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去找他。”
雪风撩起苍负雪轻盈的衣摆,吹得那一头乌发有些微的凌乱。
踉跄着步子,苍负雪一脸木然,迎着黯然的月辉,一步一步踏进揽月宫深处。
饱满莹白的月高挂苍穹。
月色却不知何时变得愈发惨淡了起来。
默默伸手,推开每一个房间的门。
屋内漆黑一片。
一个人也没有。
苍负雪拖曳着步子,缓缓踏过揽月宫的每一寸大地。
视线寡淡地略过那些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景致。
却总是寻不到那一抹淡雅素净的月白色。
……在哪里?
……你在哪里?
整个揽月宫似乎只回荡着他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双腿早已冻得麻木,意识越来越模糊。
刺骨的寒风灌进单薄的衣衫中,全身上下那无数新旧伤口竟如重新裂开了一般,剧烈的疼痛令四肢顿然一阵剧震!
苍负雪身形摇晃了两下,单手将身边墙壁死死扶住。
紧咬牙关,怀揣一丝希望,用力将昊月阁的大门推开──
空荡荡的。
心脏也跟随着希望的落空而沉寂了下去。
也不在这里。
……上官昊月,你在哪里?
……昊月,你在哪里?
心底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呼喊着同样的内容。
得不到回答,望不到结果。
……到底……在哪里呢?
苍负雪已经冻得难以迈开脚步。
连呼吸都变得尤为沉重。
他的身形微微佝偻着,似是将全部的重心都靠在身侧的墙上,固执又无力地向前,一点一点挪动。
苍负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进那片雪地中的。
身周雪色茫茫,月光将那片雪地照耀得异常明亮。
恍然间,觉得非常熟悉。
这里是……?
他看不太清周遭景物,只透过口中哈出的阵阵白气,望见悬挂于不远处建筑中的牌匾。
负雪阁。
霎时,心中一阵狂喜。
……一定……在这里!
苍负雪深吸一口气,跌跌撞撞就要奔过去。
还没跑出几步,眼见那负雪阁三字越来越近,脚下却突然踢到什么东西。
苍负雪险些跌倒,被迫停下了步子。
视线缓慢下移。
眼下那一小片的雪,竟微微高于别处。
宽广无际的雪地中,只有这一块是凹凸不平的。
像是有谁将此地挖开,埋进物体,再填平过。
怪异,又突兀。
仔细一看,这片雪地之下,似乎的确被谁埋进了什么东西。
……埋?
苍负雪神色突然变得异常呆滞。
蹲下身,颤抖着将手伸向脚边的雪里,机械一样将其刨开来。
手指扒开那片落雪。
一分,两分,三分。
这时,苍负雪停下了动作。
视线却再也无法从那雪地中挪开。
他静静地看着,久久不动。
被苍负雪所挖开的白雪深处,隐隐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手指。
月色淡淡流淌在手指的肌肤之上,银色霜华似有若无。
苍白如雪的肌肤,已经彻底失去了以往那份皙若凝脂,莹润光洁。
如今,那副冰肌玉骨,已然变得……
干枯。
而苍老。
苍负雪有些无法置信地将视线凝聚在那已如老者一般的手指上。
一缕一寸,细致勾勒。
蓦地,他呆呆摇头,再摇头。
不……
不!!
瞳孔收缩,并瞬间泛起一层幽幽的青色。苍负雪放肆地大笑一声,发疯一般将更深处的雪狠狠挖开。
刨出的指痕像是一道道永远也无法消退的伤口,姿态狰狞地烙印于茫茫雪地中。
格外清晰。
不会这样的……
不会……这样……
哀伤的字眼,不断重复,不断重复。直到双瞳失去了焦点,心中的哀鸣也渐渐低沉,苍负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呆呆跌坐
在冰冷的雪地里。
手中的动作随之停了下来。
──那整只手,已经从落雪中完整地露了出来。
雪中人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指尖透出一抹淡淡的灰白色。
一片死寂中,静静躺在他手心里的,是一支玉簪。
碧玉簪身映着幽幽的月色,温润的光华散乱地流淌在苍负雪的眼底。
苍负雪轻轻收敛了呼吸,双唇停止了颤抖。
他异常安静地伸出手,轻轻握住雪中人的。轻轻在那片冰冷僵硬之上流连触碰,轻轻抚过那些细小的指间纹路。
“你一定是……不想让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对么?”
