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负雪猛然抬头,贪婪地呼吸着。
几缕鬓发被浸得润润的,凌乱地遮住了视线。
苍负雪跌坐在地,吐息急促,并下意识想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珠。
可那只手还是停在了眼皮底下。
经过修饰的面庞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因这短时间的浸水,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掉落。
苍负雪浑身僵硬,手臂就这样凌空抬起,将半张脸都遮挡住。
见他一副呆愣的样子,柳望月只轻声笑了笑。
仿佛刚才想要溺死苍负雪的人,根本不是他。
“过来,让本少爷……好好瞧瞧你的脸。”
柳望月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苍负雪暗道不妙。
现在若是用这张脸走过去,绝对会横尸当场!
苍负雪极缓慢,极缓慢地将手臂挪开。
一时间,眼角不经意瞥到那水盘。
满满一盆水,清澈透亮。
热气从水面上渗出来,氤氲了一小片。
来不及多作思考,苍负雪一只手掩住半张脸,另一只手故意装作没找准方位,朝那水盘边缘用力一撑──
与此同时,一丝真气凝于指尖,暗暗发力。
只听哗地一声。
水盘被苍负雪彻底撑翻,落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水盘里的热水随之哗啦一下,全数泼洒到了榻边放置的琉璃灯盏之上。
哧──
灯灭了。
整个屋内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热水也同时将柳望月的双脚和衣摆弄湿了。
柳望月怒道:“你在干什么?!”
苍负雪这才将手拿下来,起身连连后退了几步。
柳望月的眼睛显然不适应这突兀的漆黑,大喝一声:“滚过来!”
拳头握得哢嚓作响。
苍负雪一动不动。
他的确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该顺着柳望月的意思走过去,还是干脆拼了老命逃跑。
正当苍负雪脑子乱作一团的时候。
轰隆!
天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霎时,雷声大作。
一道明亮的闪电将深沉的夜空劈作两半。
亦在一瞬间将整个落月居照得亮晃晃的。
也就是那一瞬间,柳望月盯住苍负雪眼神彻底变了。
闪电之后,落月居又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你是何人。”
不带一丝疑问的语气。
冰冷的,可怖的。
正如那个记忆中的柳望月。
柳望月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苍负雪。
每往前一步,苍负雪跟着后退一步。
直到被逼到门边。
再无退路。
柳望月在苍负雪面前停下了脚步。
“说。”
苍负雪竭力克制住浑身上下的微微颤抖,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柳少爷不会认识的。”
柳望月心下一沈,眼中杀机隐现。
他径自伸手,想要捏住苍负雪下颌。
想要将这个人好好看个究竟。
苍负雪一看柳望月把手伸了过来,脑中一慌,一下将全身真气凝至右手,胡乱朝柳望月胸口拍去!
柳望月更没料到苍负雪会主动攻击他。
飞快后退几步,忙乱中,草草出手与苍负雪对上了一掌。
啪!!
二人掌心相贴,掌力相交。
只见柳望月身形连连向后飞出数丈,脚底与地面摩擦,刷刷作响。
好不容易才稳住步子。
柳望月沈心定气,死命将胸中翻涌的血气压制了下去。
眼前一阵阵发黑。
苍负雪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刚刚那一掌……
很明显,落败的人,是柳望月。
那一掌,柳望月竟没有占到丝毫上风。
反而被苍负雪那看似毫无章法的一掌打得几乎站不稳。
怎么会这般厉害?!?
柳望月心神大乱:“你……你是谁派来的?!”
苍负雪一个字未说,只飞快转过身,拉开门就要往屋外跑。
柳望月一掌挥过去,掌风轻而易举将落月居的门关了个严实,也将苍负雪彻底挡了回来。
“想跑?没那么容易!”
柳望月腾空而起,两三步跃至苍负雪身后,一把抓住他肩头,手下猛一发力,指甲凶狠地陷进肌肤里!
苍负雪吃痛,重心不稳,重重朝地上仰了下去。
柳望月将他摁倒,一个箭步跨坐至苍负雪身上。
苍负雪被死死压在了地上。
柳望月的手迅速伸进怀中,灵巧地掏出匕首,牙齿将鞘咬住,一拉──
雪亮的利刃便暴露了出来,寒光熠熠。
柳望月高高举起匕首。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
天边闪过惊雷一道,又一次将黑暗中的落月居照耀了刹那。
也将苍负雪与柳望月的脸照耀了刹那。
柳望月的袖子轻轻滑落至手肘,露出手臂和手腕来。
那个时候,苍负雪盯住柳望月的手腕,便再也没能将视线移开。
……那是?!
