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尤砂
尤砂  发于:2010年0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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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彦钧固执地伸长了手,指腹压上小孩柔软的唇,再用力,就抵住了牙齿。

──这孩子总是抬头看他,嘴角翘著,那表情索吻似的,看得人心里发痒,偏偏又不自知。

白虎摩挲著那唇瓣,想起小孩那小心翼翼的,流浪犬似的眼神,他问他,老虎,你把我当做你的什麽呢?
──我是你的什麽呢?

白虎嗤笑一声,手指用力,抠住了胸腔里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

──你是我的什麽?你这蠢货,我真该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一掌拍死你。

他用力一扯,连血带肉,毫不留情。

 

温彦钧原地踉跄了两步,半跪下来。那半颗心脏已经被他捏破,从手心里血肉模糊的滑出来,掉在砂地上。他喘了两口,跪下来,手指在那一团血肉里翻找了一会,终於捡起一颗坚硬的,圆润的乳白珠子。

那珠子明明是从血泊里拿出来的,上面却滴血不沾,干净得像初生婴儿的灵魂。

白虎把它咬在嘴里,朝温澄俯下身,他疼得厉害,却满心温柔。

──你是我的什麽? 这世上生灵万千,他们的生命都太过短暂渺小,那些爱恨生死悲喜沈浮,在他永恒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生命里,不过是短短一瞬而已。那来来去去几十亿万人,天上闪闪烁烁几十亿万星子,没有谁能真正停驻在他的生命里。

他们都和他的生命没有关系。

──你是唯一的不同。

你是我捡来的小东西,你是我的小孩,你是我的半颗心脏,这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的生命是连接著的。

而这究竟是不是爱,其实老虎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没有温澄,他就只剩下一个停滞不前的漫长生命。征伐,战斗,胜或败,无休无止。
他早就已经腻烦了。

他低头轻吻温澄苍白的唇,心里喟叹。你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八年前,他在风雪冰冷的气息里嗅到熟悉的味道,他从雪地里捞出一个小孩来,全身冰冷,但还有心跳。

他把他抱进怀里,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好像他那漫长得令人绝望的生命里,终於找到了一份意义。

他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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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南宫攥紧骨链,虎口处震出血来,那骨链上最後一颗人头也碎裂开来,阵中那团强光流转片刻,轰然散开,爆炸一般的波动把方圆几里的砂地吹出一个大坑,一时天摇地动,世界仿佛分崩离析,经文交缠著旋入天际,一阵梵音过後,又疏忽消散。

一切重归无声。

南宫撑起身子,袈裟上血迹斑斑,在这异样的静谧里,只有他大口喘息的声音回荡在这荒坡上,他抹开鼻下血腥,朝砂地中那大坑踉跄走去。

天色正要亮起来,荒坡上一丝风也没有,太阳还没出来,天边却有了一抹血一样的暖色。

远远就能看见大坑中,有一人一虎,交缠著卧在一起。走近了才能看清,白虎侧躺著,温澄蜷缩窝在他腹间,老虎强壮的前臂环过他的腰背,至死保护的姿态。


“虎君...”南宫嘶哑的喊,没有人应,他站在原地怔了一会,把手中方天画戟插在砂地里。
虎君,这样也好,他想。

他呆呆站在坑边,一直待到太阳终於升起来。初生的日光照在白虎身上,把他的胡须毛发都染成暖洋洋的金色。

这世上再也没有谁能伤害到他的小孩,包括他自己。

因此他闭著眼,睡得安详。

 


白虎 47 结局

温暖,干燥,那是阳光在皮肤上留下的无形触感,轻薄但分明,光线煨在眼皮上,视线只是一片暖融融的红,温澄眼皮一颤,在这令人周身舒畅的热度里慢慢睁眼。

身上盖了薄被,他迷糊了一会,坐起来,四下张望。
这似乎是个阁楼,墙边堆著大小蒲团锺鼓,从地上直抵到天花板。靠窗放了一张厚毯,他就睡在那上面。光线刺得他眯起眼,窗外阳光明媚,天高云远。

他怔怔坐了一会,犹豫著踩上冰冷的粗木地板,头脑还不太清醒,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里的情形已经记不起来,但那难受的感受却还隐隐纠缠著他。

有人吱呀一声推开木门,温澄抬眼望去,红衣黄袍的僧人站在门外定定看他,“你醒了,去看看他吧。”

