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了此生全数的热情,埋葬了最终的一滴清泪。
仿佛是心满意足般,安无倾轻合上眼,却固执地摇头。神情安静,薄唇微张,像个年幼的孩童。
幽深的瞳孔中,消散了最后一丝笑意。
待到来生,也依旧醉倚潇湘,遥望苍穹,淡看迢迢流水,浅酌杯中月色。
苍负雪行至柳望月身前之时,面上早已是血色全无。
出乎意料的──平静。
望着已经匍匐至地面,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的柳望月,苍负雪顿了顿步子,默默回头凝望上官昊月颓然呆坐的身影。
被上官昊月轻拥进怀里的安无倾,唇色浅淡得几近透明。
苍白的指尖,憔悴的面容,逐渐褪去了最后一丝温度与生机。
直到生命的弥留之际,他仍然是不肯放弃那份骨子里的执拗,骄矜与傲气。
在最后的时刻淡淡唤出的挚爱之名,便是他为今生所划下的深情绝笔。
上官昊月那湿润的发丝静静垂落在安无倾的脸上,水珠顺着发尾滴落下来,宛如已睡去之人在梦境中流下的泪滴。
苍负雪仅仅能望见上官昊月的侧脸。
──两扇羽睫黯然垂下,双手久久未曾松开怀中人已然冰凉的身体。
下一刻,苍负雪收起了眸中最后一丝痛色与柔情,缓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拾起柳望月掉落在地上的剑。
沾满安无倾鲜血的剑。
在极度的恍惚和痛苦沉浮之间,柳望月忽然望见视线所及范围之处,模糊地出现了一片雪色的衣角。
……宫主?
眼神缓慢上移,越过一身微尘不染的衣衫,随风飘散的秀发,最终停留在那张清绝艳绝容颜之上。
苍负雪的眼中并未充斥丁点的嫌恶与憎恨。
甚至了消逝了最后一丝名为冷漠的情绪。
他面无表情,稳稳举起血迹斑斑的利刃,剑芒最盛之处直逼柳望月眼底。
如此平静,淡定。
仿佛下一刻即将刺穿的,不再是与之拥有血海深仇的那个人的身体。
柳望月眼中刷地腾起强烈惧意,猛咳数声,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
毒素蔓延程度之快,令他连嘴唇都开始麻木了起来。
当初费尽大把心思,只为让安无倾身中此毒,从此知难而退,不再阻挠他一手策划的大计。
而安无倾的不妥协,也是他老早就想到的。
但实在没有想到的是,狡猾如他柳望月,也会有这栽在自己手上的一日。
中了血雨飞花……!
竟会中了血雨飞花!!
“宫……宫主……”颤抖着伸出手,凝视近在咫尺的剑刃,断断续续地呼唤着身前人所谓的名字。“不要如此待我……我
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得到你而已……只因这是我……一生的愿望……”
柳望月的手指已失去知觉,却仍然不依不饶地想要抓扯住苍负雪的衣角。
“……宫主……我……的确是……爱你的……你知道吗……”
“不,”苍负雪神色淡然,微微摇头打断他,“你所爱的并非是我。”
染满鲜血的手指已然伸到苍负雪的脚边,一道道血痕攀爬上衣摆,异常惊心怵目。
柳望月全身剧震,十指骤然收紧,眸中忽地死寂一片。
“你所爱的,不过是揽月宫主的影子罢了。”
声色轻如坠地丝绢,沈若迟暮晚钟。
揽月宫主的……影子?
柳望月惊恐地瞪大眼睛。
所有残存的意志,只在一瞬间,被这短短一句话所彻底击溃。
原来……是这样……?
一直以来,他所爱的那个“东西”,只不过是揽月宫主那空白虚无的影子。
攥紧苍负雪衣摆的双手,在那话音落地之时也彻底松落下去。
五个惨白惨白的手指,重重摔在揽月宫的雪地上,再也未曾挪动过。
柳望月虚弱地俯躺在地,身体停止抽搐。虽仍是一息尚存,却已呆滞僵硬如行尸走肉。
鲜血顺着嘴角丝丝缕缕地淌到雪地上。
最后一丝不甘与寂寞,皆随着这鲜红液体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这样杀你,实在太容易。”
恍惚间,他依然能听见苍负雪那无丝毫起伏的音色。
安静地将手中剑插入雪地中,苍负雪默默阖上双眸,睫毛垂落,掩埋了眼前最后一片美丽的雪色。
心中某种涌动的力量,压抑了太久太久。
如今,该是使用它的时候了。
苍负雪长舒了一口气。
再度睁眼时,突兀地,墨眸之中已是一片赤红。
或许,这份从出生起就与己身融为一体的不详之力,早就被人给遗忘了。
时时刻刻烙印于血液与骨髓中的恶毒诅咒,此时此刻正凝聚在瞳孔深处,如漫天红莲缓缓绽放,华美耀目。
柳望月怔忡着再度抬起头。
看向他瘦削如竹,却高大挺拔的身形,透过如夜的黑发,蓦地对上他染血的双瞳。
──夺魂。
传言里,夺魂现世,乾坤颠倒,天地变色。
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或许只能用平静和死寂,才能概括这所有的一切。
天地失色,万物沈堕。
唯有一双惊艳的赤瞳,艳丽的眸光飘摇闪烁。
全部──结束了。
夺魂,物如其名,虚幻飘无,只借以轻轻一瞥,便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夺人魂魄。
而那些遭受夺魂摄瞳之人,死后的灵魂究竟会去哪里呢?
