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嗯…”他拖沓著,编造不出搪塞的答案来,“我…”
“明天,”李颜之不可置疑地说,“明天我一定要见到你的家长,否则学校就收回目前为止给你的所有助学福利。”
这招很损,温澄恳求道,“能不能宽限几天?”
“不行,按理说奖学金该直接交给监护人,助学金也需要监护人见面签名,”李颜之冷著一张脸,“你的监护人从来没在校方面前出现过,单凭一张贫困生申请,我不明白你是怎麽把前两年的全额奖学金都混到手的,不过现在既然是我把关,事情就没那麽容易。”
“能不能…”事情总该有些转圜的余地。
“不能,”李颜之一锤定音,“总之,明天我要看见你的监护人。”
此时此刻,温澄的监护人正童心大起地在公寓後的暗巷里追一只野猫,并且正因为体积过大而连番地撞倒周围的垃圾桶。
那灰猫灵巧地躲避著,飞快地从一个垃圾桶盖上窜下来,钻进墙与墙之间的缝隙里,尾巴一甩不见了。
监护人刹住脚,舔舔胡须,骂了句极不文雅的“操”。
白虎 6
小孩已经裹著白毛毯在山洞口坐了很久。
这是峭壁上一崖突出的石壁,视野宽阔,能看到远处大片白茫茫的雪原,雪原尽头是起伏连绵的森林,被雾气和距离模糊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雪早停了,风却还是冷得刺骨,刀割似的刮在脸上。
温澄看著远方,一动不动。
一只白色大虎跃上石壁,站在温澄面前,嘴里还叼著一只血迹斑斑的山鸡。
温澄看了它一眼,又默默转回头去。
“小鬼,”老虎摔开山鸡尸体,冲他呲开血淋淋的牙:“别不知好歹。”
温澄可怜兮兮回头它:“我想回家。”
老虎咬著他後脖子半拖半拉把他叼回洞里:“回个屁的家。”
小孩撒起泼来:“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老虎只好含糊说:“等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让你回家。”
“你骗我!”老虎嘴里扑鼻的血腥味让小孩很是恐惧:“你不是雪女你是虎精!等过了这个冬天,你就会把我吃掉!”
老虎不耐烦,踩著他脑袋把他按在地上,一声虎啸:“再吵老子现在就吃了你!”
温澄果然不吵了,贴著地面抖抖索索地问:“其他人呢?”
“什麽人?”
“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人,我们说好一起回家的…”
老虎想起那天大树下那些被雪埋了一半的人类小孩,他们和当时的温澄一样呼吸微弱身体冰凉,指尖已经开始僵硬。
老虎咂咂嘴:“都被老子吃了。”
小孩猛地哭闹挣扎起来,又捶又踢,指甲狠狠挠在老虎脸上:“凶手!杀人犯!放开我,王八蛋!死妖怪!”
老虎一掌拍在他脸颊上:“闭嘴!”
温澄被拍得滚了几个跟头,果然趴在地上闭了嘴。
脸颊在粗糙的石地上磨得生痛,小屁孩咬著唇,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昨夜烧残的柴堆上还冒著些热气,老虎化成人形,一挥手,木柴里那一丁点火星就裹著风声呼啦啦剧烈燃烧起来。
他也不理会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男孩,径自去洞口捞起白毛毯披在身上,又捡了地上的歪脖子山鸡抖抖灰,扯了毛,再用树枝穿了光秃秃的尸体,回身架在火堆上。
山洞里火光摇曳,木柴燃烧著!剥作响,烤肉香味慢慢弥漫开来。
温澄憋著嗓子哭了半天,又冷又累,半晌抽抽噎噎地抹把脸,自己爬了起来。
他赤著身子,在原地紫著嘴皮抖啊抖,实在冻得难受了,才一边瞅著男人的脸色一边慢慢靠过来,缩手缩脚地钻进男人身边的毛毯里。
对方毫无反应,温澄於是吸著鼻子得寸进尺:“我饿了。”
连著几日的狂风骤雪,老虎出外捕食无一例外都扑了空,温澄被他留在山洞里,这些天肚子里只进了些清水和储藏的干果,饿得有些发昏,
男人瞥他一眼,伸手掰了只鸡腿递给他。
温澄抓过鸡腿大口大口啃起来,啃得从鼻子到下巴都是肉渣。
吃到一半他又抬头小声问:“虎精,你什麽时候让我回家?”
