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嗤”地一声轻响,注入真气的七彩绸带不堪地裂开一条大口子!
华服女子大窘,单手往回一收,慌忙将绸带全数收了回来。
苍负雪飞身向前,身形轻盈万分,视线直直越过地下众人。
无数道目光跟随着这个被晕染为浅紫色的身影,由半空中飞速掠过。
然而,这身影却没有在两重天外落下来。
苍负雪足尖轻点,直接掠过了两重天外的所有人,朝着山下飞了过去。
“魔头,你想跑去哪儿?!”华服女子抬头,惊喝道。
半空中,传来苍负雪轻和悠扬的声调。
“去寻一个杀你们的……好地方!”
华服女子一听,登时气得浑身发抖,双目通红。
“虹影剑派所有弟子听令──!追!通通给我追──!”
她急施轻功,将手中七彩绸带缠回腰间,持剑飞速追上去。
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其余几派的人见这虹影剑派掌门人打了头阵,便纷纷循其气息,杀气腾腾地追了去。
大批人马疯涌前行,惊呼声,马蹄声,嘶鸣声,场面混乱不堪。
淡月扬月一个飞身跳到人群最前,挥剑奋力砍杀。
碧月怀月则立于两重天雪线处,长剑横在身前,气势凛然,为防敌人趁虚而入筑起坚固防线。
敌人的鲜血大片大片流淌,蜿蜒,将两重天外的草木和泥土沁为一片耀眼鲜红。
却始终未曾沁入两重天一毫,沁入揽月宫一分。
这片拥有和埋葬着太多回忆的土地,依旧纯净。
夜风飒飒,苍负雪脚下发力,疾速前行,在一大片黑暗中留下雪色的残影。
听不见任何敌人穷追不舍的声音。
耳边唯有飕飕的风声,刮得双耳鼓膜一阵刺痛。
以今生最快的速度下了山,穿越房屋低矮密集的城镇,苍负雪的双眼,自始至终只望着一个方向。
透过深沉宁静的夜幕,如同已看到那片片绿柳,看到那老旧阁楼……
眼神深处便自然而然透出深入骨髓的恨意来。
──柳剑山庄!
──柳望月!
怎么可以……就这样放过你!?
苍负雪不由将冷月攥得更紧,垂眸看向那盈盈紫光,在夜幕中如同明亮的灯盏,夺目刺眼。
再次提了一口真气,脚尖在一低矮民居的屋顶轻轻一点,腾空而起。
身形飘然升到半空之时,苍负雪忽然又再次想起很多事情。
不知是何时进入脑海中的记忆,一点一滴,异常遥远,却又异常清晰。
──昔日,正当年幼时。
苍负雪。
苍负雪。
苍负雪。
……
“苍……负雪。”
在不知沉寂了多久的睡梦中,耳边不断回响着这唯一的名字。
苍负雪自己的名字。
……谁?
……谁在叫我?
意识稍有清醒,苍负雪微微挪了挪僵硬的手指。
不知已睡了多久。
只是听到不知谁人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他才忍不住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那呼唤无比单纯,又无比深沉。
平卧于榻上的苍负雪把头偏到一侧,动了动酸涩的颈项。
谁知,第一个落入瞳中的,竟是一双陌生至极,却冷然清澈的眸。
眼眸的主人亦静静地注视着他。
朦胧中,苍负雪依稀看见那似乎是个小小的少年。
身形瘦弱,面容白皙,眉间隐含着一泓雾锁江天的清远。
他注视着苍负雪的眼神分外平静,整张脸上亦无一丝多余表情。
……你是谁?
……方才……是你在叫我的名字?
苍负雪不禁想如此问他。
但下一刻,面前的小小身影却被一袭明艳的绛紫色所替代。
苍负雪身周一紧,尚幼小的身体顿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你醒了。”
女子将苍负雪紧紧拥住,声色清甜柔和。
苍负雪恍惚中一看那绛紫色,心中涌上暖流,也缓缓回道:“娘……”
似乎……已经睡了很久了。
手脚麻木,意识模糊,连这嗓音,亦透出细微的嘶哑来。
纤长的十指攀上苍负雪的小脑袋,女子柔声说道:“在,娘在。”
这女子便是苍负雪的娘亲,苍映莲。
亦是这揽月宫中神出鬼没,难觅踪迹的宫主大人。
雪风幽幽地穿越负雪阁的门扉,穿越厅堂。
屋内昏黄的灯火随之微微摇晃。
苍负雪依偎在娘亲的怀抱里,眼角余光时不时瞥向静立榻前的瘦削人影。
──那孩子的眼睛亦一眨不眨地,安静地凝望着自己。
……方才……是你在叫我的名字么?
