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 下————卫风
卫风  发于:2010年0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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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本来脚步很稳,但实际上才走出四五步,子霏就觉得腿有些软得不听使唤。扶著廊柱慢慢吸气。

 行云不记得。

 

 什麽也不记得。不记得伤痛,不记得爱情。

 天下没有那样幸福的事情,可以只有爱情不要伤痛。更何况,就算你要,也要不到。

 行云不会记得,就算子霏想让他记起,也办不到。

 行云和他不同。他的记忆是被辉月锁了起来,天长日久,封印浅了,他的力量强了,就想起了所有。

 就在被堕天湖的水流卷进暗河的时候,他就想起一切。

 想起他是龙族後裔。

 想起他被人偷偷带离,想要他的龙骨。结果在边界那里,那个人被妖兽咬死,他拔了刀杀死那些妖兽,自己气力耗竭神智

 

 昏乱。

 想起奔雷带他离开,想起自己是怎样长大。想起与行云,与辉月,与星华,与平舟……多少往事,多少情仇爱恨。

 想起自己万念俱灰,魂魄离体。

 

 看见自己在沈黑的水中,化身爲龙。

 布满银鳞的身体,不是人类的身体。

 原来他们真的没有说错,自己真的不是人。

 

 子霏的指甲深深扣进石柱,石棱刺破指尖,血沾在雪白的柱子上。

 可是这样的疼痛太细微,抵不销心里那种要没顶的绝望。

 行云不会记得。

 他永远不会记得。

 

 手按在胸口那个硬痂上,子霏觉得痛。

 虽然知道行云现在过得好,可是心里还是痛。

 

 行云,很想念你。

 一直一直,已经想了两百年。

 可能还会想念很久一段时间。

 不知道什麽时候这份想念可以停止。

 也许到生命终结的时候。

 这份想念才会走到尽头。

 

 现在的你快乐吗?

 应该是快乐吧,没有重负,没有伤痛。

 美丽,才华,名誉,地位……什麽都有。

 你还需要我吗?

 还会看到我吗?

 

 子霏坐在地上,膝盖曲起来,头埋在膝头上。

 他没有哭。他以爲自己会哭,但实际上没有。

 他一直没有哭过。从行云死去的时候,他流出的只有血,没有眼泪。

 辉月站在身後,手轻轻按在他肩上:“飞天,留下来。可以常常见到旧时的朋友,心情会慢慢平复,是不是?”

 子霏没有说话。他看著自己的双手。修长的手指,这是一双拿剑的手。

 

 “看著现在的行云,其实一切都可以过去。现在的他多快乐,没什麽可以伤害他。”

 子霏慢慢的,一字一字地说:“是。”

 “留下来吧,其实星华和平舟这些年来都没有开怀过,他们如果知道你还平安健在,一定会欣喜若狂。”

 是麽?

 星华相信会是,平舟……就不知道。

 想起星华,又想起楚空。

 星华知道他有孩子的事情吗?又会不会知道楚空被放在了羽族交给凤林的事?

 当年是多麽鲁莽而轻狂。

 不知道楚空现在是怎麽样了。

 辉月在午後的阳光中俯下头来,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子霏睁大了眼,仍然看不清辉月俊美的面孔上,现在究竟是什麽表情。

 他一直摸不透辉月的心情,相信整个上界没有人可以猜到辉月的心中到底喜欢什麽,想要什麽,做一件事又是爲了什麽原

 

 因。

 就象子霏现在的茫然,他甚至忘记了要推开辉月。

 辉月并没有紧锢他,只是松松的按著他肩膀,很温存的给了他一个轻吻。

 清浅的,象是蝶翼沾花一样的吻。

 辉月爲什麽要这样做?

 高傲清贵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辉月,爲什麽会这麽做?

 辉月太高贵遥远,除了成年礼,他没有和任何人亲近过。

 当年行云和他同住,不过是他爲了保护行云,他们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行云告诉过子霏,他们之间清澈如水,辉月一

 

 直是守礼君子。事实上,当时行云说,辉月的身上找不到情爱这两个字。

 他根本太理智太出尘,不似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他象一尊神像。

 

 可是现在这尊神祗,这尊石像,在亲吻子霏。

 

 这个事实令子霏大受打击,一瞬间呆滞傻愣。

 

 “别想太多,别总看著从前。”辉月这样说,慢慢直起身来,越过他向前走。

 子霏指尖拭过嘴唇。

 是他眼花了,还是一时伤心産生幻觉?