苍负雪喃喃问道。
“那么,我听你的,不看便是……”
苍负雪俯下身,侧脸贴上那片凹凸的落雪。
“终于……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昊月。”
声色清远低沉,恍若少时梦呓,单纯宁静。
苍负雪垂眸看向雪中。
薄薄的雪,覆着那人平和安静的睡颜,如画般至美的眉眼。
往昔的记忆,顺着这沁骨的寒意,一点一滴流入脑中。
各种画面,各异场景,凌乱纷繁。
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记忆。
属于自己的记忆,抑或是属于揽月宫主的记忆。
二者交织于一处,纠缠于一处。
浅笑的昊月,忧伤的昊月,目光冰冷的昊月,淡然安静的昊月,颤抖着吻他的昊月,无数个昊月,仿佛破碎的镜面,影子
交叠在散落一地的碎片里,交叠在残败的记忆里。
苍负雪只知道,他已经将应该记起的东西,全数记起来了。
不知为何,眼眶干涩。
那理应如潮水般汹涌而出,如大雨般滂沱而落的泪水,到了此时,竟是一丝一毫也流不出。
哭不出来。
亦没有任何想哭的念头。
苍负雪趴在雪地上,一动未动。
原来……只是一场……注定要破碎的幻境。
也只是一个……宿命摆下的棋局。
棋终了,人也散。
苍负雪握着上官昊月的手,在那雪地里趴了一天一夜。
青丝柔柔地流淌在一片雪色中,格外耀眼夺目。
雪不知是何时开始落的。
鹅毛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将宁静的夜色划得支离破碎。
飘扬的雪花模糊了视线,苍负雪睁大眼睛,周身麻木。
心,亦开始一分分麻木。
四周,万籁俱寂,雪落无声。
没有任何预兆的,突如其来的刀光一闪,一道盈紫色的光芒穿过了迷蒙的飞雪,也同时将苍负雪从迷蒙的深渊中惊醒了。
光。
紫色的光。
抬眼一看,那把熟悉的刀正决然横在眼前。
雪亮的刀刃离他的脸极近。
盈盈的紫光刺得双目生疼生疼。
──冷月。
握着冷月的人,是淡月。
她的周围还站着另外三个人。
碧月,怀月与扬月。
四人齐聚在负雪阁前。
淡月冷冷看他,一个甩手将冷月扔在地上:“敌人……已经寻到揽月宫了。宫主。”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敌人?
……宫主?
苍负雪意识恍惚,险些未能明白淡月的这句话到底是在对着谁说。
碧月心中隐痛,上前两步,缓缓道:“宫主,如今祁云山庄,玉蝶门,虹影剑派等等大方势力……因扬刀大会之时的骚动
,已勾结各方乌合之众,大批人马正云集于两重天之外,等候最佳时机攻入揽月宫。”
祁云山庄,虹影剑派……
这不是上次……铸剑门扬刀大会之时所碰到的那些……?
苍负雪眼神微微一动。
“宫主,现在,请您下令。”
怀月与扬月面色凝重,双双沉静道。
淡月看着仍然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的苍负雪,心头一阵钝痛。
她死死攥住拳头。
“宫主,请您……”
话音未落,苍负雪那只与上官昊月交握的手突然动了动。
不等淡月再发话,苍负雪抖落了身上的积雪,一点一点挪动着身体,双手撑住雪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她看他脊背挺拔,步履从容。
苍负雪弯下身,将上官昊月掌心的玉簪拾了起来。
“等我。”
他轻启双唇,对着薄雪之下的人柔声说道。
等我,等我。
仅仅两字。
随后,手指一勾,将那墨缎青丝松松挽起。
玉簪斜斜没入发间,简洁利落。
转眼间,淡月惊异地发现,苍负雪已将冷月紧紧握在了手中。
紫色光华缭绕身侧,映得他的身形一阵模糊。
手持冷月,脚下踏碎一地霜华,苍负雪一步一步走向她,身姿翩然,音调婉转,神色亦安然。
“我命由我,不由天。”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接着,他攥住冷月刀柄,淡道:“现在,都到两重天外去吧。”
四人齐齐单膝跪地,恭敬回道:“属下遵命。”
恍惚间,苍负雪听见有人对他说。
──揽月宫主,或许正是你的前世。
──又或许不是。
──但现在,你已成为真正的揽月宫主。
苍负雪淡然抬头,望向天幕的尽头。
视线投过重重的飞雪,似乎感受到了天际的另一端,那个人不舍与依恋的目光。
纵然苍颜负雪,华发早生,纵然你已听不见我的呼唤,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也请你一定……等着我回来。
六十.
夜凉如水,飞雪漫天飞扬。
大片的九重葛纷扬飒沓,残破的花瓣夹杂着雪花飘落到苍负雪的发上,肩上,泛着淡淡的冷香。
苍负雪抬头平视前方,目光如流水一般寡淡。
脊背挺拔,步履坚定。
虽然……连站起来的力气也快消失殆尽了。
浑身上下的新疾旧伤在同一时刻开始了疯狂地叫嚣,尖锐的痛楚沁入骨髓,钻入心脏,永无休止。
只是,还不能倒下。
一步一步踏上前方崎岖迷茫的道路,心中有某个声音不断回响。
绝不能,倒下。
淡月等四人紧紧跟随苍负雪身后,望着那雪色的背影,随风飘散的乌发,神色凝重异常。
集结了大批人马的两重天,已然近在咫尺了。
不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各门各派气势逼人,齐聚两重天外。
而揽月宫人则悉数立于两重天内,一动未动。人数比起外方,实在是微不足道。
双方僵持着,久久不动一步。
苍负雪站在小小的山坡上,居高临下。
将这一切景象尽收眼底。
“叫那魔头滚出来──!”