苍负雪双目微阖,与他对视片刻。
昏黄灯火之下,这小小的少年忽然冲着苍负雪微微扬起了嘴角。
那笑容极浅,极淡。
却久久定格于苍负雪瞳孔深处,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即可将其抓在掌心。
真实而美丽。
这人平日……定是不常笑的吧。
那是苍负雪第一次见到上官昊月。
后来,娘亲便告诉他,他已在这负雪阁中,沉睡了十年。
十年之久。
十年前,揽月宫与各方仇敌爆发殊死大战,揽月宫主遭受重创,元气大伤。万般危急之时,年纪幼小的苍负雪便无意识催
动了体内潜藏的,夺魂之力。
视线所及之处,便是一大片耀眼的鲜红。
苍负雪不记得自己到底杀死了多少人。
他只知道,心力尽耗之时,揽月宫最终还是胜了。
而使用夺魂这禁忌力量的后果,便是无休止的沈眠。
纤长的睫毛只那么一搭下,再次睁眼之时,竟已过了十年。
十年来,身体还是如当年那般幼小,竟未有丝毫变化与成长。
脑中也并未存有那十年间空白的记忆。
正如同一场午后的小憩一般,短暂而平淡。
揽月宫的月色依旧很美。
苍负雪与上官昊月并肩坐在负雪阁大门前的石阶上,共同凝望夜幕中那轮明亮的月。
他的头发已经很长,有几缕柔柔地撩在肩上。
细细一看,竟比那青黑色的夜幕更为深远沉静。
流光黯然落下,静静流淌在那大片的墨泉之上。
那一日,苍映莲从潇湘阁中将上官昊月带回揽月宫,以玩伴一样的身份留在了苍负雪的身边。
可这玩伴,未免太过无趣。
从始至终,上官昊月皆保持一贯沉默,不发一语。
除了必要时会唤出一声轻飘飘的“少宫主”,其余时候完全像个木头人。
带着淡淡的冷漠疏离。
唉,一板一眼的木头!
苍负雪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哈欠打到一半,一股刺骨雪风不知从何处刮来,硬生生钻进了大张的口里。
……好冷!!
苍负雪赶紧将嘴死死闭上。
可那寒气像是跟随着呼吸溜进了肺腑,浑身上下竟随之剧烈颤了一颤。
苍负雪面色发白,又打了一个寒战,忍不住斜着眼睛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上官昊月。
他神色丝毫不变,雕塑一般,只静静盯着苍穹中的那轮明月。
……他就不冷?
苍负雪正兀自疑惑,突然看见身边人冷不丁站了起来,并冒出一句:“少宫主,若是冷的话,还请回房歇息。”
被这木头一下子说中心事,苍负雪顿时大窘,连忙正色淡道:“……不必。”
上下牙关微微打颤,只丢给上官昊月两个字。
上官昊月不再多言,再一次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二人之间的距离,比起方才,靠得更近了些。
上官昊月的手臂稍稍擦到苍负雪的,发出衣料摩挲的轻微沙沙声。
感受到身边人的身体里传来的些微暖意,苍负雪不禁一阵恍神。
突然,他开口问道:“这么久了,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上官昊月沉吟片刻,淡道:“属下……没有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眉间染上丝毫诧异,苍负雪怔怔道:“……怎会没有名字?”
上官昊月垂下头,眸中染上极淡的痛色:“原姓上官,无名无字。”
“爹娘……兴许还没来得及替我取名。”
“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名字,也无人过问过……我的名字。”
那么,是孤儿?
苍负雪轻声叹道:“原来如此,那你还记得……你爹娘的样子么?”
上官昊月摇了摇头。
苍负雪眼神微动,并以双臂环抱住身体,流泉一般的发顺着耳侧滑下来,掩住了他稚嫩柔和的侧脸轮廓:“我也……并不
记得我爹的样子。”
幼时常听娘亲说,爹的名字叫月重,月落九重的月重。
苍负雪这名字,便是娘十月怀胎之时,爹亲口所起。
但在自己出生前,爹便去世了。
对于爹,自然是一无所知。他所留下来的,或许就只有这个名字了。
或许因为听见那些许相似,又不尽相同的身世,苍负雪缓慢地将这平日甚少提及的一切尽数道与了身边人听。
上官昊月缄口不语,只静静聆听。
太过安静。
双手环于膝间,侧脸贴住臂弯,苍负雪微微歪过头,视线闪烁地捕捉着身边人眼中的一抹月色。
察觉到苍负雪奇异的目光,上官昊月亦侧过头。
眼中隐有光华流转。
他看他青丝如夜。
他看他眸凝寒水。
银色月华流淌在上官昊月的黑发上,瞳孔中,也同时流淌在苍负雪的眼眸深处。
“昊月。”
苍负雪忽然扬眉一笑,懒懒唤道。
“今夜月色无限好,既然你无名,我……便叫你昊月好了。”
……昊月?
这两个字来得突兀,竟令上官昊月一时半刻愣在了原地。
昊月。
“随你喜欢与不喜欢,乐意与不乐意,今后,这便是你的名。”
慵懒的语调中带点小小霸气,苍负雪再次抬头望月,喃喃重复道:“昊月。”
青天昊月,清冷皎洁。
在心底,怔怔将这二字重复了数十遍。
身边咫尺之间,上官昊月的身影已变得愈发清晰。
“好听吗?”
