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尤砂
尤砂  发于:2010年0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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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麻烦你了,”周筱兰拿速记本唰唰唰写了什麽,表情严肃,说话却像春风拂柳:“哪的话,真是劳烦了,哪天还出来聚聚啊。”
挂了电话她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不管是不是真的,总要给那孩子看看。他这麽不吃不睡的走火入魔似的,就算是为了断了他的念头也好。
小刘还在那边瘪嘴说:“我情愿负责上次那个野模,温什麽的,条件多好啊,您干吗不签他?”
“人都走了还签什麽签,”周筱兰瞥了他一眼:“行了,那边我再叫人去就是了,等会有快递,你下去帮我收上来。”

晚上周筱兰载著一车纸箱回家,温澄和她一起把它们搬上楼,堆在客厅里。
“就这些了?後备箱呢?”
“搬空了。”温澄把手里纸箱放地上,直起腰挽了挽袖子。墙壁和沙发之间被这些纸箱塞得全无空隙,他轻声说:“真是麻烦您了,谢谢。”
周筱兰点点头:“前後一个月的都在这了,没分类,什麽报纸都有。看完了还得还回去,行吗?”
温澄正在拆纸箱,被扑面而来的浮沈哽住了喉咙,他咳了两声:“知道...太、太谢谢您了。
周筱兰看著他,半晌说:“温澄,我们做个交易?”
“什麽?”温澄愕然抬头。
周筱兰没半分表情,她抱著胳膊,把那些吓唬人用的揶揄讽刺刻毒都倒出来堆在面上:“你住我的吃我的穿我的,到头来我还得帮你做事,你总该给我点回报吧?是有人把你托给我一阵子,那也是一阵子,你还真当是一辈子?”
温澄讷讷看著她。
周筱兰从口袋里掏出张小纸片,那是从速写本上撕下来的,带著参差的锯齿,她忽然又微笑起来,把手里纸片递给他:“呐,拿著。”
温澄接过来,那上面写著串数字,像是个电话。
“看你瘦得,你再在我住两天我都怕没办法跟人交差了。你和温彦钧还真是一模一样,心里一堆事,瞒的又是最不该瞒的人,最後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这个给你,受不了了就给他打电话吧。”
“有些事情,你说给我们听也没用,我们帮不了你什麽忙,可总有人是能听你说的,也总有人是该听你说的。”
“其实有时候你寻找一个真相,”她意有所指,“但等真正找到它了,你才发现它不是你想要的。”
温澄还是木然盯著手里号码,抬头看看她,又看向那串号码,“哦”了一声,像不知说什麽好,半天才又补了一句嗓音干涩的“谢谢”。
周筱兰笑笑:“别说太多谢谢。这点你和他还真不像。”


第二天她起床开门就看见温澄坐在客厅地板上,面前五六个空纸箱,地上横七竖八瘫了几张报纸,更多的堆在墙角那,周茵茵和胡小雅果然也瞒著她熬夜了,只是大概没撑住,一人窝了一个沙发睡得正香。
温澄见她起床,抬头说了句“早安”,又低头聚精会神查报导去了,才一个晚上周筱兰就觉得他更瘦了,挂著两个青黑眼圈,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周筱兰叹气:“去上课。”
温澄摇摇晃晃站起来,揉揉眼睛,温顺说了句好,到浴室刷牙去了,周筱兰看著他踞趔几下,突然有点明白了温彦钧的心情。
表面上百依百顺,其实你说的他都没听进耳去,你劝的他从来不打算理会,就算他知道他做的是错的,他还是选了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孩子比谁都固执。
偏偏你没法责怪他。

 


白虎 35

南宫迈进大殿,朝阳刚在天边露出半个脑袋,静坐佛前的白虎一动不动,像座半面镀金的雕塑。

南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听他们说虎君在这坐了三天,虎君是来祈愿,还是忏悔?虎君一身杀孽,若要南宫替虎君一并洗去,可就不止一只左臂了。”
朝阳斜射而入,照得殿内金碧辉煌。
白虎睁眼:“那也不过是为了清道。”
南宫把腰间那壶羌酒摘下来,又从怀里摸出两只拳头大的杯碗,一一在地上放了,笑著说:“明日之後,只怕虎君就不知是生是死,南宫也不知是生是死。”
他嘿嘿笑著,替白虎斟了一杯,也给自己倒得满满的,琥珀一样的液体从杯口溢出来,沾湿了白虎座下的蒲团。
“无论如何,现在总是该喝一杯的。”
白虎看著自己昔日好友,那张脸上还能依稀看见当年的飞扬跋扈肆意猖狂,虎尾卷起杯盏,一干而净。南宫哈哈大笑,他从怀里摸出一节童骨,就著杯盏击节,在佛殿里朗声念起祝酒词来,身上饰品随著他的动作叮当乱响。