除了他们自己,似乎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魂飞魄散,抑或永远不得入六道轮回,转世重生。
失去了轮回的生命,便是一个永恒的终结。
如此一来……
真的,全部都──结束了吧。
心底默念数遍,苍负雪的身体轻飘飘地倒下去,直栽入松软的落雪中。
侧脸挨地,细碎的雪粒贴于面颊之上,冰凉的触感时刻刺激着越来越模糊的意识。
眼睛阖上了又睁开,睁开了又阖上。
铺天盖地的倦意席卷过四肢百骸,苍负雪忽然感觉到,自己是真的很累了。
很想在这雪地中休息片刻。
即便只是片刻。
对现在的苍负雪来说,连片刻都是奢求。
只有所剩无几的清醒意志不断地告诉他,绝对,不能闭上眼睛。
也许一闭上眼睛,从此之后,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昊月。
苍负雪恍惚地将手伸向上官昊月的所在之处。
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记得他曾告诉过他:若使夺魂,身体则陷入沈眠。
沈眠的时间,一天,一月,一年不等,有时甚至是……一辈子。
上一次,幼年的苍负雪便是在沉睡中渡过了无比漫长的十年。
而这一次,会不会有更多的十年,无尽的十年在未来的道路上执着地等待着?
苍负雪毫不了解,亦无心顾及这些。
不知何时,身体被一双手温柔地托起,小心翼翼地拥进怀中。
那个拥抱无疑是颤抖的。
又带着情人间熟悉的不舍与依赖,深深柔情如春水流动。
上官昊月从身后抱住他,让他的头倚靠在自己胸前。
聆听着身后人清晰而规律的心跳,感受到胸腔深处涌动的丝丝暖意,苍负雪忽然觉得,一切都乃上苍所赋予的,最后的眷
顾。
前所未有的心安。
二人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
只是彼此深情凝视,便已觉足够。
又永远不会足够。
无法来得及言明的深爱,尽数融化在视线与肢体的轻柔交缠之中。
在他温暖而宽阔的胸膛上,偶尔会忘记自己的性别。
依赖,向来是和性别无关的事物。爱让他强大,强大到足够被依赖。
用尽最终的一丝力气,苍负雪幽然抬起手腕,手指探向那条依然留在上官昊月额间的绛紫发带。
浸染过鲜血之后,它也不过是普通的发带。
两个手指一动,就如此容易地被解开。
那抹绝艳的绛紫色从发间被一点一点拉了下来,上官昊月额前的发丝已经很长,轻垂而下,宛若流瀑。
苍负雪将发带紧攥在掌心中,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这也许会是下一次苏醒之时,爱依旧存在的唯一物证。
唇角笑意不散,苍负雪轻倚在上官昊月怀中,自此沉沉睡去。
上官昊月怔怔抬头,望了望深远的天空。
清晨的曙光透过飘摇的浮云,直落入泪水满溢的双眸,亮亮的。
明天……还会不会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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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中放上好友 逝 为安无倾所作词一首:
昔时少年游。上高楼,星布穹空,风束广袖。舞长剑剑贯九霄,揽得明月在手。未识愁,挑灯提酒,醉倚潇湘逍遥渡,偷
得浮生一盏忧。
念如今,难解忧,江山易得凤难求。泛千里,舟载风流,淘尽情愁,临碧湖月华如水,何时能得一抔。倾一樽,饮尽相思
,淡看情事千百许,愿君再世许我无忧,一甩袖,弃尽愁。
终幕.
