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听后,也不多勉强,径直走到那被风刮得响个不停的窗户边,伸手将其合上。
“起风了。”
苍负雪的视线投向窗外。
天气的确是很阴沉的。
这个时候,却听见一个更为阴沉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今夜子时,到我房里来。”
还是那句熟悉的老话。
一字未变。
苍负雪抬头一看,柳管事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负手而立,笑盈盈地盯住自己。
那看似柔和的笑容里,似乎闪烁着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下,死了。
苍负雪强装镇定,微笑着与柳管事保持目光接触。
昨晚果然不是做梦!
打昏自己的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将自己送回房?
落月居里又有什么蹊跷?
柳剑山庄到底在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
诸多疑问接踵而至,险些将苍负雪压得喘不过气来。
或许,今夜就是解开谜底的时刻了。
柳管事狡黠地咧开嘴,笑容愈发的意味深长,随后转身离去。
苍负雪在床上颓然呆坐了好一阵。
脑中一片空白。
燕宁亦久久立于窗边,缄口不语。
屋内死寂到了极点。
直到夜色深沉,屋外才响起一阵重重的叩门声。
砰砰砰的响动将屋内的沉默彻底打破。
“该出发了。”
门外的人简短利落地冲门内人说道。
苍负雪平静地站起来,双腿不由一阵麻木。
他开门见山对燕宁道:“如果我早上还没回来,就证明我死了。你到时候,自己想法子逃走吧。”
燕宁那扶住窗户的手指顿时一抖。
“柳剑山庄……不是个普通人可以安身的地方。”
苍负雪丢下这句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燕宁望着那扇被合上的门,又转头望了望窗外的夜色。
见不到丝毫月的影子。
依旧是狂风大作。
不过多久……怕是要下暴雨了吧。
五十五.
苍负雪跟着那个领路人走了很久。
这一路上,无论苍负雪怎么想尽法子和他搭话,想要从他口中套点情报出来,那个人就是半个字也不说。
望着那份坚定不移的沉默,苍负雪最终作罢。
不一会儿,领路人的步子停了下来。
“到了。”t
随着领路人道出的冷冰冰的二字,苍负雪顿住身形,抬头望向前方。
漆黑夜空的笼罩下,小阁楼的影子格外的阴沉而模糊。
夜风呼啸着掠过大片的柳林,粗暴地将那柔弱的柳枝掀得乱七八糟。
此处,并不是柳管事所居住的地方。
领路人站至苍负雪身后,用力将他往前一推:“进去。”
苍负雪脊背一凉。
某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悉数涌上心头。
说不清是惊诧,兴奋,还是惧怕。
抑或三者皆有。
前方,正是落月居。
静夜中,不断跃动的柳枝如同冥界索魂的鬼魅。
它们在一片黑暗中张牙舞爪,狰狞地嘲笑着,讽刺着。
而在那片黑暗的最深处,又隐隐透出了一丁点柔和的光芒。
暖色调的光芒微微摇曳,浅淡的明黄在窗格上晕开了一大片。
落月居内,有谁点起了灯。
苍负雪深吸一口气。
迈开步子,踏进院落。
在他的脚踏到院落中第一块青石板时,眼前猛地一暗。
脑中涌上一阵莫名晕眩。
同时,某些零散的,残存的记忆碎片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晕眩,一齐涌入脑海深处。
苍负雪怔怔愣在了原地。
那是……?
眼前。
火光冲天的落月居。
火光冲天的柳剑山庄。
黑色的碎屑放肆狂妄地四处飞扬。
烟尘将静谧的夜空染成苍茫的蓝。
苍负雪独自立于落月居前,紫色的身影融入夜色中,静静仰望那片支离破碎的楼阁。
他的脚下踏着成片成片的死尸,任凭一路鲜血沿着拖曳及地的衣摆朝上晕染,攀爬。
冷冷注视着身周的一切,嘴角一如既往地勾起邪魅的淡笑。
火势持续蔓延着。
苍负雪转身,拂袖而去。
慵懒的身影渐渐淡去。
拖曳着被鲜血所浸染的衣摆,如同地狱深处的红莲业火,毫不留情地将万物吞噬殆尽,漠然而妖娆。
一切的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
原来……
苍负雪一个眨眼,那冲天的火光,漫天的烟尘立即消失了。
眼前仅剩下落月居深处的一点灯光。
……刚刚的,是幻觉?!
