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负雪不由冷笑一声:“是么?那还真是承蒙左护法大人厚爱了,请先放手吧。”
上官昊月不理会他,臂弯的力道丝毫未松。
“我不知道……是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想的。”
声色低沉如同梦呓,断断续续,几不可闻。
同时,有浓重的虚弱怠倦之感从话音中透出。
“名为焦躁与矛盾的心情,于很早之前便有,只是我一直……不太清楚罢了。”
“最初的时候……透过你的表象声色,我的确是在久久注视着……宫主的。”
“你们之间,无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即使眉目相同,但那神态,笑容,风骨,举手投足,如此相去甚远……又怎可能会…
…令我弄错。”
“从来都……没有将你与他……当作一个人过。”
上官昊月一字一句,道得轻缓。
柔和的声色淡淡漂浮在耳中。
“那日在树林里,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虽是酒后之言……但我的的确确……当了真。你说我令你茫然失措,迷失自我…
…我便瞬间醒悟……”
“茫然失措……每当我看着你,那些难以言喻的心中情意……便是茫然失措……”
“越是焦急,便越是不知所措……”
“越是在乎,便越是不知如何开口……”
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屋内陷入沉默。
苍负雪从未听上官昊月说过这么多的话。
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嘴角再度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我不信。”
“无论你说什么……都太迟了。”苍负雪颤抖着说道:“现在……要怎么去原谅你?”
“以后……又要怎么去面对你?”
“只要我与揽月宫主一日共存于这身体中,我二人便一日也安宁不得!”
绝望的笑意中,隐隐有水香泛浮。
“你不能否认……从始至终,你最牵挂最上心的人,是那位──宫主大人。”
而不是我。
苍负雪将这最后四个字咽了下去。
话音刚落,上官昊月微微咳嗽了数声。
吐息在那一刻变得有些混乱了。
“我对宫主的感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简单的。”
上官昊月竭力平稳了气息,低声道:“今日我来这里……也是想告诉你,关于夺魂的秘密。”
夺魂?
上官昊月的身体突然无力地靠在苍负雪身上。
“你听好了,夺魂这东西……一开始,便是根本不存在的。”
上官昊月将嘴唇凑近苍负雪耳廓,动用全身真气站稳脚步,勉强说了下去。
夺魂──
所谓江湖传闻中的夺魂,并无实体,只是揽月宫主所修炼的一种,禁忌的慑瞳术。
极其厉害与狠毒。
它一直存在于揽月宫主的七经六脉中,姿态虽是虚幻无比,那股无法控制的力量却是始终存活着。
经过长久的时光,那份禁忌的力量已全数凝于揽月宫主那双摄心夺魄的墨瞳深处。
夺魂慑瞳。
若是揽月宫主发动夺魂的力量,则是双目充血,理智全失。
瞳孔中一片艳色。
凡对他对上视线的,无人再能生。
传言里,夺魂现世,乾坤颠倒,天地变色。
不过传言毕竟是传言。
就连上官昊月自己,也从未见揽月宫主使用过它。
而既然修炼移魄会产生一系列的副作用,那夺魂自然也是如此。
只是这副作用只有在夺魂的力量发动用尽之后,才会产生。
──若使夺魂,身体则陷入沈眠。
沈眠的时间……不定。
一天,一月,一年,甚至是……一辈子。
……
苍负雪一动不动,只呆呆听着。
“所以……才会说,夺魂在你身上。”上官昊月稍稍松开环住他身体的双手,“揽月宫主与夺魂本为一体,而柳望月……
只是得知了其中的丁点秘密罢了。”
上官昊月解开苍负雪穴道,双脚一软,向后连连退开了两大步。
苍负雪没有回头。
上官昊月好不容易站定,伸手捂住心口:“我此次来……便是要告诉你,绝不能使用夺魂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能。”
淡淡的语气中忽地多了一分坚定。
苍负雪依然不动,也不回头看他,只是说:“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上官昊月没有回答他,反而只如自言自语一般道:“也便……了无遗憾……”
再次退后两步,后脚已碰到高高的门槛。
“再见。”
他柔声道。
苍负雪听得恍惚,蓦然回头。
身后人的手已经将门推开了。
苍负雪心里一惊,下意识伸手向前,想要将那人的身影牢牢抓住。
──那人的身形如同一只轻盈的白蝶,转身,只留下漫天飘散的青丝。
苍负雪的手指只来得及碰到了上官昊月的一丝头发。
他稍一用力,那细细的发丝便断了。
苍负雪握着一丝断发愣在原地。
颤抖着收回手,借着下一道闪电划空时那一闪即逝的光芒,苍负雪将那丝断发瞧得清清楚楚。
──晶亮的银色。
银色的发。
带着怠倦与沧桑的颜色。
再度抬头,屋外夜幕深沉,不见人影。
随着紧接而来的一声闷雷,苍负雪忽地被彻底惊醒了。
他有些茫然地走到桌边,点亮了桌上放置的油灯。
小屋内被暖黄色的灯光所填得满满的。
片刻之后,苍负雪在一件衣服里找到了安无倾给与的烟火。
以油灯的火苗将其引燃,苍负雪飞速奔到院子中央。
咻──
烟火升上高空,于一片浓重墨色中,绽放出异常绚烂的花朵。
璀璨的光芒照亮了一小片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苍负雪凝望它的双眸。
不远处,上官昊月亦停下脚步。
驻足,抬头,静静观望这虚幻遥远,稍纵即逝的美丽事物。
为轻纱所遮掩的面容,瞬间被映得亮亮的。
只听轰隆一声雷响,暴雨随之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苍负雪立于院中,任凭雨水浸湿肩头,久久不动。
雨落得淅淅沥沥。
声声入耳,滴滴敲心。
五十八.
