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想着想着,苍负雪顿觉心情压抑到了极点。
没来由的,看到“苍映莲”这三个字,便莫名烦躁了起来。
这个名字怎么看怎么陌生,却又无端端透着些许熟悉的气息。仿佛在长久的记忆中,亘古的时光里,有某一个短暂的时刻
,曾经听到过谁呼唤过──苍映莲。
到底……是谁呢?
淡月不惜用毒来消他记忆,也不能让他知道……苍映莲的存在?
到底是为什么?!
苍负雪将衣角攥得死紧,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前。
灵牌是檀木雕的,且年代久远。
凑近之后,隐隐有淡淡的香气飘散。灵牌以及灵牌四周,竟是一点灰尘也无。苍负雪深吸一口气,手指禁不住攀上去,指
尖轻轻描绘那三个字。
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某个字体的表面有些异样的凹凸不平。
再摸了摸。
却于“莲”字之上,摸到一个小小突起。
苍负雪心里一惊,指下猛一发力,将那突起按下去。
没有任何反应,整个房间里静悄悄的。
苍负雪稍稍松了一口气,湿润的手心渐渐放松──看来,不是机关,也没有暗道。
然而,这份寂静却在片刻之后被彻底打破了。
苍负雪的目光被一阵奇异的声响所吸引,转而移向身侧的一堵墙壁。
细细一查,他发现脚下所踏之处竟在微微震动。探其源头,原来震动来源于那整面墙壁。墙体已出现裂缝,蜿蜒地攀爬上
整个墙面。
苍负雪把手从苍映莲的灵位上挪下来,无力地垂落于身侧,片刻之后五指又瞬间收得紧紧的。
呈现于自己面前的,早已不单单是一面墙壁。
震动完全停止之后,墙体部分剥落,在正中央露出了一扇式样极普通的老旧木门来。
原来,之前抱着不单纯目的寻找了那么久的密室,就在这里。
揽月宫的密室,就在这里。
褪去了以往神秘的面纱,毫无保留地伫立于眼底。
可是,他竟寻不到一丝一毫兴奋与欢喜的情绪。
苍负雪死死盯住那木门,眼神凌厉得仿佛是已将其穿透。
木门之后,会是什么?
他走过去,单手轻置于门把手之上,略有迟疑。
残留着些许冷汗的指尖触碰到毫无温度的门把手,令心下无端端一阵剧烈颤抖。
仿佛只要推开那扇门,铺天盖地的黑暗便会蜂涌而出,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想到这里,苍负雪喉头微动,一咬牙,用力将门把手一拉。
──只是一间小面积的,布局简洁的普通房间。
室内无一丝光线。室外的光亮自然争先恐后地涌满那密室内的每个角落,将那黑暗与阴郁一瞬驱逐。
苍负雪却在顷刻间彻底怔住。
此时,正当夕阳西下。
一道暖黄色的残照穿过窗格,拖曳着苍负雪呆立于原地的影子,直直映照在密室内的某一处。
亦是苍负雪的视线久久停留的一处。
暖黄遍及之处,是一幅巨大的男子画像。画像上及天花板,下及密室地面,背景为一片开得正繁盛的九重葛,错落有致。
远处深深浅浅点缀着墨色,微风夹带着残花落叶,纷纷扬扬飒沓而至。
但苍负雪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画像中那个绛紫色的身影上。
画中男子,眉眼精雕细琢,宛如一尊谪仙玉塑。
画纸轻薄,更衬得那冰肌吹弹可破。
宽袍广袖,衣摆拖曳及地,一身绛紫勾勒出玉样风骨,风华尽露。
静立于九重葛最浓处,回眸懒懒勾起唇角,笑意柔如秋水,淡若晨雾。
苍负雪看得呆了。
画中人的眼角弯弯的,垂腰的青丝拢于身侧,绸缎般灵动。
只是,那双分明应是满目温和的瞳,却在最深处透出股浓浓的邪魅之气来。邪佞的眸子应上柔和的笑容,并不显得突兀,
反而令那纸上风景更为生动。
男子的手中轻握冷月,任凭大片的紫光流泻。那种熟悉的色泽晕染上周身各处,刺得画前的苍负雪双目剧痛。
那不正是……他自己?
不,不是自己。
画上的男子拥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目,但那神态,笑容,一举手,一投足,他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那份超乎寻常的自信从容,慵懒淡然,他不曾拥有,也永远无法拥有。
苍负雪微微低头,心口泛起隐痛。
而这密室中,竟挂上了苍负雪的画像。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想到这里,苍负雪顿觉喉头一阵腥甜,眼前黑了片刻,双脚连连退了几步,几乎就快站不住。
视线不经意又瞥到画像右下角,以浓墨写上了七个娟秀小字。
猛然,苍负雪瞪大眼睛,视线死死锁定于那七个小字之上,黑暗铺天盖地漫过眼帘,涌进脑海,将意识中残存的最后一丝
光亮彻底吞没。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霎时,乾坤颠倒,天地失色。
浑身上下剧烈颤抖,夹杂着无休无止的惶遽,错愕,无法停止,无法抑制。
苍负雪如坠冰窟。
颤抖着冰冷的双手,将那巨幅画像一把扯落。
慢慢将其卷得整整齐齐,颤颤巍巍地走出这个阴郁的房间。
也许,一辈子也无法再从这阴郁中逃出。
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久呢?