一截绛紫色的绸带。
绛紫色的绸带,正稳稳地绑在少年细瘦的手腕上。
带尾软软地垂下来,于一片漆黑中,格外的耀眼夺目。
苍负雪呆呆地看着它。
这条绛紫色的绸带,与上官昊月额间隐露的发带,竟是……
一模一样。
刷。
柳望月的匕首架到了苍负雪的脖子上。
他冷笑:“是你。”
苍负雪面如死灰,双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利刃陷入肌肤,隐隐有血珠渗出。
可苍负雪像是全然感觉不到那刺痛一般,只怔怔问道:“你手腕上的东西,是什么?”
柳望月先是一愣。
随后立刻清浅地笑开了。
“还用问吗?”柳望月嗤嗤笑着。“当然是……移魄啊。”
五十六.
“还用问吗?”柳望月嗤嗤笑着。“当然是……移魄啊。”
柳望月说得缓慢。
每一字,每一句,话音放大了十倍一般回响在苍负雪耳中。
当然是……移魄啊。
那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似乎只是在述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一件事。
移魄。
移魄。
移魄。
最终只留下这两个字,如无数把重锤一样狠狠砸在脑中。
苍负雪面色惨白,怔怔躺在柳望月身下。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你把上官昊月……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柳望月了然一笑:“不过,是谁告诉你……移魄的真身只有一个?又是谁告诉你……当今世上会移魄的
,只有一人呢?”
苍负雪静静看着柳望月的嘴唇一张一合,极为缓慢。
他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了。
移魄的真身,不止一个。
当今世上会移魄的人,也不止一个。
这些话从柳望月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太过虚幻不真实。
“不……我不相信。”苍负雪漠然地摇摇头,“一定是你这卑鄙小人用了不为人知的阴招……一定是……”
顿时,抵在脖子上的匕首再次紧了一紧。
柳望月俯下身,柔声道:“那么,苍公子是否要让我这卑鄙小人的魂魄进入你的身体……折磨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试
试看?”
苍负雪浑身一震。
柳望月笑嘻嘻地看着匕首上的几点血珠,漫不经心地说道:“说到你的身体……本少爷倒是,‘进入’过不少次呢。”
……他说什么?!
苍负雪心下一凉,挣扎着要起来。
柳望月早有防备,一只手迅速扼住苍负雪手腕。
而另一只手,则不慌不忙地伸出两个手指来。
“两次。如果本少爷没记错的话……有两次吧。”
柳望月将手指伸到苍负雪面前,随即死死钳住他的下颌。
苍负雪大力挣扎,怒道:“别碰我!”
不愿听柳望月所说的话。
一丁点都不愿听。
柳望月拼尽了全力才将他制住。
“苍公子不想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不想知道……到底是哪两次吗?”不顾苍负雪的挣扎,柳望月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你也应该……不记得了吧。”
紧接着,柳望月的喉间发出一声轻蔑到了极点的笑声。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这第一次嘛,算不上真正的进入,在潇湘阁里,本少爷……。”
“你他妈的放手……!放手!”
苍负雪的挣扎极剧烈,叫骂声也渐渐加大。
“在潇湘阁里……”柳望月充耳不闻,继续说道:“本少爷曾动用移魄的力量,借用了安无倾的身体。”
“在一间小小的厢房中,将你推到墙上,践踏你,贯穿你,同时亦让你觉得很爽,对么?”
“虽然我不能亲自做这样的事,不过也算足够了。”
“你身体的滋味的确销魂……不过,本少爷在乎的也不过是那份侵犯的快意,报复的快感……苍公子,现在,你可明白了
?”
那一刻,苍负雪的手忽然脱力,垂到地上,一动不动了。
满脑子都是柳望月的声音。
住口……
给我住口……
“可怜的是……你与那倚潇湘,似乎一直误会了什么?”
住口……
他还在继续说着。
“哈哈,苍公子觉得……上官昊月那样的性子,会做这等事情么?他如此喜欢你,怎会舍得用别人的身体……来侵犯你呢
?”
“苍公子,你果真是……傻到极致了。”
苍负雪呆滞地盯住柳望月的唇。
那些字符机械地进入大脑。
往复循环,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某一时刻,他曾经对上官昊月这样说过:“你甚至无耻到……不惜借用安无倾的身体也要来玩我一把,你还真的就是一个
不折不扣的……贱货。”
某一时刻,上官昊月断断续续道出几字。
“……我……没有……”
细细一想,或许,那声音是哽咽的。
哈哈,贱货?
