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01.
爱你这件事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又醒了。不知道是第几次因为梦见你而再也无法安睡。
有时候是梦见你在教学楼的天台,栗色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有时候是梦见你在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轻轻地吻我的额头,有时候仅仅只是梦见你在看着我睡着的样子。
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从梦境中挣扎出来,觉得睁开眼睛你就会对我说,早安。
然而,这样的情景四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我阁楼低矮潮湿的天花板,它们饱经岁月的腐蚀,变得斑驳残破不堪,当我胃病犯了的时候,仅仅是看着它身上那些刺目的霉点就会让我呕吐。
有好几次,半夜醒来就突然觉得特别特别地想你,想到全身颤抖,睁开闭上眼睛到处都是你。偶尔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会像个疯子一样打电话订机票,当电话那头问我要去哪儿的时候,我又会像个傻子一样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我总不能跟她说我要去你那儿。
可是,亲爱的,你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忘记了是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想念就像多米诺骨牌。从想起你名字的那一刻起,所有的记忆碎片就会突然如飓风般涌来。包括你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甚至你半夜时说起的一句毫无意义的梦话也会变得异常清楚,那些片段简直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似的,还保留着淡淡的余温和气味,真实又清晰。所以常常让我造成一种错觉,觉得你还在我身边,觉得我们从未分离。
只是,每当这种感觉散去,我又会陷入更沉重的失落里。
因为我永远不能忘记这个事实,是我选择了离开你。
我胆小懦弱自私任性固执,细细数来大概有一千八百种。只是这其中最让我无法忍受的就是选择离开你。
曾经天真地以为再不相见就总能忘记——我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选择了离开,因为年少不坚定的爱情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它只会让我蹉跎岁月看不清前路。而且,自卑这根刺从小扎根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管你有多么迁就我对我好,我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真正配得上你。对我来说,没有人能完美如你。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一切都起了反作用,太想忘记你,可是这些年来关于你的点点滴滴反而越来越深刻清晰,明明以为一个人也没问题,却偏偏总是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孤单无依。我从来不想去责怪你,可是若不是你为我造就的那个世界太过安逸狭窄,我又怎么会因为站在这片辽阔无垠的自由天地面前觉得恐惧失落,找不到重心。
我曾经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母亲故去,亲友伶仃。但同时我也觉得这个世界也再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犹豫,因为总觉得最悲惨的事情已经过去。
然而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让我觉得其实一切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悲惨不幸,可能是因为你太好,所以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能换来你的相顾。你不知道你一个温暖的笑容让觉得全世界都危险可怕的宁小言变得多安心。
可是,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最害怕最不敢想象的事情就是被你抛弃,或者你不再爱我了。
人是很贪心的动物。一开始即使一无所有也能安守自己那片天地。然而一旦体会到拥有的感觉,就会想要更多,甚至全部。于是当我意识到很可能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时候,我就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又犹豫恐慌。所有我想过的不幸的遭遇里头,我最不愿意去经历和面对的,就是这件事。所以,我选择了主动离开你。
好像这样就会让我觉得,即使分开,也不是因为你不爱我了。
我可能对任何一个人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却惟独不能对你说出口。我曾经在心里无数遍的说过我爱你,却从来没有让你听见。我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是除了父母之外最爱你的人了,但是我却变成个胆小鬼离开了你。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自食恶果,总是不可避免地做出让自己陷入无限循环的懊恼中的事情。
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发现,你已经不只是我爱着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了,你变成了我的呼吸,融入了我全部的生命。也许以后也会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但是却再也不会有人如你一般。因为你最特别,最珍贵。在我生命最褴褛不堪的时候,是你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爱我。
我想,我们一开始爱上一个人可能是因为他的美貌、年轻、温柔或者贴心呵护,可能有各种各样的优点吸引你让你爱上这个人。但是当你爱上他之后,随着时间的流动,当彼此渗入到对方生活中的一点一滴的时候才会发现,你当初选择他的那些原因已经不再能支撑爱他这个事实。因为比起那些表面的美好,你其实更喜欢他无意间表现出的一些坏脾气,更喜欢彼此亲密无间度过的共同时光。
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比别人美丽富有高贵,而仅仅只是基于爱你这件事情本身。如果一定要说出这些优点的好处,那就是因为它们让我爱上了你全部的缺点,让爱你这件事变成了我的全部。
所以其实我不再觉得爱情是件毫无意义又浪费时间的事,因为它带来的甜蜜和苦涩、温暖和伤害都让我觉得真实。
而且,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一切都无条件成立。
亲爱的,时光会将我们修饰得更加完美剔透,我总以为待到我们都比当初的自己要优秀时再相见的话,可能会少走更多的弯路。
只是,现在我却突然不再敢确定,你是不是更喜欢曾经那个怯懦自私的少年,而不是已经长大成人的我。
又或者,其实你已经忘记我,从此陌路。
02.
