冬日将近，暮色降临得越来越早。冷冷清清的墓园在一片灰黑的笼罩下显得很骇人，那些来自虚空的风一阵一阵刮过，激得四周的植物簌簌作响。

宁小言踩着夜色朝宁夏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缓缓地转身往回走。

06.

宁小言在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回去看看他生活了十五六年的地方。

循着记忆找到原来的地址，这里早已经变了样。

原本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此刻被宽敞平坦的水泥遮盖，那些墙脚长着厚厚的苔藓白墙红砖的房子早已不知所踪，随之消失的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家长里短鸡零狗碎。

宁小言站在这个新建的漂亮小区面前，有点呆愣。

那些关于他的过去，也随着那条悠长的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遗弃在了哪里。现在经过他身边的人，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宁夏是谁，他是谁。

这种感觉很奇怪。那些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不会有人再记得再提起了，然而宁小言感觉到的却不是轻松，而是一种空荡荡的失落。

那种自己已经和任何人无关，不会再被任何人记起的感觉，让宁小言有点懵。终于变成了无论到哪里都是过客陌生人的那一类人啊，他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仔细想想，过了这么些年，宁小言却什么也没留下没带走。没有可以亲密交谈的朋友，也无家可归。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微妙，就好像，完完全全跟这个世界脱了节，找不到可以融入周遭的纽带。

回C城的巴士上，他一直看着窗外微微眯着眼，嘴角翘着，表情平静。

刚找了酒店住下来，顾惜就来了电话。

“小言，我下午五点的飞机到C城。”

宁小言讶然，“你来干什么？”

顾惜笑了下，换上温软的口气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C城。”

宁小言有点无语。自从回中国之后，顾惜就看自己看得特别紧，就好像只要他稍微一松手，自己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你别这样老围着我转，你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吧？我过几天就去北京，你不用白跑一趟。”

“嗯……但是我想见你了……”顾惜用少见的带着点暧昧的口气这样说到。

宁小言拿着手机很不自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他才开口：“你人很好，真的。我觉得认识你挺幸运的……你知道我没有什么朋友，但是真的把你当成好朋……”

没等他把话说完，顾惜便忙道：“我回北京总部之后C城分公司出了点问题，不得不来一趟。”

“……是吗？”宁小言摸摸鼻子，垂着眼睛淡淡道：“那你注意安全。”

每次一到这个话题，顾惜就会把话绕开。就好像只要不撕破那层纸，他就能继续假装宁小言总有那么一天会喜欢上他。

宁小言无奈地倒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其实仔细想想，顾惜是真的很好。无论是作为爱人还是朋友，他都已经足够完美。宁小言不知道自己内心到底隐隐期待着些什么，怎么就没办法对别人敞开心。那个关于秦子晋的瑰丽梦境早就已经结束了，他们不过是两条相交的直线，交汇于一点，但最终还是越离越远。

人应该活得现实。而从前的宁小言本来就比任何人都现实。只是，在对待秦子晋的问题上，宁小言从来没有理智可言，他是他的死穴。

然而，他莫非就要这样怀揣着对那么丁点零星的不舍而过完下半辈子么？像现在这样，如流云一般无根无目的地过下去，一个人孤单单走下去？

宁小言翻了个身，将头埋进雪白的被子里。从前那个最耐得住寂寞的宁小言，现在却已经越来越害怕寂寞。他想起那些刚到法国时的日子，一整天不吃任何东西也没人过问，有一次发烧到了40度也没有人知道……穿梭来去从来都形单影只。

宁小言坐起来，拿过手机给顾惜发了个短信：我去机场接你吧，晚上一起去吃晚饭。

顾惜很快就回过来：C城我比你熟多了，你乖乖在酒店呆着，我下了飞机去找你。

宁小言对着屏幕上不长不短的短信发了一阵呆，最后皱皱眼睛回了一个“好”字。他不知道的是，远在北京的顾惜对着那个“好”字笑得多开心。

＊＊＊＊＊＊

秦子晋从城郊的别墅区出来，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离飞机起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这次回C城是因为秦老太太突发中风，还好经过抢救没有大碍。

他无聊地转着手中的手机，看着前面红绿灯的数字逐个递减。斑马线上走过一群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校服早已换了款式，但上面的那个校徽标志，秦子晋再熟悉不过。

当红灯终于转绿时，他对出租车司机道：“我还有点事，不去机场了，在前面停吧。”

下了车，秦子晋沿着记忆中的路往高中的学校走。

从校门口到教学楼的那条路上依旧伫立那些木棉树，似乎比以前又高大了不少。两边光秃秃的枝桠在半空中交错，仰头看去像是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拱形屋顶。

不远的前方有人拿着单反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木棉树按下快门。

秦子晋平静地看着前面那个背影有些失神。瘦瘦的，很纤长的感觉，灰色的中长风衣被风扬起一角，在空中一荡一荡。

那个人似乎也是和自己一样，曾经是这里的学生吧。秦子晋微微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什么时候对一个陌生人这般在意了？

