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没有去死呢?
这个问题,似乎从未思考过。
“你为什么──不去死?!?”苍负雪的声色渐渐变了,嘶哑中透出无限苦楚绝望。
手中冷月高扬,拼尽了所有的力量,寒芒流泻的利刃猛然朝上官昊月狠狠刺去──
“──你──为什么──不去──死──?!?!?”
“──你──为什么──不去──死──?!?!?!?”
在上官昊月的眼底,清冷的刀光以极缓慢极缓慢的速度逼近他。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他已轻轻地,阖上了眼帘。
等待黑暗降临。
却忽然,有异常滚烫的液体砸落在眼帘上。
一滴接着一滴,久久未停。
眼前,无尽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亮。
上官昊月再次睁开双眼,薄唇微张,想要将所有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告诉他──
刀身擦过冰冷的面颊,斩断了上官昊月鬓边的黑发。
哗啦──
冷月深深栽入榻中。
上官昊月呆呆盯住苍负雪。
通红通红的眼眶,不停颤抖的双手,满是泪水的面庞。
“你去死吧。”
这是苍负雪留给上官昊月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他抓过外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上官昊月虚弱地侧过头,只来得及望见一个摇摇晃晃,失魂落魄的背影。
他听见他坚定,绝决的脚步声。
冷月栽在脸侧,紫光幽幽地流溢散发。
雪风穿过门扉,透过窗格,沙沙作响。
宛如谁人的浅吟低唱,无尽悠长。
五十二.
凉得彻骨的夜。
在死一样寂静的揽月宫中,苍负雪面色惨白,步履艰难地缓缓前行着。
衣衫不整地从负雪阁中慌乱逃出。
甚至连鞋都忘记了穿。
光脚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周身各处。
好冷……
好冷啊……
嘴角挂着些许自嘲的笑容,苍负雪魂不守舍地望向前方幽深又漫长的道路。
这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他的目光涣散混浊,可头脑却异常的活跃清醒着。
整个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负雪阁。
离开揽月宫。
离开……那个人。
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想到这里,苍负雪深吸了几口气,舒展了两下僵硬的手指关节,试图将混乱的心境平定下去。
却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在颤抖。
……可恶。
苍负雪有些恼怒,同时将牙关死死咬住。
这个时候,一个阴冷至极的目光从某个不明的方向,与那阵雪风一同狠狠打在身上,甚至钻进了半敞的衣襟中,令他忍不
住打了个寒战。
谁?!
苍负雪顿时警惕地望向四周。
一个人也没有。
不,不对。
他不甘心地朝更远的地方探究着,视线穿过幽深的长廊,透过刺骨的雪风,终于,他看见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深处,
一个少年瘦弱的身影悄然隐于淡雾中。
那是……
……逐月?
脑中猛地浮现出这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来。
没错,是他。
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与以往的他截然不同。
逐月的目光出奇的冰冷。
他面无表情,一脸漠然地将苍负雪死死望住。
眼神深处,某种异样的情绪在不断地跳跃闪烁。
异样得令人毛骨悚然。
……
苍负雪与他对视了片刻。
随后怔怔地将视线移开。
正如刚才所看见的,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对于那样的悚然视线,苍负雪无暇顾及。
且不想再与揽月宫的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
他迈开腿,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景色变了数次,雕梁,画栋,九重葛。
偶尔熟悉,偶尔陌生。
唯一不变的,是一脉连天的雪色。
苍负雪光脚踏上松软的雪地。
一抬眼,竟望见一棵枯树干上拴了一匹马。
这里……怎么会有马?
苍负雪心下生疑,立即四下环顾了一周。
空无一人。
难道是谁……特地准备好的?
想到这里,又莫名联想起逐月的异样眼光,苍负雪心中一惊。
这匹马似乎已在这个地方待了多时,正懒懒地在地上磨着蹄子,并时不时发出不耐烦的哼哼。
正当苍负雪踌躇之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步履杂乱,慌张奔走。
细细一听,竟有数人。
来不及多想,苍负雪一咬牙,解了绳子,翻身上马。
身后的脚步声已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苍负雪把稳缰绳,挥手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拍!
马儿嘶鸣一声,风驰电掣般狂奔向前。
呼啸的风声自耳边掠过,将那阵凌乱的脚步声彻底掩盖住。
现在……能去哪里?
在颠簸不止的马背上,苍负雪这样想着。
哪里……才是真正的容身之处?