苍负雪立于院中,任凭雨水浸湿肩头,久久不动。
闭上眼睛,在脑中,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回想上官昊月方才所说的话。
从来也没有听见他说过这么多的话。
似乎是已将他一辈子想说的,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尽数道与了苍负雪听。
──越是在乎,便越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这些淡然而深情的话语,全部都是对他自己说的。
上官昊月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让人措手不及。
苍负雪甚至来不及将他的面容看清。
──“再见。”
这是上官昊月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月白的身影轻盈地融入夜色,宛如一道渐渐淡去的风景。
……再见?
苍负雪并未很好的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在那时,这句平常而疏离的道别语,听上去竟有几丝突兀的感觉。
平淡的语调深处,充满凄凉与忧伤,就像是对自己最终的告别。
苍负雪心中一阵刺痛。
上官昊月,为什么?
明明是你骗我在先,利用我在先,为什么又要在这种时候故意说那一番话,为什么要来惹人心慌意乱?
还是说……我这个棋子终于没有价值了?这么迫不及待地要丢弃我?
上官昊月!
上官昊月!!
苍负雪的双手紧紧攥着,手背上青筋突起。
没有想到夺魂,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夺魂,竟然会存在于自己这具身体里。
夺魂,移魄,所谓的天下至宝,也不过是这种东西而已。
渴求的人,争夺的人,以及拥有的人,下场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想起移魄,苍负雪不禁眼神微动。
而上官昊月又是否知道……柳望月拥有移魄的事情呢?
一想起这个名字,心中便又生出刻骨的恨意来。
难以遏制。
眼看着雨势渐大,苍负雪一咬牙,拔腿往院外奔去。
豆大的雨珠劈里啪啦打在身上,脸上。
雨水不断漫上眼帘,模糊了视线,又被苍负雪粗暴地一把抹去。
苍负雪只知道,自己想杀了他!
才刚跑出院门没几步,一个奔跑着的人影就出现在视野范围内。
以为遇到了柳剑山庄内的护卫,苍负雪心里一惊,下意识就想闪躲开。
谁知,那人见了苍负雪,居然原地停下了脚步。
苍负雪用袖子抹干眼前的雨水,定睛一看。
竟是阮沁衣。
他静静立于雨中,纱衣早就被雨淋得湿透了。
大颗大颗的水珠顺着鬓边的发丝滴落下来。
──莫非他就待在这附近,见了方才的暗号才跑过来的?
一见是自己人,苍负雪几大步跑上前去。
正要开口搭话,阮沁衣已淡淡打断了他:“走。”
……走?
……走哪儿去?
苍负雪面上稍有错愕之色:“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走了?”
阮沁衣道:“嗯。”
“不是说发现柳望月就会有人来接应吗?为什么现在又要走?”
苍负雪疑惑问道。
阮沁衣的视线在苍负雪脸庞上一扫:“柳望月已发现你的身份,此地不宜久留。如今要杀他,定是难上加难。”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苍负雪眼神一凛,拳头猛地一下攥得极紧!