生命如蜉蝣朝生暮死,凤凰花开花败,一辈子,也不过是滚滚红尘中屈指可数的几个十年。
只因铭刻了太多忘不掉,放不了的爱恨情仇,一辈子,听起来才会是极为深沉久远的一个词。
在踏进负雪阁,见到静坐于汉白玉台阶之上的上官昊月之前,苍负雪怔怔想道,自己这一辈子,大概就快走到尽头了吧。
在这异世,走到尽头。
世界如此纷乱,甚至纷乱到让他忘记了很多事。
比如,这个名字并不是自己原来的。
比如,这个身体也不是自己原来的。
此时此刻,所谓的苍负雪不过是个代称。
而他,也不过是一缕魂魄,依附于他人肉身,毫无知觉地,苟延残喘着。
他不是苍负雪。
苍负雪是别人。
是别人。
是这身体原来的主人。
他忽然明白了,记忆中多次莫名其妙的昏迷,源自何处。
同时,也明白了……
苍负雪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走回了负雪阁。
宫内偶尔经过的弟子皆惊异地望着他。
他的神色憔悴到了极致,面如死灰,目光呆滞,半丝生气也不再有。
一步一个踉跄,像是失了魂魄。
这段路,他走了很久很久。
上官昊月屈起双脚,静静抱膝,坐在汉白玉台阶上。
他微微阖着眼眸,墨色浓重的幽睫将双瞳掩住,发如流泉垂落身侧,额间绛紫隐露。
听见脚步声,他看见站在大门口,失魂落魄的苍负雪。
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上官昊月淡道:“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很久。”
苍负雪怔怔盯着他,视线有些贪婪地驻足于那清寂的面容。他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喉间溢出空灵声色。
──我等了,你,很久。
只一个“你”字。
却是锥心刺骨。
耳边是一阵阵巨大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心口疼到不行,苍负雪努力克制着嗓音的颤抖,机械一般缓缓道:“你……你以
前……是不是认识他?”
他?
上官昊月直视苍负雪。
死一样的沉默。
“从头到尾……是不是一直……认识他?”
苍负雪的手指轻轻在自己心口点了几下。
上官昊月一动不动,眼神波澜不惊,毫无起伏。
依然沉默。
置于膝上的双手,却在那一刻有刹那颤抖。
苍负雪跌撞着上前两步,呆滞道:“从头到尾……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蓦然一个甩手,那幅画卷便刷地被他狠狠砸在地上!
上官昊月的视线转而移到画上。
半晌,苍负雪顿觉无话可说,满腔复杂情绪尽数化为三个字:“你说话。”
“你说话。”
他重复道。
卷轴摔落在地上,接着滚开了一部分,正好露出方才他所见到的,那七个小字来。
只有七个小字。
却成就了苍负雪和上官昊月心中永远的隔阂。
──揽月宫主苍负雪。
揽月宫主,苍负雪。
真正的揽月宫主,唯一的揽月宫主,苍负雪。
上官昊月再也坐不住,猛地一个起身,全身血液直冲头顶。
这是……
尘封多时的,揽月宫主的画像。
苍负雪却忽然爆发出一声大笑:“你怎么不说话?还是无话可说?耍了我这么久,现在也应该给个合理的解释吧?宫主─
─大人。”
刻意加重了语调,无比讽刺的四个字。
如泰山压顶般让人窒息,在负雪阁内久久回荡的,却仍然流露出一丝希望的四个字。
流露出一丝希望,希望那双清冷深处却充满深情的眼睛,曾有片刻是注视着他的。
希望那些淡然深处却透出温柔的话语,曾有一句是向他诉说。
──是对着这具身体中他的灵魂。
而并非曾经的那位宫主大人。
他所爱之人的宫主大人。
苍负雪接着道:“是你故意接近我?还是……一个巧合?”
上官昊月弯下腰,将地上的那幅画像拾起。
“不是巧合。”
他深吸一口气,淡道。
苍负雪惊惶地睁大双眼,喉间嘶哑地冒出一句:“什么意思?”
上官昊月被那眼神所直直盯着,仿佛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都被他所看透。
浑身一抖,嘴唇无奈又无力地张了张。
久久道不出半个字来。
的确是,无话可说。
上官昊月慌忙将视线移开,目光隐忍地低下头。
察觉到他的些许退缩,苍负雪猛地走上前去,伸手将上官昊月肩膀抓住。
上官昊月挣了挣。
未能挣脱。苍负雪的十指死死陷入肩部的衣衫与皮肤,力道一分分加大,像是要将他的骨头生生捏碎!
剧烈的疼痛强迫上官昊月再度抬头,目光闪烁地望向面前的苍负雪。
苍负雪眼眶微红,眼中血丝遍布。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会来招惹我?”
“为什么?”
