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澄抓著胸前的衣服,喘了几口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麽?”
温彦钧抽了口烟,侧头看著马路,他像是有话要说,和夏微有关吗,怎麽了,温澄慢慢站直了身子。
车灯在男人身後像霓虹的洪流,马达轰鸣的喧嚣反而给人错觉,好像身处於无声中似的。
温澄被监护人一头雾水,心头却涌上莫名的焦灼感,好像有什麽就快要消失了,而他没法抓住。
“你想看吗?”温彦钧突然问。
温澄只能重复:“什麽?”
“想看吗,”男人抬抬下巴示意他往上看,姜黄色眼珠却只看著他的眼睛,“星星?”
温澄没去看,也没答话,他被温彦钧的表情震住了。
两人都没开口,然後男人说话了。
“你小时候,”温彦钧的胸膛起伏了几下,努力把那些长日积累的焦虑疲惫失落都收拾起来,却还是眉头紧皱,好像要说出这些话对他而言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似的,“很喜欢看星星。你可能忘了,我还记得。”
他手指夹著烟却不抽,风衣的竖领挡住下巴,眼窝匿著阴影,艰难的极其隐忍地表白:“这里什麽都看不见,我带你去能看见星星的地方。”
“跟我走吗?”
温澄愣了半晌,震惊又惶惑:“你在...你在说什麽啊?走?走去哪...?”
温彦钧垂下眼睑,拿起烟抽了一口,隔一会,又抽一口。
“你突然之间说这些...”温澄揪起眉毛,“是、是出什麽事了吗?”
他朝他走过去,试著拉他的袖管:“到底是怎麽了?”
温彦钧摘了烟蒂,扔在地上,抬腿把那点挣扎著燃烧的火星踩灭了。
他抬眼,就又是那个冷硬无情不负责任的监护人了,他说:“我们明天搬家。”
温澄瞪著他。
“家里我收拾好了,搬家公司约了,房子也在卖了,明天一早就出发。”他瞥了小孩一眼,转身就走:“现在回家。”
他大踏步走得飞快,温澄在原地愣了一会,小跑著追上去,拽著他袖子问:“房子卖了?!你、你发什麽疯啊...”
温彦钧脚下不停,温澄突然明白过来,惊惶里用力扯住他的袖管,问:“那学校呢?!”
男人低头看他,又恢复了他惯常的无动於衷的,兽类一样的眼神。“退了,”他见温澄瞪圆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又补充说:“已经。”
温澄握著胡小雅借他的手机,拨号,按断,再拨号...夏微的电话始终没人接。
他看著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纸箱,温彦钧果然已经收拾妥当,他从什麽时候开始打算搬家的,今天送他去了学校,还是更早?
他想不通。昨天还能温柔得让他像置身梦境,今天就又成了独断专行的暴君。他到底还是理解不了温彦钧。
他已经没力气再去猜测他给他的许多个为什麽。
房里的摆设用品几乎都被清空了,只有床边的一个小立柜,他上了锁,温彦钧还没能打开。
温澄摸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了第一个抽屉,珍而重之拿出里面的铁盒,里面有一对戒指,一条项链,一张照片。
他父母的东西。
被温彦钧收养後不久,他家原来的房子遭了火灾,大火把父母的遗物烧得七零八落,剩下不多的也都被温彦钧扔了,项链是他平时就藏在身上的,而对戒和照片是他绝食几天之後,温彦钧才终於肯交给他的。
再之後温彦钧卖了他父母的房子,强行带著他搬走,那之後自己几个月也没有和他说话。
温澄握著照片,指节捏得发白,他的父母在照片上微笑著,拍这张相片时他们还很年轻,温澄甚至还没有出生,照片却很旧,纸面上几条泛白的折痕。
温澄缩著肩膀趴在床边,渐渐有眼泪滴在纸面上。
明天就是立春了。
第二天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楼下的时候,温澄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我不走,”他说,手里紧紧捏著书包肩带:“我不跟你走。”
温彦钧在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抬起头来看著他。
“夏微还没找到,我也只差几个月就毕业了,”他也鼓起勇气看著男人,“我在这住了八年,在这个小区住了十八年,我凭什麽要莫名其妙的搬走。”
“你从来也没有找我商量过。”
“连个理由都没有。”
温彦钧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麽,但这时门铃响了,他把手里报纸合拢,起身去开门。
过一会几个穿著灰色工作服的人走进门来,温澄站著没动,看著他们抬著纸箱来来往往,很快就把房间清空了。
搬运工下了楼,温彦钧站在门口,换了鞋子,回头问他:“不走?”