“你不知道……柳望月都已经拥有移魄了,那个人……那个人的处境会很危险的……”
口气又忽地软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
阮沁衣直视他片刻,淡道:“上官昊月已经来了。”
虽然已经知道这件事,苍负雪还是下意识愣了愣。
阮沁衣接着道:“柳望月正是因为得知了此事,才会慌慌张张地满庄搜索。现在此处无人,是个逃跑的好时机。”
原来……
原来是这样……
说起来……也算是他从柳望月的剑下救了自己吧……
苍负雪呆呆地想着。
“你受伤了。”
阮沁衣的声音轻轻飘进耳中。
苍负雪愣了愣,全身的意识一下子集中到了背部。
方才被柳望月的软剑砍伤的地方顿时凉飕飕的。
不知深浅的伤口被雨水所浸润,冷风一吹,一阵刺痛。
苍负雪不由打了个寒战。
“你现在……是打不过他的。”阮沁衣转过身,迈开步子,“今日亦暂不是杀他的时候,走吧。”
一直死死攥住的拳头渐渐松开,攥紧,再松开。
苍负雪跟上阮沁衣的脚步,缄口不语。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越了中庭,正准备翻墙逃离。
这时,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兵刃撞击的清脆声响。
打斗之声正以极快的速度朝苍负雪与阮沁衣所在的位置靠过来。
阮沁衣一把拉起苍负雪,两个人的身形迅速隐入一片黑暗的柳林中。
耳边风声呼啸个不停,苍负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他紧张不已的时候,有两个浑身湿透,并缠斗在一起的人影。
叮,叮,叮!
双剑连连交击!
苍负雪还没看清那剑光来势,那两个人一下子被对方的剑势逼迫得退开几大步。
其中一个,是柳望月。
他的软剑未曾出鞘,手中只持了一把普通的佩剑。
他挥剑的时候,甚至面带微笑。
戏耍一般。
苍负雪的视线随之移到另一人身上。
──那个人是燕宁。
不声不响从屋内消失,如今正怒容满面,持剑与柳望月僵持许久的燕宁。
总是染上了些许忧郁的眸中,似乎有大片怨毒的火焰正随风摇曳。
不是苍负雪所知道的那个燕宁。
燕宁立于暴雨中,雨水将视野冲刷得极干净,亦将那个他恨到骨血中的人影冲得极为清晰。
柳望月从上至下,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突然,燕宁的腿上嗤地裂开一条口子。
布料碎裂,温热的液体只一会儿便晕开了大片。
燕宁一下子单膝跪了地。
柳望月甩了甩剑刃上的血珠,低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态度轻蔑,似乎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与你何干!”
燕宁低吼一声,连连咳嗽。
柳望月听后,面色不变,只慢慢将手中剑朝前一挥──
只听剑风飘过,燕宁肩头的衣衫再次被划开一条大口。
白皙的皮肤露出了一大片。
“本少爷得罪的人太多,仇家也多,着实想不起你是谁……”柳望月走上前去,用剑尖挑起燕宁的下巴:“再问一次,你
……是什么人?”
燕宁盯住他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柳望月,你要杀便杀,那套下流的动作还是省省吧!当初你灭我沈家满门,我沈宁
不杀你,终会有天道惩你!”
沈宁?
听到这个名字,柳望月的神色微微一动。
“你是沈家的人?来报仇的?”
他有些迷惑地问了一句。
燕宁倔强地高昂起头。
“哼,柳义还真是个废物,本少爷不过要他寻几个美人来,他竟给本少爷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柳望月轻笑一声,“沈
大少爷未免也太过莽撞了,不好不好,如此冲动行事,只会坏了大局。”
……沈宁?
躲在暗处的苍负雪听见这名字,蓦地觉得熟悉。
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在哪儿听过。
燕宁还是重复那句话:“要杀便杀。”
剑尖在燕宁颈项上划了个圈,最终抵在他喉结处。
“这么着急去死……你不想见你弟弟了?”
柳望月柔声道。
此话一出,燕宁神色顿时大变。
眼见他惊得说不出话来,柳望月接着之前的话道:“你弟弟……是叫沈弈吧?”
沈弈……?
燕宁已是浑身剧震。
苍负雪呆呆听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弈,沈宁,沈弈,沈宁。
柳望月清浅地笑了笑:“不不,他现在已经不叫沈弈了……他现在的名字叫‘逐月’,在那个神秘万般的揽月宫里,好好
扮演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燕宁的头渐渐低了下来,声音艰涩得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你……你把他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柳望月嗤笑道:“只是偶尔借用借用他的身体,方便本少爷亲自做点事情罢了……这么简单的小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