……
他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上官昊月动弹不得,耳边一遍又一遍回响着一声声意义不明的“为什么”。
肩部的痛楚随着力道的加大,一点一点沁入骨髓深处,并随着血液流进了心口。
上官昊月一声不吭,只将手中画像死死握住。
被这沉默折磨到了极限,十指大力一收──苍负雪用尽仅剩的力气,暴怒着将上官昊月整个人都推倒在地。
上官昊月的身体重重摔倒在汉白玉台阶上,背部顿时涌上一阵锥心刺骨的冰冷。
摔倒之后,他仰躺着,一动未动。
像是要努力抓住什么,一只手无力地抬起,又倏地落了下去。
看着他依旧木然的神色,苍负雪彻底平静下来,随后一拂袖,转身往大门外狂奔而去。
上官昊月眼神一凛,冲着苍负雪的背影大声喊道:“你去哪里?!?!”
苍负雪头也不回,脚步片刻未曾停下。
上官昊月再也把持不住,大喝一声:“不许走!!!!”
这时,苍负雪已奔跑至负雪阁大门口。
他刚想跑出去,却一个不小心踢到门槛,狠狠绊了一跤。
与此同时,上官昊月飞身而起,将那画卷一扔,身形疾速跃至苍负雪身后,瞬间就将他死死拥住。
两具躯体贴得极紧,一丝缝隙都不留。
“不许走。”
上官昊月的唇凑近他的耳廓,声色中带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苍负雪浑身僵硬。
“我不是你的宫主。”
冷冷道出寥寥数字。
可不等苍负雪挣开那双手臂的桎梏,上官昊月全身一震,已然先行将他松开。
只是这几个字,就足以让他彻底松手?
寒心彻骨。
苍负雪侧过头,嗤笑一声:“若我今日非走不可,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他。
“不,你怎么可能会下手杀了我?怎么可能会下手杀了──你的宫主?”
眼中闪烁着莫大的嘲讽,苍负雪睥睨上官昊月,一字一句,缓缓道。
一瞬间,上官昊月的眼中闪过无数种念头。无数种情绪跃入脑海中,疯狂跳动,要将他碾压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不,你绝不能走。
上官昊月猛然抬头,目中闪过阴冷。
他伸出手,快速而又坚定地将苍负雪的衣袖抓住。
苍负雪一惊,刚想挣脱,却听见上官昊月冷然道:“你绝不能走。”
话音未落,苍负雪眼前一花,却见上官昊月身形已闪至自己身前。
还以为他是要彻底拦住那去路,苍负雪心中暗笑,毫不犹豫一掌击向上官昊月胸口!
上官昊月丝毫未躲,只默默将手指伸向苍负雪眉心处。
只轻轻一点。
苍负雪的手在上官昊月胸前停住。
绛紫色的头带荧光闪烁,尾部随风飘舞,轻盈跃动,在苍负雪呆滞的眼底投下一片空灵色泽。
这是……什么?
他注视着那片寂静的紫,身子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远,二者化为轻烟一缕,飘飘然飞到半空,恍如腾云驾雾。
这是……??
苍负雪如大梦初醒。
上官昊月的手指微微挪动。
这不正是……
移魄?
移魄!
魂魄脱体的那一刻,大量黑白的记忆残片莫名涌进脑海。
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零散的片段,在他恍惚的意识中飞一般掠过。
却不是他自己的记忆。
──记忆中。
揽月宫内,上官昊月手握长剑,剑气凛冽,剑光闪烁。
然而,那以往清寂的面容,此时竟带着些许癫狂神色。他重重喘息,阵阵白气将面容衬得尤为模糊。
额间的绛紫色发带正散发着异常强烈的光芒。
月白色的衣衫已被鲜血染得通透。
身侧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大堆揽月宫弟子的尸身。
皆为一剑封喉。
接着,又有一大群揽月宫的弟子接踵而至,将上官昊月团团围住。
上官昊月面无丝毫惧色,反而将剑一横,瞳中泛起幽幽的青紫色。
在场所有人一看那诡异色泽,便知那是练功走火入魔的迹象。
走火入魔。
上官昊月冷冷扫视四周,正欲举剑再度大开杀戒。
沾满鲜血的剑刃高高举起,上官昊月一剑斩下,划破刺骨雪风,阴寒肃杀之气陡然剧增!
这时,人群中飞出一道紫影,身形轻盈如羽,翛然落地。
“叮────”,惊天动地的兵刃交接之声,响彻云霄,震耳欲聋。剑与剑擦出耀眼的花火,苍负雪硬生生扛下上官昊月
拼尽全力的一式,双手双脚都被剑气震得有些麻木。
如此厉害!
苍负雪眉头微蹙,手中力道未松,低声唤道:“昊月。”
而此时的上官昊月,谁也不认得。
他猛一收手,连连退后数步,再次蓄足剑势,睁着通红的双眼,杀气腾腾朝苍负雪挥剑斩过来!
那骇人杀气令苍负雪心中一痛。
──他,是真的会杀了自己。
苍负雪双脚稳稳踏于雪地中,将手中剑一扔,手指缓缓攀上腰间的另一把兵刃。
是刀。
透过刀鞘,可看出刀身略弯曲成绝美的弧度。刀柄无任何纹饰,异常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