温澄咬著下唇,难得的倔强和固执。
他以为温彦钧会走过来,拽住他的後脑勺,把他提下楼扔进车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可温彦钧却只勾了勾嘴角,温澄并不觉得那是一个笑。
他听见他说,“也好。”
然後他打开门,噪音和冷空气从门外呼呼灌进来,温澄打了个寒颤。温彦钧又看了他一眼,走出去,带上了门。
剩下温澄一个人,站在空阔的房间里。
白虎 28
周茵茵找到温澄的时候他正站在她家楼下等她,裹著条厚重的灰围巾,脸色青白眼角通红,缩著肩膀的样子,像只憔悴的受伤的兔子。
女生放下手里电话去拉他的手,温澄埋著头任她牵著,谁也没说话,周茵茵几次要开口,侧头偷看了他几眼又作罢。温澄始终埋著脑袋,迈进电梯时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周筱兰在门口等著他们,见了他就让出门口,笑容亲切,从鞋架上取了双软拖鞋,问他:“吃早餐没?”胡小雅!!!跑过来,在她身後探出半个脑袋:“进来进来。”
温澄有点难堪似的垂著脑袋,低低说:“打扰了。”
他无处可去,先是打了电话给胡小雅,那边没人没接。他去她家找她,屋里也空著。他以前就住她楼上,温澄犹豫了一会,顺著楼道走上去。门上挂著个倒褔,石灰墙洁白干净,看不出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温澄把手放在冰冷的铁门上,他想进去看看,一眼也行。可他也明白那早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回不去的了。
可他现在,又还能到哪去呢。
踌躇半晌他只好打给周茵茵,女生在那边沈默了一会,说:“今晚你来我家吧。”
温澄一怔:“那不好...你有办法联系到夏微吗,胡小雅也行...”
“你来我家吧,胡小雅也在,”女生干脆地说:“我就和我姐住,空房间又多,你不介意就行。”
於是他就住进了周茵茵家,连一件自己的衣服都没有,周筱兰说晚饭过後去买些,日用品什麽的也要添置。胡小雅问起他休学的事怎麽办,温澄才惊觉自己根本没在想著这事,他一直想著温彦钧。
他咽了口米饭,说:“只能明天去学校问问看,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胡小雅含了口鱼肉,模糊不清地安慰他:“肯定没事,休学办上去还要好几天,明天去撤了就行。”
温澄“嗯”了一声,筷却子停了,只捧著碗把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怎麽啦?”周茵茵问他。
“我...”他抬头,难堪又无措地拿麽指磨著碗沿:“我没学费...”
两个女孩都是一愣,周茵茵转过头去,拿脚尖碰了碰她表姐。
周筱兰给温澄夹了一筷子菜,她长相秀美,笑起来尤其显得温柔:“学费的事不用担心,你只要担心成绩就行。”
温澄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急忙说:“那怎麽行...”
周筱兰只是笑,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温澄却在惶急里连脸都涨得通红,碗也重重往桌上一磕:“那不行,绝对不行!已经够麻烦您的了...”
“有什麽麻烦的,”周筱兰看著他,眼神温和,“我常听茵茵说起你,早想见见你了。你就放心在这住下吧,我一直想要个弟弟,今後你就把我当个年纪大了点的姐姐也行。”
周茵茵嘴角边粘了个饭粒,望著她姐的眼神有点无语,周筱兰给她也夹了一筷子菜,她不是从周茵茵那听说的,告诉她的人是温彦钧。
温彦钧这人,冷漠傲慢,雷打不动的自我中心,可每次有什麽事都是围著他家小孩转,要去接他放学,要回去等他回家...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交谈是他问她小孩到了叛逆期该怎麽办,那表情像个严肃认真又忧心的家长,只有他的小孩能让他这麽挂心。
胡小雅和周茵茵也在一边帮腔,哎呀你就在这里放心住下等你爸来接你,其他的事你少操点心。她们越这麽说温澄越急,这些善意他感激但觉得惶恐,他拿什麽还,他什麽都没有他还不起。
周筱兰看他都快出汗了,想著这孩子自尊心太强,就笑著安慰他说:“不然就当是我借你爸一个人情,要是有机会我还想找他合作呢,他可不太好约,你今後有机会就帮我怂恿撺掇下,这样行吗?”
温澄沈默半晌,说:“那,就当我是借您的好吗?我会打工,毕业了就找个好工作,钱我一定还您。”
周筱兰一愣,周茵茵在一旁已经不耐烦皱眉,筷子一放说:“还什麽还啊,钱本来就是你爸的,你别跟我们这麽闹别扭行不行!”
温澄哑然看著她,又望望胡小雅,最後扭头望著周筱兰。
“我爸的?”
周筱兰头疼似的皱眉,周茵茵说完椅子一翘去卫生间了,胡小雅眼巴巴看著他们,筷子一头抿在嘴里。
“到底怎麽回事,麻烦您,”温澄困难的咽了咽喉咙:“麻烦您告诉我。”
周筱兰见他神色认真,只好说:“他是来找过我,大约是说他有事缠身,没法照顾你,问我能不能把你接来我这住,也确实给我了一笔钱...虽然我和他说了不用,”她叹了口气,“他让我别告诉你,我就知道这种事怎麽瞒得住,我看你们俩是太缺乏沟通...”