两人从东边日出喝到月落乌啼,那小小酒壶空了又满,好像永不枯竭一般,到现在两人也不知喝了几百杯。南宫侧卧在地上,黝黑双颊上两片酡红,他把手里骨节一扔,笑著说:“虎君还记得西南四十一宫上,那颗青色星子?”
“它本来也是颗赤色煞星,能化形体,蛊人心,倾天下,说起来也算是个魔头。但它不喜屠戮,时间一长,灵气弱了,才渐渐青下去。”
“它一直在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星光都淡了,才终於等到朱雀垂青,选它做了驾前侍女。”
“可她只在朱雀座前待了一会──十年还是五年?南宫记不清了──总之才短短几年,南宫本来和她约好了,哪天路过朱雀殿,就去和她喝上一杯青羌酒,但南宫还没来得及去,就听说她被随便扣了个罪名,贬到下界去了。”
“南宫拜托人去打听,别人告诉南宫说,是因为她从西象白虎殿里偷了一张虎皮。”
“她为什麽去偷虎皮,为了谁去偷那张虎皮,南宫想了很久,总也想不明白,虎君比南宫聪明许多,虎君那时候就一定是知道的。”
他见白虎不说话,就又喝了一口酒,自己絮絮叨叨说下去:“当年白虎殿里,殿上住了一位西象虎君,殿下镇了一只失势白虎,被剥皮去心,囚在星尘里。她偷那一张虎皮──虎君认为,她是为了谁?”
他嘿嘿笑起来,笑了一会,又轻声问:“虎君,你说她是为了谁?”

白虎当他是喝多了,用尾巴尖拎起酒壶,放在一边。
“够了。”
南宫不依不饶,把杯里那点剩酒慢慢抿进嘴里,问它:“虎君记得她吗?”
白虎沈默著,虎尾在地上扫了一圈。
南宫嘿嘿笑著,坐起身来,左手握拳,伸到白虎面前:“她叫什麽名字?”白虎不答,他又问:“她叫什麽名字,虎君?”
“清娘,她叫清娘。”白虎说:“你逆天改命,私自下界,竟然是为了这个。”

南宫松手,掌心里掉下一颗赤色药丸,砰咚一声,不偏不倚落在白虎的酒盏里。
“虎君的药。”
南宫说:“大战在即,南宫祝虎君斩敌而归,奏凯而还。”

 


白虎 36

温澄就这麽在旧报纸堆里埋了几天,只找到几家小报社的追踪报道,他一一打了电话,要不没人接,要不早换了电话,他颓然坐在沙发上,几天来的努力算是收获全无。
窗外刮起风来,穿堂而过,温澄慌忙想去关上窗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铺了满室的,他一一分类的剪报文章被吹得一团糟,哗啦啦被卷进半空里,又轻飘飘落下来。
他在原地呆了一会,把脸埋进掌心里。
盲目的热切褪去之後,只剩下脱力一样的空虚感。他还能怎麽做?还要他怎麽做?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握住那张纸条,攥紧了,却始终没有掏出来。

胡小雅和周茵茵见他终於出现在教室里,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好歹来上课了,他再那麽把自己关在家里,她们都怕他会走火入魔。
“副班长的笔记,替你借的,下午之前还他就行。”周茵茵把笔记本拍在他桌子上,说:“说起来,今天夏微又没来。”
胡小雅把脑袋支在椅背上:“你不来的时候他来,你来了,他又不在。你们两个是受什麽诅咒了吗?”
周茵茵口袋里手机响了,她挑眉:“正说他。”
是夏微打来的,周茵茵接起来,“嗯”了几句,告诉他们说:“夏微说他今天不舒服,不来上课了。”那边夏微说了什麽,她“啊”一句,又问:“那我们也来看看你?”过一会翻个白眼“好好好,知道了。”又问那头:“你要自己和他说吗?”边说边朝温澄使了个眼色。

温澄接过手机贴在耳朵上,夏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慌张,他在那头微微喘息著:“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情──我、我一直没记起来,我终於想起来了──”
“什麽事?”温澄听出他语气不对,“你别急,慢慢说。”
夏微大口喘了几口,说:“他──他是个杀人犯!”
温澄一愣:“什麽?”那头却不说话了,只听到喘息声,温澄握紧了手机,皱眉问:“夏微,你说什麽?夏微?”
“我、我没说...”信号不好,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必须──必须告诉你...我不知道他...可是...被骗了...你下课...到我家来...我再...他和我说...”
那边又突然没了声音,听筒里只剩下沙沙的杂音。
“喂?谁和你说什麽?夏微,夏微?”
哢哒一声,那头挂断了。

温澄课没上完就叫了辆车赶到夏家大宅,叫车的钱还是向胡小雅借的。门口保安已经认得他,见他还点头叫了一句温少爷,路上遇见夏家请的阿姨,温澄问她夏微在哪,答说大概在书房里。他一路走得飞快,砰一声推开书房门,见夏微完好坐在沙发上,才松了口气,靠在门边喘气:“我还以为...你出什麽事了。”
“我没事,”夏微说,他看上去却不像没事,眼角通红,脸色却泛著青白,他站起来,朝温澄走了几步:“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温澄看著他。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抽屉,从那里面拿出一份牛皮纸做的文件夹,递给温澄,低声说:“你自己看吧。”
温澄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张剪报,他看了看日期,八年前的。纸张旧得泛黄,但却保存得很好,一丝褶皱也没有。他粗粗略了一眼,一眼就看见了右下角那一小张模糊照片,一对夫妇搂在一起,正对著镜头微笑。
他抬头看一眼夏微,又低头,飞快地把那篇报道念了一遍。