男人瞪他:“回个屁的家,等把你养肥了,我就吃了你。”
温澄被他瞪得一缩脖子,过了一会儿才嗫嚅问:“其实你没有吃他们对不对?”
男人沈默著,温澄红了眼圈:“可是他们都冻死了,对不对?”
男人正要开口,却被空气里一丝异样的气味吸引了注意力,他翻身站起,冷笑一声化成虎形窜了出去。
看著老虎尾巴一甩消失在洞口,温澄紧了紧身上的白毛毯,吸吸鼻子,转回头来继续吧嗒吧嗒啃他焦了一半的鸡翅膀。
男人回来的时候,温澄已经蜷成一团睡著了,呼吸轻而短,眼眶泛红的样子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柴堆上只剩个空落落的鸡骨头架子,独留鸡屁股还颤巍巍翘在尾骨上。
“臭小鬼…”不吃不睡熬了几夜,老虎有些乏,骂人都不再那麽有气势,他眯眼打个呵欠,贴著温澄小小的身子躺了下来。
小孩一身细皮嫩肉,今天守在洞口吹了不少冷风,脸颊冻得又红又干,又被老虎拍了一掌,肿得老高,面上一层细皮皲裂开来,怕是明天就会脱。
“就一个冬天…”男人伸手,粗糙的指腹按在受伤红肿的皮肤上,温澄在睡梦里呻吟。
男人安慰似的把他抱紧了些,嘴唇贴著他红肿的脸颊,声音暗哑: “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让你回家。”
白虎 7
温澄在漆黑的玄关上被老虎绊了一跤。
他踉跄著站起来开了灯,朝趴在地上的老虎皱眉:“你怎麽老睡这儿?”
老虎眯著眼,尾巴卷上来缠住少年的脚踝,声音沙哑的命令他:“乖,去煮饭。”
温澄有求於他,於是乖乖去厨房煮饭做菜,过半小时就端出一锅香味四溢的咖喱鸡来。他又乖顺而殷勤地摆好餐具布好菜,这才敲敲碗沿:“皇上,用膳。”
温彦钧歪歪斜斜走过来,打著呵欠坐上餐椅。
他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异常虚弱,精神不足呵欠连天,今年尤甚,老虎这几日除了睡就是吃,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差,最近连长时间的维持人型他都觉得累,於是干脆连门也不怎麽出了,整天只是蜷在家里打呼。
见温彦钧只是恹恹地扒面前的白饭,温澄讨好的给他舀了几勺鸡肉,又转身去倒了杯热茶放在他手里。
温彦钧一眼就把这小孩看穿了:“怎麽,惹事了?”
“没…”温澄难得有事求他,有些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
“有话就说。” 温彦钧皱眉。
“那个,”温澄拿筷子戳著碗里的饭粒,“你明天能不能来一趟学校?”
温彦钧想了想:“明天我有点事。”
温澄微微一愣,有些错愕:“有事?什麽事?”
“上次那个女人,”温彦钧忘了她的名字,“我答应了当她模特,明天她带我去工作…得去什麽摄影棚之类的地方待大半天,恐怕赶不回来。”
虽然听起来很麻烦,但报酬倒是还不错。
温澄过半晌才点点头:“…哦。”
温彦钧抬头看了他一眼,“学校里出事了?”