哈哈……哈哈哈哈……
到底……谁才是不折不扣的贱货?
柳望月见他停止挣扎,便又接着道:“至于这第二次嘛……苍公子也许……压根不记得了吧?”
“那时,苍公子在危机四伏的灵啻教里喝了个烂醉,昏迷不醒,上官昊月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将你救出……我躲在暗处,
见上官昊月背着你,又见你趴在他背上的样子十分舒服,便忍不住用移魄附了你的体。这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入
’吧?”
“唉,可惜片刻之后,他就认出他背上的人不是你了。”
“你果真不记得了吧?也难怪,若不是你这烂醉如泥的人拖累了他,他又怎么会落到之后那个凄惨的地步?”
苍负雪瞪大眼睛。
模糊不清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变得透亮了起来。
在迷雾萦绕的树林中,上官昊月安静地背着他,安静地行走。
酒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呓语,说不出究竟是真言,还是胡话。
──和你在一起,真是难受死了。
──有时候看着你,连呼吸都不顺畅,莫名其妙的紧张,心浮气躁……真是没理由……明明……明明就不该这样的……
──你就像那琼浆玉露……闻着香醇……看着剔透……尝起来却是那样苦的……
那样……苦的……
迷离的声色,不断回响,不断回响。
“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消失的话……”
柳望月还未说完,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苍负雪的眼神,很异常。
“我让你住口────让你住口────!”
“柳望月──我让你住口──────!”
积累了无数复杂情绪的一声咆哮。
响彻整个柳剑山庄。
在空寂的夜里,穿透滚滚惊雷,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苍负雪浑身的真气猛然膨胀,在周身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障壁。
柳望月大惊,连忙闪开。
但早就来不及了。
柳望月被一阵剧烈的气流弹开数丈,一下子撞到了墙上,吐出一口血来。
手中的匕首也掉到了地上。
苍负雪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凛冽,乌黑的发丝无风自飘,全身上下都透出浓重的肃杀之气。
柳望月……
我要杀了你!
苍负雪一步一步走向跌坐在地的柳望月。
他没有执任何武器,步伐坚定。
那个时候,柳望月的身体莫名其妙的有些发抖了。
……这浓重的戾气与杀气……!
……他……到底是谁?!
苍负雪一把抓住柳望月脖子,将他整个人轻松地提了起来。
手指一分分陷进皮肤,力道一分分加大,就要将这份深入骨髓的仇恨终结掉。
柳望月面色青紫。
只剩下双脚还在死命挣扎。
一只手死死抓住苍负雪的。
苍负雪看着他的样子,冷冷哼了一声。
让他就这样死了,算不算是便宜了他?
视线移到自己的手指上,苍负雪凝视着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的关节。
──却莫名透过那表象,看到了深入骨髓的血腥。
顿时,脑中一阵钝痛。
我……到底是谁啊?
我到底是谁啊?!
头疼欲裂。
身形亦有微微的晃动。
这个时候,察觉到苍负雪的分神,柳望月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身边一个巨大的落地花瓶里。
手指一勾,一柄软剑长蛇似的溜了出来。
霎时,银光霍霍。
柳望月面目狰狞,拼尽了所有力量,将软剑朝苍负雪背部空门奋力一击!
苍负雪心知不妙,眼神一转,奋力侧身闪开──
却发现柳望月的另一只手,正死死抓住他的。
剑光一闪即逝。
长蛇一般的剑刃刷地刮过脊背。
苍负雪闷哼一声,浑身剧震。
立刻有阵阵麻木的痛感爬满了脊背。
苍负雪并未觉得有多疼,只觉得后背一阵冰凉。
身体受再深再重的伤,也不会有什么地方比心口更疼。
下意识的,苍负雪空出的手蓄足了真气,一掌朝柳望月心口拍去!
柳望月松开他,一个反手,又是狠毒的一剑。
这一次,银色的剑光急至身前,飞速掠过眼底。
苍负雪略施轻功,双脚微微离地,大步后退。
角落的花瓶被柳望月一剑劈了个粉碎。
雪亮的剑刃拖曳着四散纷飞的陶瓷碎片,纷纷扬扬落于二人之间。
苍负雪方才站稳,额头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来势过于凶猛的内力,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勉强了。
窗外雷鸣阵阵。
大片绿柳于风中摇曳,孱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