秋意渐浓,街道两边的高大梧桐早已黄了树叶。顾惜倚着车门微微仰头看着头顶被风吹下打着旋飘落的叶子,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
这时从A大的校园内走出许许多多各种肤色发色的年轻学生,其中,走在他们中间弯着眼睛微笑的那个亚洲男孩最吸引人的视线。
顾惜笑着走过去,熟稔地用很标准的法语同宁小言的同学打招呼。友好的同学们望着突然皱起眉头的宁小言促狭一笑,然后起着哄走开了。
“你怎么又来了?我下午还有课呢。”宁小言不太高兴地看着眼前笑容可掬的顾惜。
顾惜不理会他的不快,强行接过宁小言手中厚厚的管理学书籍,眯着眼睛笑道:“当然是有事才来。走,请你吃饭。”
宁小言狐疑地看他两眼:“什么事你就在这儿说吧,我中午得去餐厅上班,下午还要上课。”
“我帮你请了假了。走吧。”顾惜兀自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摇下车窗朝犹豫的宁小言眼神示意。
宁小言看着顾惜有些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到底什么事啊?”宁小言将菜单递回给侍应生,问。
顾惜微微笑了笑,从手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报名表:“这是由近几年迅速发展的著名奢侈品牌Daisy主办的服装设计大赛报名表。”
宁小言接过来看了看,“给我干什么?”
“虽然你的专业不是服装设计,但是我看过你画的一些草图,很不错。”顾惜微笑着看着他,没有丝毫敷衍,眼神直接真诚。
“我那是画着玩的,跟设计搭不上边好不好。”宁小言白了顾惜一眼,视线又不自觉地往报名表上转去。
顾惜轻笑出声,越发成熟睿智的脸上绽放出温和如春日湖水般的笑意:“小言,相信你自己。我知道你这几年一边学管理课程一边还在学设计,C大的莱恩教授我认识,他说你常去他开办的培训班,他也说你很有这方面天赋,只是起步太晚了。”
宁小言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眼神有些复杂。
其实,在宁小言的内心深处,顾惜并不是讨厌的人。相反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他更是觉得顾惜真的很好。
当年宁小言原本是答应顾惜去他所安排的澳大利亚的一所学校,然而天生的骨子里的倔强病又犯,宁小言偷偷卖了C城郊外的老房子,去外地读了一年语言学校然后一个人跑去了法国。
然而没过多久就被顾惜找到了。他不知道顾惜用了什么方法才找到自己,只记得当时顾惜直接冲到课堂上死死地抱住他说:“小言,太好了,我还是找到你了。”
没有一句责骂或者是抱怨,只是把宁小言搂得死紧。
从那以后,顾惜总是中国法国两头跑,三不五时就要来看他一次,照顾他的生活,帮他打点一些生活学习上的事情,却绝口不提感情。
好多次宁小言因为交不出房租被房东太太赶出来,都是顾惜将他从黑暗混乱的大街上捡回去。宁小言是真的从心里感谢他,并且很感动,无以为报。只是,他们都心知肚明,顾惜真正想要的东西,宁小言可能穷尽一生也给不了他。
“去试试看吧,要是获奖了还可以获得培训进修的机会,Daisy的设计部门也会为你敞开大门。”顾惜鼓励道。
“要是不行呢?”
顾惜看着宁小言有点担心的样子,笑道:“别还没开始就急着否定自己。”顾惜探身拍了拍宁小言的肩膀,“要是真的不行,你不也多了一次经验吗?”
宁小言垂着眼睛看着平躺在精致餐桌布上的报名表,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想吧。”
******
苏克从出租车上跳下来,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高耸入云层的酒店大楼,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然后抬步走了进去。
电梯一路升到28楼,苏克走到一间房门前,懒懒地敲了几下,很快就有人来开门。
“苏先生,您来了啊,秦先生在等您呢。”
苏克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下眼前这个清秀纤细的男孩子,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弯着漂亮的桃花眼朝男孩灿然一笑,“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在这里?”
男孩腼腆地笑着点了下头,不太自在地垂下眼睛道:“我叫南风,是秦先生的助理。”
苏克一面自来熟地直接往套房里头走,一面转过头笑嘻嘻朝南风说话。“哦,南风啊,我是苏克,嘿嘿。”
南风笑了笑,左边脸颊露出一个酒窝,很可爱的样子。
苏克忍不住开玩笑:“你多大啊?看着挺小啊……”
南风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我……已经二十了……”
这时从书房里传出一个不悦的声音:“苏克你什么时候搞户口调查了啊?!”