“不是,也没什麽大事,”温澄说,“照常的那些,什麽家长会之类的…不去也完全没关系。”
“嗯。”
热水器到了冬天就容易间歇性故障,温澄洗澡洗到一半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缩手缩脚钻进被窝里,冷得嘴唇发紫。
黑暗里能隐约看见自己呼出的白色雾气。
今年冬天还真冷。
温彦钧讨厌空调也讨厌电热毯,他几乎讨厌一切电器产品,嫌弃它们有股机油臭味。
老虎觉得夏天就该热得痛快冬天就该冷得透彻。於是温澄跟著温彦钧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了八年,连暖手炉都没机会摸一摸。
温澄冷得睡不著,越想越是窝火,他还记得小时候温彦钧总派他买礼物送去女人的办公室,夏天送花冬天送热可可,找来的零钱就留给温澄零花,那时候的温澄简直就是个职业小送货员,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温彦钧对女人永远纵容宠溺,到头来却不许他的养子买个热水壶在冬夜里暖暖手,这难道不是虐待吗,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虐待!
温澄想著自己小时候苦哈哈地坐著公车跨越半个市区只为了给温彦钧的情妇送一张酸溜溜的纸条,一口闷气就堆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噎了半天,却也只能泄愤地踢踢被子:“混蛋!”
“谁混蛋?”老虎在身後沙哑地说。
这老混蛋走起路来从来没有声音,温澄还在气头上,又是一踢被子:“冬天混蛋,被窝混蛋,冷!”
老虎很倦,没空理会小孩的无理取闹,它刚钻进被窝里就睡著了。
毛茸茸的温热呼吸就喷在温澄後颈上。
温澄绷著背脊,等听清楚了老虎的呼吸绵长而均匀,他才慢慢转过身来,像小时候那样蜷进它怀里。
睡著的老虎就像只超大号泰迪,安静又温驯。
温澄抱著它,慢慢睡了过去。
白虎 8
也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温澄和老虎混熟了。
老虎远没有它表现的那麽凶恶,温澄恨它不让自己回家,趁它睡著的时候拉它尾巴拔它胡子,也只是被醒过来的男人按在膝盖上打了顿屁股。
两个人吃饱喝足没事做的时候,男人就把他抱在怀里,一大一小坐在悬崖边上看雪景。
温澄坐在他膝盖上,甩著两条腿问第一千零一遍:“老虎,你什麽时候让我回家?”
“等过了这个冬天。”
“那冬天什麽时候才过啊?”
“等山顶上的雪化光,冬天就过了。”其实那雪千年不化。
“为什麽要等山顶上的雪都化光?山顶的雪和我要回家有什麽关系?”
老虎答不出来或者不想回答的时候就低头咬他鼻尖:“你很吵啊。”
“我不管,你不让我回家,我就绝食!”小孩决定学八点档里的女主角。
老虎正在啃鸡翅膀,抬头一脸漠不关心:“那又怎样?”
“哼!”小孩没找到台阶下,只好一扭头:“歪脖子山鸡有什麽好吃的,这叫垃圾食品,我才不吃,绝对不吃!”
“垃圾?那什麽是不垃圾的?”老虎纯属好奇。
小孩想了想,“…糖油果子!”
老虎三不五时就会出外觅食,这次却出去得格外久,温澄盘腿坐在洞口等它,一直等到暮曙黄昏夜幕降临,老虎也没有回来。
山洞外风声呼啸漆黑一片的样子很是恐怖,没有老虎在,小孩觉得害怕,他裹在毛毯里睁了一夜的眼,第二天天朦朦亮的时候才睡著。
老虎隔天中午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温澄睡得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身体,那手指触感冰凉。
他睁开眼睛:“老虎…”
男人回应似的拨拨他的头发。
小孩撅嘴:“怎麽去了这麽久,饿死我啦。你看,我就说你养不起我,快送我回家吧。”
男人像往常一样瞪他,但温澄再不觉得害怕,反而咯咯笑出声来:“老虎,好奇怪,我梦见你穿著衣服…”
小孩伸手,那确实是织物的触感,他没在做梦,老虎今天居然穿著衣服,白衬衫上还有一股温澄熟悉的洗衣剂的香精味儿。
他觉得新奇,脑袋蹭著蹭著去嗅那味道:“哪里来的衣服?”