转眼间,已至来年初春。
时光悄然越过寒秋与严冬,辗转进入第二年的花开时节。
春寒料峭,这一年的第一场桃花雪终究是姗姗来迟了。
伴随着零星纷扬的雪花,院落中的九重葛竞相盛放,如火如荼。远远望去,漫天花叶错落如层峦叠嶂,团团簇簇,此起彼
伏。
而负雪阁一角的莲,却是早已凋谢零落,只留下几片莲叶漂浮在池面上,时不时滚落下一滴晶莹水露。
初雪下了整整一日,为整个揽月宫镀上一层薄薄雪色,来去皆悄然无声。
带着些微寒意的银色月华透过窗棂,轻覆上榻中人熟睡的面容。
任凭淡淡的银霜落了满身,上官昊月单手撑住额头,静静斜倚于苍负雪身侧。
长久保持同一姿势,连视线未曾移开过片刻。
凝望他浓密的睫羽,微张的唇,反反复复。
记忆中,身边人从未有过如此平静安详的睡颜。
像是真正放下了内心深处的重负,彻底舒展开纠结的眉头,苍负雪睡得极沈,呼吸绵长而安和。
这样的脸,怎样看都仿佛不够。
看着看着,上官昊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一分分替苍负雪理顺额前的发,勾勒出柔和的侧脸轮廓。
蓦然惊觉,手臂有些麻木了。
上官昊月这才不得不半坐起身,舒展了几下许久未动的四肢。
尽可能放轻了手下动作,害怕一不小心就会将那份沉寂平和彻底打破。
他抬眸望了望孔雀蓝的天幕,一轮玉盘高挂半空,霜华满目。
今夜月色无限好。
万籁俱寂。
闭上眼,整个人沉浸在静谧的氛围中,渐渐也有丝毫的倦意袭上了心头。
这时,一阵细微的叩门声传入耳中。
上官昊月顺着声音看向前,只见一名女子的身影立于负雪阁高高的门槛前。
来者正是碧月。
似乎也是害怕破坏负雪阁内的某种气氛,她并没有再往前踏入半步。
“你还是不试着叫醒他?”碧月沉吟片刻,低声开口,“如今,已是初春了呢。”
是啊,初春了。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自苍负雪陷入沉沉熟睡时起,已过了很久。
碧月依然记得那个危机之日,自己与怀月扬月三人中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只留下淡月一人把守负雪阁。
待三人赶回来,好不容易寻到寒潭边的众人,厮杀已经结束,一切竟已成定局。
上官昊月轻拥着一身白衣的苍负雪,颓然呆坐于雪地中,额间的绛紫发带已被解下,被苍负雪死死攥在掌中。
二人身周,一片血迹斑驳。
也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一场变故。
等到上官昊月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却发现原本应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安无倾尸身,就这样不见了。
听怀月说,他被一名身着纱衣的少年给带走了。
但无人知道,那名少年独自一人带着安无倾,究竟去了何处。
潇湘阁实力保存极完好,后来似乎也拥有了一名新的阁主。
只是,江湖上,再没有倚潇湘这个名字。
他们就如此这般,悄然无声地,从此消匿了踪迹。
至于柳剑山庄,在经历数场混乱的厮杀之后,也不知是哪边的人不小心碰翻了落月居中的琉璃灯盏,火苗燃尽了榻边的青
纱幔帐,也燃尽了风生水起,叱吒江湖的柳剑山庄。
一切归零。
上官昊月日日留在沉睡的苍负雪身边,寸步不离地陪伴守护。
伤害他太深,亏欠他太多,即使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守候,也不足以弥补。
等待的无限轮回,便是万劫不复。
碧月见上官昊月久久沉默,便又重复问道:“你还是不试着叫醒他?”
上官昊月轻轻摇头。
暂时……就这样吧。
让我永远陪着你。
碧月也不再接话,转头看向天际的明月。
只听“咻──”的一声。
一道璀璨的银色光华毫无预兆地升腾至半空,在漆黑夜幕与银色月盘的映衬之下,倏地四散纷飞了开来。
──烟火。
烟火?
黯然的瞳孔被映得明亮了一瞬,上官昊月迟疑问道:“那是……”
“应是淡月她们在不远处放的,她的伤刚好痊愈,可是欢喜得很呢。”
上官昊月默默将这一字一句收入耳中,视线锁定了有片刻沉寂的苍穹。
下一刻,便陆陆续续有艳丽的花朵在高处绽开,一个接着一个,伴随着云烟的隐隐升腾,美如幻梦。
一时之间,幽深的夜空竟被照得亮如白昼。
这样的场景,一直深深烙印在记忆长河中,从来也不曾忘怀过。
上官昊月的唇边泛起久违的雾样浅笑,小心翼翼地拥起苍负雪的身体,让他的头稳稳倚靠在自己的怀中,紧闭的双目面朝
负雪阁外的美丽风景。
落雪,明月,烟火。
银色的烟火。
皎洁似雪,华美似月。
不知不觉中,眸中最后的清冷迷茫被耀眼夺目的光亮驱散,上官昊月不禁喃喃唤道:“负雪,这缭乱烟华,火树银花,你
看到了吗?”
缭乱烟华,火树银花。
人间景致,美不胜收。
恍惚之间,似乎有谁人那冰凉的手指,从下而上,轻轻攀上了上官昊月的脸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