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居,已近在眼前。
那柳望月所居住的楼阁,此时仍是一片破败萧瑟。
楼阁深处,亦是无尽黑暗。
苍负雪深吸一口气,缓缓踏过那片曾经被鲜血所浸染的土地。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那冲天的火光,滚滚的烟尘,以及渐渐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柳剑山庄。
每向前一步,那种压抑沉重的气氛就加深一分。
仿佛又闻到当年那阵浓重的腥甜味道。
最后的一步,他伸手触到落月居的大门,将其轻推了开来。
原本漆黑一片的落月居内,瞬间便亮起无数明亮的灯盏来。
突兀强烈的光芒刺得苍负雪睁不开眼睛。
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苍负雪朝前方望去──
全身的血液几乎就要冲破他的头顶。
烛火摇曳的落月居内,只有一个人。
视线透过垂于榻沿的青纱幔帐,隐隐可见人影。
即便只是一个朦胧剪影,苍负雪也便立刻辨认出那是谁了。
──柳望月!
──你果然,在这里!
只见柳望月不慌不忙地,用手指将那青纱幔帐轻轻撩起。
二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刻,柳望月的神情忽地凝滞了。
他一下子从幔帐之后站了起来。
“怎么会是你……?!”
苍负雪冷冷望他,不发一语。
这才发现,柳望月今日的装束与平日大不相同。
明显能看出是精心装扮过。他发束玉冠,薄粉含面,唇红似樱,少年的单薄躯体被一件艳丽精致的红色宽袍覆起来,一时
之间竟难辨雄雌。
极尽华丽之能事。
那双原本应看向来人的如丝媚眼,在看清苍负雪面容的那一刻起,尽染上层层阴寒:“本少爷在问,宫主在哪里?为何今
日来我庄内的……竟会是你?!”
宫主?
苍负雪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任凭满屋的明亮灯光衬得瞳孔晶亮,唯笑容却异常凄凉。
柳望月……似乎还不知道何人才是……真正的揽月宫主!
他今日打扮成这个样子,只怕也是为了……
“你打扮成这副模样,也是为了昊月吧?”苍负雪嘲讽道,随后话音一转:“只可惜,他再也……看不到了呢。”
柳望月在原地愣了许久。
“你说什么?”
半晌之后,柳望月怔怔问道。
“我说,他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你这副不男不女的模样,看不到你这令人厌恶的嘴脸……永,远。”
仿佛是恨不得将面前人撕碎一般,苍负雪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那清晰道出的“永远”一词,带着无尽嘲讽与滔天恨意。
柳望月嘴唇张了张,没有接话。
在一片长久的死寂与沉默中,唯有苍负雪一人的声色持续回响。
“七年前,揽月宫主只身血洗柳剑山庄之时,你似乎……还是个小孩子吧。”
他此话一出,只见柳望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异常凌厉:“你怎会知道?”
“当年,用手中这冷月,将你爹千刀万剐,并且……连着他的心肝也一并挖掉的人……正是我。”
苍负雪邪邪一笑,缓缓道。“正是本宫。”
柳望月立于榻边,依旧一动不动。
神情呆滞。
苍负雪伸出手,刷地一下将冷月横在身前。
“只是……似乎漏掉了某个侥幸逃脱的人。”
霎时,盈盈紫光大盛,雪色衣摆无风自飘。
他冷冷道:“明白了么?本宫今日前来,便是为除去你柳家……最后一个余孽!”
那份零散破碎的记忆,再次追溯至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的那一日,江湖上人人都知,柳剑山庄庄主柳镇南率人秘密进入揽月宫,与揽月宫主贴身侍女里应外合,活捉揽
月宫主与其幼子,作为俘虏押入柳剑山庄地牢。
但是,柳镇南搜遍揽月宫,也并未发现传说中那三件天下至宝的任何下落。
冷月,夺魂,移魄。
三件东西,竟真的一件也没让他得到。
它们的下落,亦似乎已成为一个永久的谜。
众人茶余饭后议论纷纷之时,无不津津乐道。
但这亦只是无凭无据的江湖传言,渐渐的,便为旁人所淡忘。
只是无人知道,表面的真相之下,是怎样一番鲜血淋漓的景象。
成为苍负雪与上官昊月内心深处那道最深的伤口,最可怕的噩梦。
噩梦一直延续,黑暗永无止境,永不停止。
柳剑山庄来犯之时,月下的揽月宫,俨然一派静谧安宁的景象。
而两重天外,双方交战激烈,血肉横飞,尸横遍地。
负雪阁内,一片死寂。
苍映莲静立于汉白玉高阶之上,久久不动,神色格外凝重。
面前是苍负雪与上官昊月二人。
三人神色各异,似乎皆有心事。
柳剑山庄的人,已经快杀进来了。
苍负雪攥紧腰间佩剑,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远处,隐隐传来凄厉的惨叫之声,沉闷的刀剑交错之声,各种刺耳的声响此起彼伏。
听着听着,苍负雪心下一沈,眼中射出凛冽的光芒。
一个转身,拔腿冲向屋外。
苍映莲居高临下,大喝一声:“站住!”