温澄在男人怀里动来动去,像只不安分的小动物。男人摸他滚烫的额头:“你在发烧。”
温澄哼了一声,他还赤身裸体,这头老虎凭什麽穿著衣服!他猛地伸手去掀男人的衣角:“那是因为我没穿衣服,快点儿脱给我!”
男人飞快地躲了开去,但温澄还是看到了他侧腹上那道刀伤。
那伤口几乎从胯骨划到背部,显然还没有处理过,结著狰狞的黑红色血痂。
小孩一骨碌就要坐起来:“你受伤了!”
“没有。”男人睁眼说瞎话。
“你有!”
“没有。”
“你有!我看见了!怎麽回事,难道是仇杀!”小孩很紧张。
男人皱眉,把小孩按回地上,转移话题说:“饿了的话,吃点东西吧。”
他从背後拿出一袋油纸包,打开来,是几颗饱经风霜的干瘪瘪的糖油果子。
“这是什麽?”温澄看看老虎又看看糖油果子,眼睛红红的:“老虎…”
“闭嘴。”男人别过脸。
“我还什麽都没说呢…”温澄觉得眼睛酸得发疼,他抬手抹了又抹:“笨老虎...”
它穿越雪原穿越森林穿越无边无际的黑夜,却只给给他带回一包糖油果子。
“老虎,你以後不要再出去找东西吃了好不好?”小孩啃完糖油果子,抽著鼻子说。
老虎趴著装睡,只有毛茸茸的耳尖抖了抖。
“我觉得歪脖子山鸡挺好的。”小孩说。
“干果也挺好的,其实。”
“老虎,”小孩鼻子红红的,他趴在老虎身上,伸手紧紧抱住它的脖子,“你是不是痛得睡不著?”
老虎眯著眼睛不说话,小孩又说:“痛得厉害的话,我给你吹吹吧?”
老虎终於不耐烦,尾巴“啪”地抽在小孩屁股上:“闭嘴,睡觉。”
小孩“嗯”了一声,偷偷在它背上蹭掉了那两滴忍不住流出来的眼泪。
白虎 9
午间。学校食堂。
“你肯定是个受虐狂。”夏微斩钉截铁。
温澄刚替他打饭回来,被他一句话打得有点愣头愣脑:“什麽?”
夏微抬著下巴斜睨他:“你要不是受虐狂,那就是个超级软柿子,再不然就两者皆有。”
“何来此说?”温澄笑著问。
“第一,温彦钧是你的监护人,你的学费该他全额负担。第二,就算他不给你付学费,你也不用急著满世界找工打,中共未成年人保护法不是摆设好吧。第三,这整件事就是李颜之脑子生锈闹出来的,他有毛病不是一两天了,你理他?”夏微说,“总之,这事远远轮不到你操心。”
“你说得轻松,”温澄叹气,“还有半年就高考了,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出什麽差错…”
“喂,”夏微冷不防打断他:“温彦钧完全没把你当儿子看嘛。”
温澄吓了一跳:“啊、啊?”
“我看他根本不管你死活。”
温澄舒了口气,又直觉地想要反驳:“其实,他对我也不错…”
“怎麽个不错,他到底哪里不错?”
夏微对温彦钧没有什麽好印象,他和温澄从初中开始就是好友,别的孩子还在撒娇赖床和父母顶嘴的年纪,温澄却已经开始操持家务维持生计,除了数学公式英语单词,他还把超市特价背得滚瓜烂熟。夏微记得那时候自己放学了就往球场网吧跑,有一次想约上温澄,对方却抠著书包带说待会得去菜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