他还有些发懵,别人一个指令他就乖乖照做,他跟在僧人身後,随著他绕过走道,穿过两道门拱,停在了一道刻花木门前面。他呆呆站著,望著那黑漆漆的门面发怔。

阳光正炙,他却觉得冷。

 

“进去吧。”南宫替他推开门。

那房间里也不知点了多少袈香,香气扑鼻,紫烟蒸腾,温澄好一会才看清了房里的东西,那正中铺了张巨大的墨色唐卡蒲团,白色大虎趴在那上面,一动不动,像是睡著了。

“他怎麽了?”温澄问。他不敢接近,反而退了一步。

他转头看著南宫:“他睡著了?”

僧人低头看他,眉目刚硬,眼神里却带了些许怜悯。

那感觉像是有条冰凉的蛇,绕著他的脚脖子爬上大腿──温澄被让人发麻的恐惧紧紧攥住,屏著呼吸问:“他──他什麽时候才醒?”

“他不会醒,”南宫垂著眼睑,说:“他把心脏给了你,他再不会醒。”

温澄瞪著他,像是听到了什麽疯话,他跌跌撞撞走进房里,被浸水翘起的木板绊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他发著抖,咬牙往前爬了两步,伸手摸到了白虎的背脊。

他拽著它的前臂摇了摇:“老虎?”

白虎一动不动。

他不放弃的,吸著鼻子,又摇晃它的身体:“老虎?温彦钧?爸爸?”

那不是梦,他渐渐想起来了,那噩梦里的每一寸光景,那男人的每一个表情,还有那朦胧的迷茫里,他感受到的每一次尖锐的疼痛,它们全都是真的。

“起来啊。”
“别和我开玩笑了,快起来吧。”
“起来,回家了...”
“你起来啊。求求你,快起来...”


眼泪滴进白虎後颈短毛里,打湿了一大片,温澄抽著气,推著白虎肩背,费了好大劲才推得它翻过一点身,白虎温顺的闭著眼睛,像只巨大而沈重的毛绒玩具。

温澄抽噎著,把耳朵贴在那毛茸茸的胸膛上──那里面一片死寂。

他不知道该怎麽办,只能把自己埋进白虎怀里,紧紧的贴著,两手抓著他,手指几乎要扣进肉里。他全身发抖,它为什麽不醒?怎麽能不醒?它怎麽能自己就做了这种决定?它就这麽丢下他了!这个霸道的家长,不合格的监护人,这个为所欲为的大魔王!他窝在它怀里,却冷得牙齿打战,这个自私的人,这个任性妄为的人,这个王八蛋!

它是他生命里的加害者,可也是他信仰的,唯一的保护神。

现在这个几乎占据了他生命全部悲喜和重量的大魔王就这麽安静的,柔顺的,沈睡著。

它再也不会醒。

温澄抱著白虎,终於大哭出声。


南宫默然关了门,转身走开。

虎君,西象已死,右臂之约也就此作罢,你与南宫从此两不相欠。可与这孩子一世孽缘,又有谁来替你们一一梳理清还。他心里喟叹,脚下却不停,推开寺门,一眼望去人群扰攘──正逢节庆,每人脸上都带著虔诚的表情,手持一个转经筒,哗哗转动不休,也有人吹著乌笛,但却又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只安静的等著,期盼著,寺门一开,就鱼贯进入,虔诚叩拜。人群肃穆,空气确是欣悦的,连风里都飘著甜蜜的酥油香气。

南宫想起布阵那夜里,他曾向虎君说过,一年一度的节庆就要来了,他和他说了这集市,和他说了这大规模的祭祀,他向他描述这安然的,祥和的景象,不过是想告诉他,人世间其实也有千千万万值得留恋的东西。

“虎君当真要施阵?这阵法逆天而行,狠毒无比,一旦触动,就再也没有转机。”南宫说:“要赢西象,也并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赢他不难,但我要的不止是那样。”白虎说:“我要的是,这天上天下,再没人能伤他。”

谁也不知道,残暴凶狠的西天叛象,曾经抬头望著漫天星光,露出过怎样温柔的表情。

那大概是他在漫长的一生中,许诺过的,最认真和庄严的誓言。

‘我愿。’

‘──我愿倾尽所有,护他一个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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