苍负雪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下步伐。
苍映莲的声音陡然爆发在整个负雪阁内:“给本宫站住!!”
登时,飞身而起,宽大的紫色衣摆掠过上官昊月眼底,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转眼之间,苍映莲已飞奔至苍负雪身后,迅疾地一个伸手,将苍负雪的肩头死死按住。
苍负雪四肢并用,死命挣扎了几下。
“不准去。”
不带丝毫迟疑,苍映莲冷冷开口道。
同时,手指在苍负雪背后各处轻轻一点,利落地封住了他全身大穴。
幼小的身体便连一分都动弹不得了。
苍负雪死咬牙关。
“……听话。”苍映莲道出这句之后,轻易将他紧绷的身体抱了起来,抬脚就朝大门外走去。
苍负雪极不习惯被娘亲这样抱着,慌忙抬眼向上官昊月投以求助的目光。
从头到尾,上官昊月就一直站在负雪阁一角,默默观望。
视线相触的刹那,清冷的眼神深处闪过稍纵即逝的忧伤。上官昊月安静地将视线转开,一语未发。
苍映莲将苍负雪抱得更紧了些,缓步前行。
单脚即将跨过门槛之时,她的脚步忽然顿住,回身轻声道:“昊月。”
却没有得到回应。
上官昊月独自一人愣在原地,隐隐有些恍神。
“昊月。”
苍映莲重复唤道。
上官昊月怔了怔,这才回过神来:“属下在。”
苍映莲接道:“你去将柜中的白瓷药瓶……替本宫拿过来。”
上官昊月点头,沈声答过“是”字之后,很快去一边的柜中拿来了苍映莲所说的药瓶。
娘……要昊月做什么?
到底做什么?
苍负雪心中愕然,浑身僵硬,呼吸又急促了不少。
“听话。”
无视苍负雪错愕的目光,苍映莲转头望着一步步走近身前的上官昊月,冲他了然一笑:“你跟我来。”
“昊月,跟着我来。”
她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最后望了一眼苍负雪慌乱的神情,上官昊月垂眸,快步跟了上去。
在月光的引领下,苍映莲抱着苍负雪来到了一个他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皎洁的月光,连天的冰雪,二者覆盖大地,蔓延百里。
她小心翼翼地托着他,默默前行。
望着周围陌生的景致,苍负雪不禁有些诧异。
他以为自己身为揽月宫少宫主,对自己的家已经很熟悉。
今日看来,并非如此。
这里仍然有太多他所不知道的秘密。
往后一看,上官昊月跟在身后不远处,脚下一深一浅地踏着厚厚的积雪,手里紧紧握着那个药瓶。
这个时候,苍映莲的声音飘入耳中,打断了思绪。
“就是这里了。”
苍负雪随着那声音往前一看──
面前,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淡淡的雾霭笼罩着冰澈的潭水,幽深而静谧。
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那潭边的一口寒冰雕制而成的棺材。
这是……?
苍负雪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定睛端详那对他来说尚还稀奇的东西。
它的外观剔透晶莹,并时刻散溢着幽幽的寒气。
但即便再是晶莹,它也是一口棺材而已。
带着死亡与阴郁的气息。
不等苍负雪道出心中疑惑,苍映莲便抱着他走了过去。
“这口冰棺,原本是为我所准备的。”
一字一句,声色冷然。
“多年来,它凝聚了天地之寒气,一直静静守在此地。如今……便是使用它的时候了。”
苍映莲走到冰棺前,一手凝聚真气,猛地将沉重的棺材盖子推了开来。
苍负雪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将自己的身体慢慢放了进去。
放进了这冰棺里。
鲜活的神情,如今已被身周寒冰衬为一片死寂。
苍映莲的手指轻抚过那张冻得冰冷的小脸,指尖不舍地勾勒着他的眉梢,眼角,鼻尖,唇线。
一遍又一遍。
“乖……”苍映莲低头对苍负雪说道,声色渐柔:“娘会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的。”
随后,又将腰间所佩的冷月取了下来。
一并放入冰棺内。
呆呆望着苍映莲的嘴唇一张一合,苍负雪喉中艰涩,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苍映莲侧头又道:“昊月,把药瓶拿过来。”
苍负雪没有听到回音,只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上官昊月缄口不语,缓步而来。
一步步,步履沉重。
距离并不远,上官昊月却走了许久许久。
苍映莲静静注视他。
他缓缓走近身前,双手有些微颤抖地递上那小小的白瓷药瓶。
只见她一手接过去,拔开瓶塞,将瓶身一倒,便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来。
浓郁的苦涩气息扑鼻而来。
这独特的气味……
闻到这阵浓浓药味,苍负雪才猛然回过神来,艰难唤道:“……娘?”