这时前面的人电话突然响了，秦子晋看到他按下了快门才伸手去掏口袋里的手机。

他说话声音不太大，秦子晋隔得并不近，有点听不清楚，只大概捕捉到了“机场”、“晚点”之类的字眼。

但是那把声音突然让秦子晋没办法平静。

秦子晋定定站在那里没动，只是看着前面的人。

宁小言接到顾惜的电话，才知道飞机因为天气原因晚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起飞。他打开相机看了下刚拍的几张照片，有些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删掉。

他把被风吹得通红的双手放到嘴边哈了口气，无框的镜片上马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雾气。

宁小言听到后面传来说话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眼镜上的雾气让他不大能看清面前的那个人，但是他眨了眨眼睛，眼眶里就突然湿润了。

秦子晋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没有动，就那么跟前面熟悉又陌生的那双眼睛静静对望。

听筒里不断传来南风“喂、喂”的声音，四周却突然静得连风声都消失在了虚空里。

宁小言僵在那里，哽咽地动了动唇却没说出话来。秦子晋又长高了，依旧比自己高处大半个头。依旧轮廓完美无可挑剔，身上高档的定制西装显得整个人成熟稳重。只是，透过镜片，宁小言看到的秦子晋，眼神清冷，面若冰霜。

周围的空气像是被突然冻结了，谁都没敢动，仿佛一不小心彼此眼前的对方都会如幻想一般消失。

“……宁小言？”宁小言听到他用好听的磁性声音不确定地问。

宁小言像个傻子一样维持着操作相机的姿势，然后点了点头。

秦子晋眯着眼睛看着架着副很斯文的眼镜，显得越发书卷气的宁小言，然后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宁小言愣着没动，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心想秦子晋要是过来揍我一拳该怎么办？

然而秦子晋只是在他面前停下来，然后摘下了他的眼镜，看着他。

五官长开了一些，显得更加好看，但是不再那么女气。修长的眼睛里有些湿气，可能因为近视眼神有些涣散。长高了一些，但在秦子晋看来还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瘦削纤细。

隔了这么久再看他，秦子晋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愤怒。他只是觉得心口有些酸痛，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揍了一拳。

宁小言一动不动看着离自己很紧的那张脸，紧张得手心冒汗。秦子晋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你还好吗？”宁小言的声音在风里有些发抖，手指因为用力而不小心按下了快门，反光镜运动的声音让宁小言吓了一跳，手中的相机差点应声落地。

还好秦子晋反应比较快，及时接住了。秦子晋的手触到了宁小言有些发红的冰凉的手指后很快收了回来。

“谢谢……”宁小言窘迫地接过相机，嗫嗫道。

秦子晋看着宁小言因为局促而闪躲的眼神，突然笑了笑，将另一只手上的眼镜给他戴上才道：“没什么。”

宁小言看着他熟悉但疏远的笑容，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他还想说点什么来化解尴尬，但是秦子晋手机又响了。

“怎么了？”秦子晋不耐烦地皱起眉。

“刚刚怎么了，突然就没声音了？”南风的声音有些担心。

“没什么。”秦子晋看了宁小言一眼，“还有事吗？”

“是这样的，刚得到消息，因为天气原因今天下午北京－C城的班机全部晚点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恢复……”

“我知道了，帮我办理改签手续，我明天再回去。”秦子晋说完就挂了电话，然后朝宁小言道：“走吧？”

“啊？去哪？”宁小言不明所以。

秦子晋皱了皱眉，“吃晚饭。”然后就转身往校门外走。

宁小言愣在原地怔忡了好一阵，直到秦子晋有点不爽地转过头催促才迈开腿跟上去。

07.

装潢优雅高档的餐厅里流淌着淡淡的音乐，周围的为数不多的几桌正轻声愉快的交谈，气氛融洽。只是所有柔和氛围到了宁小言他们这里就全数被低气压覆盖。

秦子晋坐在对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宁小言，表情平淡，眸光微冷。

宁小言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那道意味不明的视线，埋头死命地吃盘子的食物。但是因为太紧张，加上囫囵吞枣似的吃法，一不小心食物就进了气管，宁小言没忍住大声咳了出来。

秦子晋皱着眉走过去有规律地轻轻拍他的背，在宁小言终于好受了一点之后才递杯水给他，“你这几年都没有吃饭吗？”

宁小言喝了口水，疑惑地看向秦子晋：“啊？”

“吃得这么急，你是饿死鬼投胎吗？”秦子晋回到座位上，翻了翻眼皮然后优雅地拿起刀叉。

“……”宁小言握紧了手中的刀叉，几年不见嘴巴倒是越发毒了啊。

接下来又是沉默。

宁小言似乎胃口特别好，吃完了全部的牛排和甜点，连餐包饮料也全不放过，吃得干干净净。尴尬的寂静里，除了吃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