不,不是。
那般真实,恍若身临其境。
他,一定,曾经到过这个地方。
大开杀戒,肆意屠戮。
之后便踏着一地尸首,一路鲜血,扬长而去。
苍负雪的双手,忽然有些许颤抖。
他愣愣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手指修长,肤色依旧莹白如初。
而那表象之下,却已是连骨髓最深处都染上了腥咸的味道,罪恶的色泽。
苍负雪有些惊惧地狠狠甩手,不顾一切地狂奔进了落月居。
大力将门推开,想要看清楚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蹊跷──
暖色的光芒从门中溢了出来。
苍负雪的身形却在门前彻底顿住了。
屋内最里,摆放着一张雕花美人榻。
榻上安静地躺了一个人。
顺着榻沿,青色的纱帐流水般地倾泻下来,将榻中人的面容身影衬得格外遥远模糊。
榻边,造型别致的琉璃灯盏正散溢着柔和的光。
屋外狂风大作,屋内宁静祥和。
氛围截然不同。
苍负雪反手将门带上,一步一步走向那张雕花美人榻。
每走近一步,那榻中之人的面容就清晰了一分。
最后,苍负雪站到了美人榻前。
从看见榻中之人的第一刻起,即便隔着青色纱帐,苍负雪也知道那到底是何人了。
事情到了这明白的一步,先前的惊诧,兴奋,惧怕反而消失不见了。
苍负雪平静地看向他。
面前是一张,永远也忘不掉的嘴脸。
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源源不断涌上心头。
噬骨钻心的憎意,唤醒了昔日种种的记忆。
铭心刻骨。
──柳,望,月!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苍负雪的拳头攥得死紧,憎恨的目光直直投向榻上的少年。
而此刻,柳望月似乎完全未曾察觉到苍负雪的存在。
仍旧一动不动地平躺在榻上。
似乎是在沉睡。
事到如今,他还在耍什么花样?!
苍负雪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将那纱帐撩开。
明黄的光芒瞬间涌上了柳望月的脸。
青涩而清秀的皮相之下,那颗扭曲到了极致的心又究竟是什么模样?
见柳望月迟迟未醒,苍负雪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快速伸手,将柳望月的脖子死死掐住。
这一触碰,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柳望月的身体冰冷得异常。
苍负雪心下生疑,手指探往他颈部动脉处。
──没有丝毫动静。
血液停止流动,动脉停止搏动,心脏停止跳动……
正如同,一个死人一样。
……啊!
这下子,苍负雪大惊失色,面色煞白地松开了掐住柳望月颈项的手。
……他他他……他挂了?
……到底……到底怎么回事?!
苍负雪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连连退了好几步。
思绪乱成一团。
不敢相信。
实在不敢相信。
传言里失踪了许久,如今又现身于落月居中的柳望月,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是一具尸体?!
苍负雪按捺住心脏的激烈搏动,再次走上前。
柳望月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他的胸口,的确是缺少了应有的起伏。
苍负雪定了定神。
颤抖着伸出手,缓缓地放置于柳望月的心口。
再……再确认一次。
如果……如果心脏真的没有跳动的话……
那就是说……
苍负雪这样想着。
霎时,那颗原本毫无动静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搏动了起来。
置于柳望月胸前的手,也是在那一瞬间被抓住的。
苍负雪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被柳望月死死扣住了。
瞳孔收缩,视线上移。
苍负雪看到了一张微笑的脸,一双灯火摇曳的眸。
柳望月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微微笑着,直视着苍负雪的面容。
“柳义的眼光果真不错。”柳望月维持着平躺的姿势,手下加大了一分力道,“你果然,是个美人呢。”
苍负雪一动不能动,只静静看着柳望月的嘴唇一张一合。
“比之前两个,都要美上许多。”
柳望月坐起身,灿烂地笑开了。
……
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手腕被柳望月抓得奇痛,苍负雪心中叫苦不迭。
刚才的柳望月还面如死灰像个死人,现在怎么又这么精神?
苍负雪傻在原地,如鲠在喉。
柳望月还是那副老样子。
浑身上下不沾染一丝烟尘气。
眼神更是无比清澈。
如果不知道他以前干过的那些好事,还当真要认为他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
苍负雪生硬地把视线移开。
昏黄的灯光零星洒在苍负雪低垂的睫羽上。
柳望月细细打量他:“怎么,你害怕?”
……你看我像害怕的样子么。
苍负雪几乎就要朝他翻个白眼。
但他最终是忍住了。
好,你装纯良,老子也装纯良!
苍负雪微微抬头,压低声音。
声色中带着些许颤抖:“你……是谁?”
柳望月面起异色:“你连本少爷也不认得?”
……你很出名吗?
苍负雪佯装惊讶:“难道是……是柳……柳少爷?”
“这柳剑山庄的落月居,几时有了别的主?”柳望月微微一笑。
苍负雪垂下头,低眉顺目地说道:“小人不知柳少爷在此,失了礼数,还请……还请柳少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同我这
小卒计较。”
“计较?”