苍负雪的心情似乎是一下子变得极好。
他露出一脸灿烂笑容,开心问道。
上官昊月默默垂眸,腹中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则尽数化为淡淡数字。
“嗯。好听。”
无事的时候,两人便终日待在一起,在苍映莲的注视与指点之下,习武练剑。
苍映莲教他们二人的,是一套招式华丽的幻月剑法。
苍负雪并未太把剑术的修习放在心上,举手投足之间总是会显露出一股遮掩不住的慵懒之气来。
漫不经心地出剑,收剑,身姿步履跟随着剑势,翩翩而行。
而上官昊月对待武学的态度,则与苍负雪自己的慵懒悠然相去甚远。
上官昊月练剑之时,目不斜视,心无杂念。出剑洒脱利落,剑势干练,毫不拖泥带水。
深远沉静的眼神,淡淡注视身前的剑影。他手下所挽出的朵朵剑花,总是存有一份别样的美。
如此,如此认真。
春秋冬夏,日落月升。
韶华飞逝,流光偷转。
很快,便过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苍负雪与上官昊月朝夕相处,俨然是最亲密的一双伙伴。
也是一年来,唯一时刻陪伴在身边的人。
苍映莲事务繁忙,却时常抽空在九重葛深处教与他们剑招,看他们渐渐将那套幻月剑法使得行云流水,畅快自如。
苍负雪很喜欢看上官昊月使剑。
暗地里将这块木头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细品许久。那寡淡如流水的视线,那从容挥剑的瘦弱身姿,以及总是唤得淡然
又亲切的那一声,“少宫主。”
总是引得无限回味。
那份少时的感情,很宁静,很单纯。
如长流细水般,温和而平淡。
晨曦,日光,落霞,残照。
以及独属于暗夜的,静谧月影。
揽月宫中,种种美丽的景致,陪伴着九重葛中的幼小身影。
苍负雪与上官昊月的默契极佳。
完全相同的一招,一式,整齐得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手中剑利落而出,划破一片残花。
二人的身影是两重清亮的影,手中的利刃是两道明媚的光,光影交错辉映,幻出瞬息万变的绮丽风景。
美如幻月。
六十一.
少时的感情,很宁静,很单纯。
待到苍负雪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柳剑山庄的正门前。
大大敞开的门扉,以及一望望不到头的大片柳林,为整个柳剑山庄平添上浓重的阴森气息。
……就是这里了。
眼眸深处染上肃杀之气,苍负雪将手中冷月攥得更紧了些,拂袖迈进敞开的大门。
庄内,四处空无一人。
隐于漆黑夜色中的栋栋楼阁之内,也并无丝毫亮起的灯火。
苍负雪的身形穿梭在柳林小道之间,只听见自己那轻微的脚步声,晚风吹拂柳枝所发出的沙沙声。
原本应该是一副安和景象,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恐怖。
……柳望月又在玩什么花样?
苍负雪心下一沈,不由加快脚步,小跑向前。
谁知,还没跑出几步,在一个道路转角处,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
苍负雪一个大步跨过那东西,步子踉跄了好几下。
下意识的,转头望向身后地面。
──道路中央,横着躺了一个人。
那人俯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发丝凌乱,衣衫破烂。
看不见面容,只能依稀从身形分辨那是个男子。
微微有些熟悉。
同时,一股略带着腐臭气息的风迎面扑来。
苍负雪立刻回过身去,在男子身边蹲下,并将手指探向男子颈部。
果然,还不用探其脉动,只触到皮肤表层,那种僵硬冰冷告诉苍负雪,这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闻到那阵尸体独有的臭味,苍负雪不禁怔了怔。
随即用力将男子整个身体一下子翻了过来。
撩开那凌乱不堪的发丝,苍负雪看到一张曾经熟悉的面容。
──果然是燕宁。
面色青紫,双唇紧闭,以往那秀美轮廓亦带上了一分骇人的扭曲。
最显眼的,要数他胸前的一个伤口。
……是剑伤,且十分狰狞。
看样子,是被柳望月玩弄折磨多时之后,再一剑将他了结,抛尸此处。
只是……为何要抛在这般显眼的位置?
更怪异的是,明明未见尸体有任何腐烂迹象,却总是能闻到一股尸臭的气味。
苍负雪心生疑惑,将燕宁的尸体拖入了一旁柳林中掩住。
而前方不远处,便是落月居了。
苍负雪最后望了一眼燕宁失了生气的脸庞,转身向落月居方向走了过去。
心底隐约知道,柳望月……一定就在那里!
苍负雪前行的步履极缓慢。
行走的过程中,逐渐调动所有真力,令其柔柔地充斥全身,充斥每一条血脉与经络。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很好地控制那份强大的力量了。
……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苍负雪自嘲一笑。
手中的冷月亦像是感应到这股强劲力量,盈盈紫光于身侧一闪一闪,时而转浓,时而渐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