 总不成是辉月真的亲了他吧?

 

 子霏在神殿後大的藏经殿里翻阅卷册。说是龙河,实际上就是贯穿上界全境的天河,只是叫法不一。几千年来也算风平浪

 

 静,旱竭雨涝都是自然的事情。

 可就是不能用心看下去。

 爲什麽辉月会……

 

 卷册大概翻了翻,子霏把几本记著重要事件的收拾起来要带回去看。

 这一日的晚餐是自己一个人用的。不象昨天那样不真实的热闹,也不象被打断的早餐似的那样温馨快活。

 不知道辉月有没有把他的身份告诉平舟和星华。

 当然,不必告之给行云。对行云来说,他是谁并没有意义。

 因爲要看书,内侍给研了磨。

 子霏握著笔杆有些出神,明明手指点在一行字上,却全然不是在想这些。

 笔走轻灵,写的东西与河事完全不相关。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行云。

 

 行云。

 

 但愿你永远这般快乐。

 

 即使不再记得我。

 

 窗上突然格格轻响,有人用指甲在轻弹。

 这种弹窗格的声音真正久违,子霏咬咬唇,把笔放了下来,轻轻咳嗽一声。

 窗子轻巧的张开,有人跃了进来。

 好象这间屋子窗户的利用率远比门高呢。

 子霏看著穿黑衣的星华,好象很久之前也有这麽一次,星华穿成这样夜里来找他,带他去赌拳的地方。

 好象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一样。

 “喂,出去散散心?”他声音压得低。

 子霏听得出,辉月一定是没有告诉他,不然他说话的语气不会还这样,留了一点点客气……当然半夜去跳客人的窗子算不

 

 上什麽有礼的行爲。

 不过这在他来说还是很客气了。

 如果他知道子霏就是飞天的话,可能直接拉了人就走,不会这麽多此一举的问一声。

 帝都难道也有赌拳的地方吗?

 

 子霏眼里的笑意很深,答道:“也好。你等我更衣。”

 换一件单袍,头发束起来,跟他一起跳出窗户。

 

 夜里风寒,吹在脸上,精神爲之一振。

 “带你看好看的去。”星华极兴奋,摩拳擦掌的样子。子霏看著却觉得有些心酸。奔雷不在,行云纯稚,辉月内敛,这个

 

 好动的星华一向都做些什麽事呢?就是去赌拳也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吧?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都没有人分享。

 拉著刚见面的陌生人去夜行,星华是不是寂寞太久了?平舟呢?也没有打听到汉青现在怎麽样了

 

 还有辉月……

 

 辉月寄情书画,日子一定更加沈静孤清。

 

 一阵莫名难言的情绪在心里翻腾,子霏定定神,追著前面星华的身影一路急纵。

 好一轮急奔,星华陡然煞住势子,气定神闲地说:“子霏的身法很好啊。”

 口气象是老气横秋,子霏暗暗觉得好笑,心道我的龙腾九式还没施出来呢。

 “还约了人的。在这里等一等。”

 子霏大感奇怪:“谁?”

 星华说:“你也认识的,平舟嘛,那天晚上一起喝过酒。”

 子霏愣了一下,平舟?

 平舟晚上也出来过夜生活?

 不是开玩笑的吧?

 

 刚才还觉得他们寂寞……

 转个脸儿却发现他们过得蛮精彩,子霏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实在杞人忧天。

 

 远远的有夜行风声,星华精神一振,小声道:“来了。”嗫起嘴来学了两声鸟叫。

 来人却是两个,其中一个哼一声说:“又讨打!学什麽不好非学这声音。”

 子霏呆了一下,那两个人将身来到近前,一个安详闲适自然是平舟,另一个却飞扬跳脱,居然是行云。

 

 

 “怎麽会多来一个人的?”行云压低了声音:“我可只预备了三匹马。”

 平舟看一眼星华,又看了看子霏,轻声说:“我回去好了。本来我也不是很想去。”

 行云一拉他:“不行,说好了一起。”

 子霏看看行云拉住平舟臂膀的那只手,别开脸说:“我就不去了,龙河那些卷册还有许多没看的。”