这响亮声音打破死寂,穿越重重飞雪,于风中持续回荡。
开口的是个女子。
她一身华服,腰缠七彩绸带,拖曳及地,极是显眼。
“我虹影剑派今日在此,誓杀魔头,为枉死徒儿讨回公道──!!”
华服女子声色傲然,高高举起手中剑,怒声喝道。
此时,又一男子随声附和道:“掌门人说得是!当日铸剑门扬刀大会之时,那魔头为保性命,狂性大发,无故虐杀我祁云
山庄二当家,这口怒气又怎能忍下?!”
“那魔头凶残成性,滥杀无辜,但当日也定在重重包围之下遭受重创,如今正是抓他的大好时机!他若再不出来,我等便
立即攻破这薄弱防线,冲进去将其生擒了,若一刀杀死,岂非太便宜了他!”
“好!魔头,听着!你若再不出来,我便烧了你这揽月宫,杀尽你这宫中之人,看你以后如何登高揽月,快意逍遥!”
“魔头,快滚出来──!”
叫嚣之声越来越盛。
魔头,魔头。
又是魔头。
上次在铸剑门,这堆人称呼揽月宫主,也是如此。
每字每句,理所当然,又大义凛然。
这群人必然是上次在铸剑门内未达目的,反倒损了兵折了将,心有怨愤。如今借着揽月宫主受伤传言,钻这空子再生事端
。
魔头,魔头……
阵阵叫嚣之声充斥于耳,久久不停。
听得苍负雪心中异常烦躁。
将双手的微微颤抖克制住,苍负雪深深呼吸了数次。
反复平定呼吸之后,他心下一沈,神色不变,抬脚往前踏了一大步。
立刻便有人留意到那居高临下的雪色身影,大叫一声:“看!那是……?!”
所有人跟随着那声大叫一齐抬头,仰望前方。
连天飞雪之间,只听一个男声穿透雪风,懒懒说道。
“魔头就在这里。”
声色淡然悠远,清晰入耳。
两重天内外,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时之间,不堪入耳的叫嚣怒骂声也彻底停下。
在一片极致寂静之中,苍负雪伸出手,稳稳握住冷月刀柄。
刷的一声,清冷如霜的紫色光华应声而出,倾泻而下。
遗落于那双幽深漠然的瞳孔深处。
遗落了满地绚烂的繁华。
一阵雪风呼啸掠过,撩起苍负雪单薄轻盈的衣摆,也撩起他那被玉簪松松挽起的墨发。
白衣胜雪,发如暗夜。
这便是……传说中沐浴腥风血雨,姿态翩然若仙的揽月宫主?
苍负雪看着这群人呆滞的样子,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嘲讽弧度:“揽月宫魔头在此,名刀冷月亦在此,不知诸位江湖豪杰今
日齐聚我揽月宫门外,是想要本宫的人,还是本宫手中的刀?”
带着嘲讽的笑意,莫名就透出一丝邪气来。
“放屁!”
首先回过神来的是玉蝶门的人。
那人顾不得风度,一声暴喝:“少在此处胡言乱语!魔头,今日你既敢只身前来,我等便叫你有来无回!”
“谁说……本宫是只身前来的?”
苍负雪转头望向身后,四个人的身影并排而立,杏黄衣衫,神色凛然,身形皆立得挺拔。
他收回视线,再次转移到那一大群人身上。
“好,好一个登高揽月,快意逍遥!待本宫将你们这些扰人清静的乌合之众通通杀光,再回来与他一同登高揽月,快意逍
遥!”
苍负雪高声喝道,唇边泛起丝丝淡笑。
淡淡透出苦涩慵懒,萧然寂凉。
“放肆!口出狂言之辈,我虹影剑派今日定然要你好看!”
华服女子怒目圆睁,将手中剑朝高处的苍负雪一横。
她身后的人便也跟着刷刷刷地拔了剑。
苍负雪注视她微微颤抖的剑尖许久。
“要打,便出去打。”手中冷月高高举起,他的一头青丝于飒飒寒风中纷乱飘扬:“不要在这里……污了这清静地方!”
语毕,苍负雪凝神沈心,调转全身真气。
飞身而起之时,他回头对身后的四人低声道:“这里交给你们,千万不要让他们……碰到他。”
“属下遵命!”
四人异口同声,拔剑出鞘。
华服女子手下发力,腰间的七彩绸带亦在同一时刻应声而出,毒蛇一般,吐着斑斓的信子朝苍负雪扑了过去。
苍负雪眼神一凛,身体悬于半空,将真气注于冷月之上。
霎时,紫光大盛。
于深沉暗夜中,万分耀眼夺目。
在场之人亦在这突然变得强烈的光线照射下眨了眨眼睛。
趁这眨眼空荡,苍负雪侧身一闪,反手施力,朝那七彩绸带劈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