苍映莲不理他,单手将他僵硬的头部扶起。
视线随之稍稍上移,便得以看见苍映莲身侧,上官昊月那张隐带忧伤的脸。
“昊月,昊月……你不帮我?你们要做什么?!”苍负雪浑身剧震,喉间爆发出极大声的质问。
上官昊月沉默半晌,最终只无限沉重地道出三字:“少宫主……”
那粒药丸,就要被强行塞进苍负雪嘴里。
他呼吸急促,头拼命往后躲闪:“娘,您要……做什么?!”
苍映莲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手指蜷缩,将手心的药丸死死攥住。
“这叫无忧散,人若是服用之后,便会陷入为期十五日的假死状态。本宫现在,便是要让你将这药丸全数服下去。”
苍负雪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将娘亲的脸死死盯住。
察觉到苍负雪那阵错愕的目光,苍映莲只柔柔一笑。
“原谅娘的狠心。如今大敌来犯,娘不能让你出去送死,也实在不能……让十年前的一幕再度重演。”
“若是那些疯狂的世人得知夺魂与你同为一体,跟随着你的血液流动,定会为了得到夺魂而争相着吸你的武功,甚至饮你
的血,噬你的肉……这其中苦楚,你可能明白?”
淡若轻尘的笑意深处,充斥弥漫着莫大的苦涩艰难。
“娘与昊月,定会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的。”
苍映莲最后道出这句,将药丸推进了苍负雪口中。
视线怔怔地扫过面前苍映莲与上官昊月的脸,最终,怔怔停留在那双清寂的瞳孔深处。
上官昊月目光闪烁,神色黯然。
苍负雪的神色也在那一瞬间黯然了下去。
眼睁睁看着冰棺盖子被缓缓合上。
眼睁睁看着上官昊月的面容逐渐消失在眼前。
不,不要这样。
我不要这样……
泪水不自觉溢出干涸的眼眶,并顺着面颊滑落而下。
最后一丝光线消逝之前,苍负雪在模糊中望见上官昊月双唇微张,道出无声二字。
那二字便是……
──等,我。
等我。
恍然间,如一场大梦未醒。
苍负雪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冰棺被谁缓慢移动了起来,随后,听见“哗啦”一声闷响。
像是冰棺被整个推入寒潭所发出的沉闷落水声。
静静闭上双眼,彻底沉入无尽黑暗之中。
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苍负雪都未能亲眼所见。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那口冰冷的棺材中躺了多久。
而再度转醒之时,耳边充斥的,便也是同一人的声音。
之前将他从长眠中唤醒的,同一人。
那人将他从冰冷潮湿与黑暗中拉上了岸。
“少宫主……”
“少宫主……”
“少宫主……”
无奈而又无望的呼唤,一声接连另一声,持续不断。
苍负雪其实早就醒了过来。
但不知怎的,他总想着好好将这木头作弄一番,看他着急,看他慌张,看他无奈。
苍负雪的头静静歪在上官昊月的胸前,跟随着上官昊月胸膛的起伏而起伏,墨缎般的青丝被浸得湿透,睫毛亦湿润地搭了
下来。
默默将怀中的苍负雪拥得更紧了些,上官昊月闭上眼睛,颤声唤道:“少宫主……快醒醒……”
苍负雪依然一动不动。
一阵刺骨的雪风透进单薄湿润的衣衫内,浑身湿透的上官昊月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浑身上下的颤抖便无法再停下来。t
察觉到他颤抖得厉害,苍负雪心下一惊,连忙伸手将他的衣袖处紧紧抓住。
上官昊月呆愣片刻,惊异垂眸。
苍负雪竟不知在何时苏醒了过来,正一脸邪笑地,静静聆听着他一声又一声的颤抖呼唤。
“别叫了,耳朵都叫疼了……”
苍负雪唇边泛起淡笑,哑声说道。
月光流淌于墨色瞳孔深处,格外耀眼明亮。
似乎是刚刚才从那寒潭中爬了上来,二人皆是浑身湿透。
苍负雪微微咳嗽两声,苍白面色之上顿时泛起一丝病态潮红:“我其实……早就醒了,就是……很想看看你的反应……哈
哈,怎么就你一个人?”
上官昊月浑身一震,不由心下凄然。
见上官昊月闭口不言,苍负雪面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在了嘴角边。
他用双手将身体从上官昊月怀中撑起,呆呆问道:“昊月,怎么……就你一个人?”
这个时候,苍负雪才注意到上官昊月浑身都是伤,衣衫也变得极为破烂。
而他的额间,多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条艳丽的绛紫色头带。
头带隐于发间,却极是打眼。
苍负雪伸手抓住上官昊月肩膀。
“是柳镇南,是柳镇南对不对?娘也在他那里,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