 这回是星华扯著了他不放手:“怕什麽啊,我们两个共骑一匹马好了。”

 行云仍然是不怎麽释怀,念叨著星华慷他人之慨不惜马力。星华倒是好脾气一直笑嘻嘻。

 子霏有些漠然,看著行云与平舟并辔而行,时而低声交谈。

 虽然心里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他快乐,比什麽都重要。

 但是真的看到他这样的遥远淡漠,心中的那种痛楚怎麽也不能平复。

 隐隐的,但是一直在旋转扭曲一样的痛。

 象是有谁,把心里埋得很深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扒挖开,血淋淋的血肉撕裂了,然後空气中全是一种令人伤感的味道。

 子霏在茫然的巨大的痛楚中,体味著失去。

 正在失去,还是已经失去,都不可知。

 失去。

 明明已经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痛过一回。

 本以爲早已经时过境迁的时候,却还是要这样切近的再体会一次失去。

 与前一次的不同。

 上一次他的离开,是惨痛而突如其来的,迅雷不及掩耳,一瞬间,还没有从震惊中回神,伤痛已经成爲了一个烙印,刻在了灵魂深处。

 来不及疼痛。

 现在的痛楚却是缓慢的,一层层的重压覆上来一样。

 让人吸不进气,象是陷入深水,无所凭依,没有根底。

 在绝望和淡漠中,下坠。

 

 子霏觉得有些无力,头软软的低著,星华坐在他身前控缰,小声问:“你累麽?就快到了。”

 子霏打起精神,声音轻快地说:“是去做什麽?”

 星华顿了一顿:“寻宝。”

 子霏没有再问,天马腾空而翔,掠风疾行。

 帝都的城墙早被抛在了身後,他们翻过了帝都东面的奇峰。

 脚下是黑黢黢的山林和旷野。白云的大道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隐隐闪亮。

 子霏有些恍惚。

 

 好象这些年来在隐龙谷的时光都如梦境一样的虚幻不真实。

 他真的离开过帝都麽?

 好象……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无论他在什麽地方,好象总会想起帝都的一点一滴。

 他在帝都长大,在这里,快乐与痛苦的时光……

 “子霏,”星华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点试探的意味:“你知道堕天湖麽?”

 子霏怔了怔,道:“自然知道。”

 “那……”因爲风大,星华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爲什麽堕天湖中没有生灵?所有落进湖中的,不管是人……是妖……是怪,全部消失于无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是龙族……应该知道吧……”

 子霏一直沈默著,直到下马的时分,星华才听到他说了一句:“来自来处,归向归处。”

 

 下马的地方是个极深的山谷,头上枝繁叶密连月光都透不下来。

 行云显然兴致极高的样子,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小声些。我看看……嗯,来了不少人。”

 比他们站立的地方再靠下一些的低处,果然有不少人在走动。平舟把马匹拴好,静静的站在一边不出声。

 行云抢先走在最前头,星华跟在他的身後,子霏沈默的跟著他们向前走。

 听著树叶被踏断的时候清脆的破裂声。

 

 不知道心碎有没有声音。

 如果有,是什麽样的声音呢?

 如果没有,又是爲什麽没有的呢?这样的巨大的隐痛,怎麽可能无声无息呢?

 草叶被脚步碾倒,草涩而不安的味道弥漫著。

 

 “还好吗?”温柔得让人想落泪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

 子霏站住脚,看著比他略高了一些的平舟。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有美丽的流动的光晕。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线月光照射下来的关系,那微光看起来银雾莹莹,很象辉月的眼睛。

 子霏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呢?”

 “你好的话,就可以了。”平舟恬静的声音在暗夜中听来象个梦幻:“只要你过得平安快乐就好了。”

 

 “不,”子霏声音很轻,他们都不想吵到前面的两个人:“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快乐。不管我怎麽样,你的人生,是由你自己掌握著的。”

 平舟不作声,两个人又向前走了几步:“行云他……”

 “我知道,他不记得。”子霏静静打断了他的话:“不记得,也不要紧。无论你是否介意,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既然现在每个人都过得很好,记得不记得,也不重要。”


 “可是你的心呢?”

 温柔的声音,平舟的声音,带著淡淡的哀悯:“你的心呢?不痛吗?”

 子霏的呼吸一窒。

 不痛吗?

 或许吧,或许不痛吧。

 

 经常的,时时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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