‘温姓夫妇...失踪十余日...搜救部队一无所获…’
‘双双殉难…衣物中找到证件,相关部门已经确定身份...尚未联系家属...’
‘…疑似猛兽行凶…’
‘有关部门提醒游客...山中有老虎及熊等猛兽...游客应做好防范措施...”

温澄抬头看著夏微,张著嘴,却觉得无法喘息。
“什麽意思?”他听见自己虚弱的问。
“这是...这是什麽意思?”他拿著报纸挥了挥,朝夏微走近两步:“你给我看这个,是什麽意思?”
夏微呆滞地看著他,好像他也不知道现在该做出什麽样的表情,他看见夏微张了张嘴,听见他说:“你别太难过...”
“我也是今天才拿到这个...前几天,我拜托别人帮我去找...还真的找到了...”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声音传过来似的,温澄脑袋里嗡嗡响,几乎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温澄努力睁大眼睛,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他连夏微的脸都快看不清了,只听见他断断续续说:“我想了很久才...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温澄,你别太难过。”

 


白虎 37

海拔四千多公里的地方,天蓝云白,澄蓝天空近得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温彦钧当真伸出手去,只有风从他指缝里凉凉掠过,他头顶上,几根电缆参差交错,像在那片碧蓝上割下几道伤痕。

“虎君,哈哈哈,躺在那干嘛?”
温彦钧用手枕著脑袋,不耐烦翻了个身:“别吵。”
南宫从锺塔里探出脑袋,哈哈笑著,脖子上那串骨链尤自摇摆,他灌了口酒,问:“虎君就躺在地上,也不嫌脏?”
温彦钧随手抓了一把细砂,看它们从指缝里流走,被风吹成细细一股尘雾。他说:“你倒选了个好地方。”
抬头是蓝天白云,低头是黄土细砂,这地方未受污染,处处透著股纯净自然的味道。
他想起城市里灰蒙蒙的天,空气里沈浮的颗粒,还有污染後的河流令人作呕的味道:“这还不错,比城里宽敞多了,安静,不难闻。”还有头顶湛蓝天空,让他想起他和小孩在山洞里度过的那个冬天,他突然问:“晚上能看到星星吧?”
“虎君想念星河了?可惜,不杀了那人是回不去的。”南宫又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说:“能!怎麽不能,月亮脸盆大,星星一颗比一颗亮,七十二宫的都能看见。”
温彦钧若有所思:“他该跟著我来的,他那麽喜欢...”而他也知道,那个会坐在他膝盖上拉著他陪著数星星的温澄,只是八年前的温澄而已。
几朵浮云飘过,在砂坡上掠过短暂的薄影。
“虎君听见了没?”南宫放下酒壶,翻译广播里的土语给他听:“温──温彦──那不是虎君给自己取的名字?”

电话那头,温澄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温彦钧握著听筒犹豫片刻,到底没忍心把它挂断。
“温彦钧?”或许是透过电话的原因,声音被机器过滤过後,好像也带上某种类似金属的钝感似的,温彦钧觉得他的语调是冰冷的。
他“啊”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沙哑的。
那边没了声音,温彦钧在沈默里屏著呼吸,他没想到温澄能找到他,但那也已经不重要了。这或许是最後一次,他还能活著和他的小孩说说话。白虎觉得心底里那些温柔不舍都在层层往上溢,几乎漫过他的头顶,他垂著眼睑,说:“澄澄,我──”
远距离电话有些延时,他的话还没来得及传过去,就听见温澄颤抖的声音传过来:“我只问你一件事──”他说到一半却卡住了,问题迟迟没有抛出来,好像光是问出来对他来说都是种天崩地塌的毁灭似的。
“说吧。”
“──我爸爸妈妈,是你杀的吗?”

他听见温澄在那头急促喘息著,几乎都能看见他颤抖的样子,可怜的小孩,太可怜了。他深吸一口气,好把胸腔里那些涌起来的东西通通压下去,却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他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对温澄说:“他们总归也是要死的。”

温彦钧只听见温澄短促的呼吸声,他静静听著,心里却突然放松了,那些焦躁和痛苦终於找到了出处。他像走著很长很长一条独木桥,走了很多年,下面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一步不能踏错,一秒不能放松,而现在终於跌了下去,他却想著也好,往後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谁也没说话,一头是沈重的平静,一头是绝望的哑然。

沈默了很久,温彦钧几乎以为那头已经挂断了电话的时候,他听见温澄嘶哑问:“为什──为什麽?”
他答非所问:“再叫我一声老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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