郦都。
阴沉了不知多少日的天空,总算在今日淅淅沥沥地洒下了几滴雨露。
破旧至极的民宅中,狭窄万分的院子里,一匹马正孤苦伶仃地静静站着。
它全身湿淋淋的,一动不动,也不闹腾。
小屋内,苍负雪平卧在干燥的稻草堆上,面颊绯红,呼吸急促,烧得一塌糊涂。
模模糊糊听见窗外淅沥的雨声。
苍负雪挣扎着起身,想要将院里的马牵进屋中。
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也无。
他无奈地望向窗外那匹可怜兮兮的马,不由苦笑一声。
马背上的连日颠簸没有让疲惫的身体得到一丁点休息与解脱,意识反倒越来越模糊。在一片寂静的树林中,苍负雪用仅剩
的力气拉稳缰绳,停住马步,随后伏在马背上睡着了。
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晕了过去。
等苍负雪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还保持着同一姿势伏在马背上。
只是这匹马所站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从树林切换为了别处。
它正安静地稳立于一个破旧的小屋前。
苍负雪一看这周边街景,和这小破屋,整个人立即僵住了。
──这个地方,他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在这里,与那个人一同,渡过了平静而美好的短暂时光。
数次相拥,淡淡亲吻,一齐练剑,习武,观望一场异世的纷繁烟火。
或许……是自己潜意识驱使着这匹马来到这里的?
如今,这地方虽变得更为残破,可它终究还是无法被淡忘的。
一草一木,一情一景,都已深深烙印在脑海深处。
苍负雪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
嘎吱──
随着木门发出的一声喑哑嘶吼,恍然之间,如同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每个人,每张面孔都鲜活地活着,存在着。千山雪,九重葛,晓风残月,碧色穹空。丽景与容颜交相映错,美不胜
收。
唯独缺了他自己。
唯有他,是个不应存在的人物。
院落中,杂草从生。
苍负雪走到院中央一处小水洼前,缓缓蹲下。
洼中映出一张苍白的容颜,分外的模糊不真实。
苍负雪就那样蹲在原处,一动不动。
细雨淅沥落下,润湿了鬓边的丝缕青丝,也打乱了水面单薄的影子。
顿时幡然醒悟,梦境早已结束。
现在,他是一个人了。
在破屋中的稻草堆上,昏昏沉沉地躺下,便又不知过了多久。
时光如梭。
物是人非。
夜。
苍负雪从梦中惊醒。
浑身脱力地抬了抬手臂。
完了,动不了。
浑身的意识仿佛都集中在那烫得要命的脸颊上。
脑中的每一处神经都是那样炽热,夹带着要将他整个人融化般的温度,将残存的意识尽数吞噬。
苍负雪挣扎了几下,从稻草堆上翻了个身,身体一下子滚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恍然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那声音很是遥远,声色飘渺空灵。
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可始终听不出是谁。
虚浮的声调丝丝缕缕萦绕在耳畔,如同一双双无形的手,沉沉将苍负雪往不知名的黑暗深处拉扯,拖拽。
微阖的双目渐渐失去了焦点,最后一丝意识渐渐消失殆尽──
这时,烧得绯红的脸颊上贴上一个冰冷的物体。
凉到骨子里的触感,猛然一瞬将苍负雪从混沌的深渊拖了出来。
“啊!”
他低呼一声。
双手下意识朝脸上的冰冷物体一摸。
却摸到了一双小手。
苍负雪心下一惊,连忙抬头一看。
身边竟跪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看苍负雪面颊通红,便将冰冷的小手放了上去。
定睛一看,小女孩正是苍负雪以前遇到的那位。
苍负雪半坐起身,吃力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女孩摇摇头,伸出一个手指头指了指苍负雪身边的位置。
──原本,是属于那个人的位置。
心口泛起酸楚,苍负雪伸手将其死死捂住,轻咳两声,道:“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其他的……都没有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扬起半抹苦涩的弧。
再次抬眼,小女孩的眼眶竟然有些泛红了。
苍负雪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他尽可能柔和地拍拍小女孩的头顶,用拙劣的安慰技巧低声道:“不哭……”
小女孩懂事地将满眶的泪水忍了回去。
苍负雪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女孩只睁大眼睛望着苍负雪,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一语不发。
──哦,差点忘了她不会说话。
苍负雪改口道:“你经常到这里来?”
小女孩点了点头。
苍负雪一惊,又问:“你到这里……是来找我……和他的?”