秦子晋擦了擦嘴，看着对面东张西望的宁小言，勾了勾嘴角：“宁小言，这里有ET还是有UFO？”

宁小言回过神，张着嘴：“哈？”

“你一直东张西望得特别认真～”秦子晋叫来服务员，一边签单一边悠悠道。

宁小言窘迫地垂下眼睛，过了下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秦子晋带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眸。心跳乱了几拍，泛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云。

“走吧，”秦子晋起身，拿过桌子上宁小言那台有点重的单反，“你要去哪？”

宁小言跟在他身后往外走，“酒店。”

秦子晋回过头皱着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宁小言忙解释：“呃，我是说我暂时住在酒店……”

秦子晋看着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来的霓虹，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多了。

“你呢？”宁小言问。

“找住的地方，”秦子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然后朝宁小言问：“你不上车？”

“哦好。”基本上，从遇见秦子晋开始，宁小言的脑袋就处于当机状态，一直没有恢复正常。所以当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出租车带离了很远。旁边是是漫不经心看夜景的秦子晋。

宁小言转过头静静看着被路边的五彩灯光照亮的秦子晋的侧脸，嘴角轻轻扬了扬。

从来没想过还能再遇见他，或者说是不敢相信居然真的还能再见。他设想过无数他们重逢的情景，可能秦子晋已经忘了他，也可能秦子晋一直对他抱有埋怨恨意，又或者会如自己之前担心的那样被他揍一顿……就是没想过他会这样不冷不热不闻不问。

他没有问他为什么离开，也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只是平静淡然地同他说话吃饭，就像两个最普通的熟人，不算熟稔也不算生疏。

但是他们不只是熟人而已，他们曾经相爱。

原本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宁小言，在与秦子晋重逢的那个瞬间突然又被填满。

就像是老天和他开了个玩笑，就在他决定试着接受顾惜的那个下午，他再次遇见了秦子晋。那个他魂牵梦绕了这么多年深深扎根于他心里的那个人。

所幸，他还什么都没有对顾惜说——原本打算吃饭时告诉顾惜的话，因为飞机晚点一个字也没传达过去。

“我长得有这么好看么？”秦子晋笑得促狭，拿手在宁小言眼前晃了晃。

宁小言被吓了一跳，猛然回神赶紧移开视线。

“怎么，不想下车？”秦子晋抱臂看着宁小言。

宁小言抬头才发现车已经停在了路边，路旁是一栋辉煌的酒店大楼。于是赶紧手忙脚乱的打开车门下车，站在寒风里尴尬地看着秦子晋付了车钱走向他。

南方的冬天晚上尤其冷，就像每一丝寒气都是从骨子渗出来的一般，穿得再厚也没有用。

宁小言在气候相对温和的巴黎呆久了，非常不适应这样的湿冷。他双手始终插在风衣口袋里，脖子缩起来，还是冷得全身发抖。

秦子晋看着宁小言一副经不住冷风摧残的样子有些微心疼。他过去拍了拍宁小言的脑袋：“进去吧。”

“诶？可是我不住这里……”宁小言企图解释。

秦子晋丝毫不理会直接拉着人进了酒店大厅，非常迅速以及熟练地开了一件套房，然后领着脑袋早已经空白的宁小言进了电梯。

宁小言像傻了一样，脑袋什么都想不起来，就那么愣愣地跟着秦子晋。

“叮～”电梯抵达楼层的声音不算太响，但足够让宁小言找回理智。现在是什么状况？宁小言抬头眨眨眼睛看了看已经迈出电梯的秦子晋的背影，然后一直等着电梯门关上，把自己送回酒店大厅。

但是，就在离门闭合还有几厘米的时候，秦子晋伸手将宁小言从电梯里拉了出来。

宁小言试图挣扎但是无奈秦子晋的身高体力在他面前永远有着压倒性优势，于是没什么意外的，他就这么半拖半拉的被秦子晋弄到了房间前。

秦子晋拿房卡开了门，在关上门的同时就那么把宁小言重重压到了门板上，随之发出一阵钝重的响声。

宁小言还没有从背部的钝痛中反应过来，灼热的唇瓣已经抵上他苍白冰冷的唇，密集的深吻如同骤雨落下来，让宁小言窒息，毫无招架之力。

秦子晋像是着魔了一样，丝毫不顾宁小言的挣扎，一只手撑住门，另一只手已经滑到了宁小言两腿之间，开始有技巧的抚摸起来。

“唔……你干什……么……嗯……”宁小言推开秦子晋，脸上开始漫上沾染了情-欲的潮红。

鼻梁的眼镜在两人挣扎间早已经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只有从窗户外透进来的几丝霓虹灯光让宁小言能看清秦子晋的大概轮廓。

“呵～”秦子晋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一只手就握住了宁小言两只手腕，然后整个人压上去，另一只手始终没有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