苏克朝南风撇着嘴耸了耸肩,转身马上换上一副狗腿的表情:“哎呀,秦大爷,小的来迟了您可千万别见怪~”
秦子晋摘下平光眼镜,盖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都十三点整了,我昨天说过要你十二点之前来的吧?!”
苏克赔笑,“陈岩他不放人……”
“滚!少拿肉麻当有趣。”秦子晋丢给他一个文件夹:“我妈说这个要让我管管看。”
苏克好奇地翻了几页,一脸憧憬道:“哇哦,你妈也太相信你了。在中国的第一家分公司就交给你,啧啧啧……”
“去,那是大爷有实力。”秦子晋踢了苏克一脚站起来朝站在门口的南风道:“你去把我交代的那些资料整理好,五点之前拿给我。”
南风应了声然后带上房门出去了。
苏克看着掩上的房门突然皱着眉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选南风当你助理啊?他也还是个大学生吧,能帮到你什么啊?”
秦子晋重新打开笔记本,把键盘敲得啪啪响,头也不抬道:“做事认真,听话,比起我妈给我安排的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头子好多了。”
“是吗?”苏克淡淡地看着他盯着屏幕认真的脸,继续道:“你不觉得他给人的感觉……挺像宁小言么?”
听到“宁小言”三个字,敲击键盘的声音突然停止,秦子晋蓦地抬起头,冷着脸看着苏克,“你提他干什么?”
苏克皱着眉看着一脸不快的秦子晋:“没干什么,就是觉得你这样不值得。他一声不响就跑得无影无踪,你说你干吗老记着他啊,连找个助理都……”
“你-他妈说谁记着他啊!”秦子晋有些粗暴地打断了苏克,过了下又叹口气道:“你乱想什么呀,我选南风真的只是因为他认真老实,跟宁……跟他没关系。”
“真的?”
秦子晋点头,看着前方的虚无苦笑了声:“再说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怎么也都过去了。那个时候太年轻太傻了呗,谁没有个傻逼的时候啊……”
苏克冷笑一声:“宁小言就不傻啊~他比你聪明多了!”
“苏克!”秦子晋皱着眉看着他,脸上的黑云又厚重了一层。
苏克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不再多言,看着面前这个已经俨然成熟了的秦子晋暗自摇头。无论过多少年,他都没办法忘记那个时候秦子晋的表情。
那种平静到诡异又空茫脆弱到极致的神情,苏克就只看到过那么一次。
送走了苏克,豪华奢侈的总统套房里就只剩下秦子晋一个人和散落在寂静空气里的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他浅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液晶屏幕上的各项数据资料,脑子里却不停回响着苏克说的那句“干嘛老记着他啊”。
高清的液晶屏幕上的那些黑色数据就像成群结队的蚂蚁,密密麻麻地堆在秦子晋眼前,让他没由来一阵心烦意乱。他忍不住踢了一脚实木的办公桌,然后重重地将电脑“啪”一声盖上,起身到冰箱里拿冰水灌了一大口才觉得脑子没那么混沌。
这时敲门声响起,秦子晋知道是南风。“进来。”
“刚刚有您的快递。”南风将印有纽约邮戳的邮件递过去给他。
秦子晋点头接过,不太耐烦地拆开,一枚精致的戒指从里面滚出来掉落到地面,戒指上面手工镶嵌的小颗钻石反射着午后微弱的阳光,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这是……”南风蹲下去捡起戒指,却被秦子晋一把抢过:“你干什么?!”
“我……只是……想捡起来。”南风垂下头,被秦子晋莫名的怒气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秦子晋擦了擦戒指,然后将其放进了西裤口袋里,反应过来见南风一脸被吓到的小动物模样才察觉自己反应过于激动,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呃……我刚不是骂你。你出去工作吧,没事了。”
南风始终低着脸,闻言点了点头才耷拉着肩膀往外走。一向自我为中心惯了的秦少爷看着南风的背影突然就觉得心虚了,于是友好地拍了拍南风的肩膀笑了笑:“你被误会,我真不是骂你。”
南风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脸,呆呆地看着秦子晋漂亮得不像话的笑容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哪怕是隔得这般近,也叫人挑不出一丝瑕疵,反而你越靠近就越容易被这张脸庞的轮廓迷惑,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陷进那双淡到透明的眼仁里。
“你怎么了?”秦子晋皱着眉问。
南风这才反应过来,死命摇头赶紧跑了出去。
来自左胸口的剧烈撞击告诉南风,他的人生有些不一样了。
秦子晋有些莫名地看着南风慌慌张张的背影,摇摇头又拿起桌上的邮件,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条:dear,这枚戒指妈妈在你床底下找到了,我想它对你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