小女孩愣了愣,再次点头。
……
突然好一阵心疼。
“我们……分开了,大概……谁也找不到谁了吧。”苍负雪静静伸手,扶住额头,手指没入发间,“我这个人,本就不应
该在这里,也本不应该遇到他。一切……不过是场惹人发笑的自作多情,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利用欺骗。”
他抬头望了望窗外朦胧的月色,喃喃道:“但,谁叫我那么贱,连个男人的引诱也会当真。”
话音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苍负雪苦笑一声,对着呆愣在前的小女孩道:“不好意思,不该跟你说这些的……不过,在这种地方,我也许就只能跟你
一个人说两句真话了……唉,是不是特失败?”
小女孩没有反应,只安静地听他说话。零星月芒透过破旧的窗格落进她的眼底,格外明亮。
苍负雪盯着小女孩眸中的几点晶亮,若有所思。
这个时候,由小屋的门口,突然传进来一个十分诧异的声音。
“雪儿……?”
屋内的苍负雪和小女孩同时一惊。
但苍负雪马上就意识到那绝不可能是在叫他。
顺着那声音的来处细细一望,发现门外站了一个年轻女子。
普通百姓的朴素扮相。
……是附近居住的人吧。
苍负雪忍不住松了口气。
年轻女子有些惊异地与苍负雪对视片刻,之后便将视线移到小女孩身上。
她几步走进屋里,在小女孩身边站定,面有愠色:“雪儿,不是让你夜里不许乱跑吗?怎么就不听娘的话?”
原来她叫雪儿啊……
那么眼前这位,便是她的娘亲大人了。
苍负雪怔了怔,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话。
小女孩看看那女子,又看看苍负雪,一动不动。
“走,跟娘回家。”
女子丢下这句话,微微屈身,抓过小女孩的一只手,牵着她就往屋外走。
小女孩虽然不太情愿地蹭了两下,却还是被女子的力道拉着,迈开了双脚。
一点一点地,细细挪动步子。
瘦弱的身影渐渐走远了。
然而在即将走出门外,再也无法望见的那一刻,小女孩回过头,对着苍负雪张开嘴──
月华映了她满脸。
她开口,道出六个字。
寂静无声的六个字。
没有任何音节从喉中溢出,苍负雪却看得清清楚楚。
你们,不要,分开。
不要,分开。
随后,小女孩和女子一同走出了门。
苍负雪在原地愣了半天,鼻子猛地一酸。
他吸了吸鼻子,抬头迎上那片清浅的月光,不禁苦涩一笑。
“嗯,不分开。”
潇湘阁。
安无倾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身狼狈的苍负雪。
像是赶了很久的路,满脸倦容,面色绯红。
一身紫色衣衫早就被弄得脏兮兮的。
苍负雪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久久不发一语。
安无倾将眼底的一抹惊讶和诧异收敛起来,戏谑一笑:“又换人了?”
苍负雪听见这四个字,心中一紧。
“是。”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答道。
安无倾见他难得的淡然反应,顿觉有趣极了。
“苍公子大老远来找我……有什么大事么?”懒懒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从榻上坐起身,“难不成是被某人赶出揽月宫
,走投无路了?”
说着,安无倾伸出手,调戏一般地轻挑起苍负雪的下巴。
……!
苍负雪的脸颊烫得惊人。
带着浓重倦意的双瞳直直凝视他。
片刻之后,苍负雪淡然开口,话音微微颤抖:“安阁主,请让我,留下。”
安无倾冷哼一声,手下加大三分力度:“你认为……我会答应你?”
苍负雪被捏得奇痛,但并未做任何挣扎。
下一刻,安无倾冰冷的话语于耳边响起:“你是不是把你我之间的关系……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潇湘阁不收无用之人,不
做赔本的生意,更不会成为谁人逃避现实的避风之处。所以,苍公子还是请回罢。”
苍负雪浑身一僵。
安无倾见他半天不动,唇边便又浮起邪邪淡笑。
“还是说……你想用身体来证明……你有留在潇湘阁的价值?”他的嘴唇凑近他的耳廓,声色中泛起些微沙哑,“苍公子
懂我的意思了么?嗯?”
……这个家伙……!
……是要人出卖色相?!
苍负雪听得浑身发麻,抑制住咬牙切齿的冲动,道:“和讨厌的人做那种事,你不觉得恶心吗?”
“唉,的确是不怎么乐意啊……”安无倾轻叹一声,温热的吐息撩起苍负雪鬓边的黑发,“不过,若是皮相够好,也不是
完全不行的……”
苍负雪低头不语。
是的。
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就必须变得强大。
曾几何时,远远遥望那个人的背影,卑微无力,却全心全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