柳望月扑哧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
苍负雪暗自不爽。
扣住苍负雪手腕的手一用力,柳望月一把将苍负雪拉至身前。
两个人的距离顿时相隔不到咫尺。
“过了今夜,你便是本少爷的人了……又何来什么计较与不计较?”
柳望月声色低沉,笑容狡黠。
渐渐褪去那份少年的青涩,一只手极为熟稔地勾住了苍负雪的脖子。
动作自然而然,如同一位深谙风月的老手。
原来……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吗?!
苍负雪暗惊,别扭地挣扎了一下。
顺便在心底狂呕了数次。
“嘿嘿,”苍负雪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柳少爷,您这是……”
柳望月低声道:“就是这么回事。”
“禁欲的日子实在难熬,本少爷时不时得拉个人来泄泄火,你可明白了?”
事到如今,苍负雪再也说不出“我可是男的”这种傻话了。
只怔怔呆立了半晌。
“别忘了,你现在已入了这柳剑山庄。本少爷说什么,你自然就得做什么,可别像之前的两人那样,又叫又闹的,真是烦
死人了。”
苍负雪心中凉了凉:“他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柳望月冷笑一声:“那般吵闹的人,自然是一刀杀干净了。”
杀……被杀了?
“你问这个……要做甚?”
柳望月的手依旧紧攀着苍负雪的颈项。
接着,他冒出一句令苍负雪大惊失色的话来。
“昨夜,你在这落月居的柳林中藏匿着,又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苍负雪浑身一抖,惊出一身冷汗。
柳望月接着道:“不只如此,你之前数次在落月居前鬼鬼祟祟,真以为本少爷一概不知么?”
完了,完了。
苍负雪脑中顿时只剩下这两个字。
柳望月见他没什么反应,攀住他脖子的手迅速松开,手指轻轻按上他突突跳动的动脉。
苍负雪正暗道不好,突然颈上一紧。
“本少爷可是仁至义尽,特意派人将你送回房间好好歇息了。今夜再将你唤来,你的反应还当真有趣得很。你说,你应该
怎么感激本少爷?”柳望月的笑意温和,指下却加大了三分力道。
苍负雪僵硬至极。
“快说,谁派你来的?”
柳望月冷冷道。
苍负雪慌忙回道:“柳少爷……柳少爷饶命,小人……小人见落月居外观雅致,受好奇心驱使,便妄想瞧上一瞧……小人
更是不知柳少爷在此,绝无以下犯上,欺上瞒下之意……”
逻辑混乱,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
但柳望月听后,竟松开了苍负雪的脖子。
呼。
苍负雪不由得舒了口气。
这时,柳望月饶有兴致将苍负雪望住。
半晌之后,他淡淡开口,道出一句与刚才的话题毫无干系的话:“去替本少爷打盆水来。”
苍负雪一愣,随即低头道:“是。”
转身,迈步。
忐忑不安,强装镇定。
只过了一会儿,苍负雪便端了水盆回来。
柳望月无趣地半倚在榻上,眼神示意苍负雪将水盘放到榻边。
苍负雪乖乖照办。
柳望月特大爷地将脚一伸,道:“替本少爷──洗脚。”
你奶奶的,洗脚?!
听到这两个字,苍负雪眼前着实黑了一黑。
──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老子忍!
苍负雪缓缓卷起袖子,再缓缓蹲下身来。
斜着眼睛瞟了柳望月一眼。
柳望月的注意力并不在苍负雪身上。
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缕头发。
即使有千般万般的不愿意,也唯有照办了。
……好啊,就看看你耍什么花样!
苍负雪一边看他,一边伸出手,替柳望月脱去鞋袜,再慢慢将他的双脚扶住,准备浸入水盆内。
谁知,柳望月却忽然一个起身,单手发力,将苍负雪的脸一下子压到那盆清水中!
那个时候,苍负雪脑中仅有一个念头。
──幸好这水还没变成洗脚水。
他毫无防备,后脑又被压制住,继而呛进一大口水。
剧烈的咳嗽声在落月居中回响。
可柳望月似乎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手中的劲头愈发加大,苍负雪的面部被整个浸入盆中,咳嗽声亦被那疯涌进口腔的热水封住了。
冷静,冷静……
闭气,屏息……
双手撑住盆沿,死命挣扎。
苍负雪死死闭着眼睛,周围死寂一片。
除去自己的心跳声,他便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无法呼吸……
该怎么办?
跟他拼了?!
就在苍负雪以为柳望月会就这样溺死他,刚想调动真气拼死一搏的时候,柳望月却忽然松了手。
沈于丹田的丝丝气息又被一下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