温澄看著她,後面的话却全没听进去,他结结巴巴问:“他什麽时候...什麽时候来找的您?”
“昨天晚上吧,他大半夜的来敲门,说他早上走,让茵茵去找你,可你不在家,我就让茵茵给你打了电话...”
昨天晚上。
温澄吸了口气,耳朵里灌进大片盲音。
他想起温彦钧问他,跟我走吗。他想起温彦钧出门前的神态,他说也好。
她们都以为温彦钧会回来接他,温澄一开始也这麽想,可他现在却觉得,他不会了。
他还以为是他坚持固执所以男人生他的气了,他还以为他是临时有什麽事所以暂时把他留下,他甚至想过温彦钧是会有什麽苦衷的。
可是都不是,他只是被温彦钧遗弃了。
他听见周筱兰有点惊慌地问他怎麽了,他看见对面胡小雅慌忙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太可恶,这男人太可恶了。温澄拿拳头堵住嘴,没办法止住哽咽和抽泣。
八年前他突然出现,把他从雪地里捞出来抱进怀里,禁锢他恐吓他却固执地守著他长大,在他最仇恨他的时候也没说过要放手,现在他拍拍屁股,把他们一起生活了八年的痕迹扫除干净,然後干净利落地,把他抛弃。
白虎 29
休学申请已经递上去了,周筱兰亲自去学校带他办了复学手续,拖了点关系,教务处让他下午就上课,温澄素行优良成绩又好,老师们也就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温澄笑著说那就麻烦老师您了啊,精神奕奕的样子。
周筱兰心想,这孩子也太逞强了。
下午他照常上课,课间周茵茵和胡小雅凑过来和他说话,有点小心翼翼的,好像他是个拿胶水勉强黏起来的摇摇欲坠的碎花瓶。
温澄甚至不敢看她们的眼睛,那里面的同情像尖刺,不断不断提醒他,你被人抛弃了。
她们其实并不了解事实,他和温彦钧真正的关系没人知道,但温澄仍然没法坦然接受那种怜悯的目光,那让他觉得不堪。
下午课一结束他就收拾了书包,刚起身就被勾住了肩带,胡小雅嘴里叼著鱿鱼丝,眼巴巴看著他:“你去哪?”
温澄别开眼睛:“我有事...帮我请个假行吗?”
女生看了他一会,欲言又止,最後从口袋里摸了个牛奶棒棒糖递给他:“那,你晚上早点回家。”
她把家说得很柔很暖,温澄伸手揉揉她的头顶。
“嗯。”
温澄回了家。
那其实已经不再是他的家,只是那的一切他都太熟悉,一时找不到别的称呼,他沿著台阶一步步往上走,楼道里总有几层没有电灯,墙壁上布满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灰渍。温澄在防盗门前停下了,这次那门没有为他留一道缝,他抬手敲了敲,隔了一会,又敲了敲。
当然没有回音,头顶上楼道灯亮了又灭,周围昏昏沈沈。
铁门边的石灰墙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老虎头,呲牙咧嘴的歪著嘴,额头上写了个不成比例的王字。一伸手还能摸到那凹凸的痕迹,那是他更小的时候刻上去的。
好像是和温彦钧吵架过後刻的,而具体是吵些什麽,他也不记得了。
那天他故意没回家,放了学就坐在楼下公园的秋千上生闷气,往常温彦钧总是很快能找到他在哪,那天却没有。他躲在灌木後面看著男人走出楼道,走出院子,皱著眉头,很焦虑似的,他在他身後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出声。
後来下了雨,他就躲进楼道里,门开著一条缝,黑暗里隙出一道暖色光线来。
那时候他还有那麽别扭的奇怪的自尊心,不肯进门,就在门口抱著膝盖坐著,坐著坐著几乎快睡著了,半夜里楼道才终於响起沈重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那人影却站在台阶那不动了,只有水滴嘀嘀嗒嗒从他身上滴下来,他听见他问:“温澄?”
他还没回答温彦钧就扑了过来,把他包进湿淋淋的风衣里,那人全身都湿透了,体温却非常热。
那之後温彦钧以老虎的样子躺了好几天,饭也不吃,只是一直睡,清醒过来的时候也喝一点清水。
他一直那麽强势凶猛,温澄不知道他也会生病和受伤。
他要是知道,就不会那麽做了。
温澄靠著那扇防盗门坐下了,抱著膝盖,抬头望著天花板上深深浅浅的灰色。
其实那天,他刻完那个老虎头就没再生他的气了。後来那麽长的日子里,那麽多次的,他生温彦钧的气的时候,就时不时地来摸摸这个老虎头。那个王字都被他抚摩得模糊了。
他把头埋进膝盖里,声音有点发闷。
“你回来吧,回来的话我就原谅你。”
“回来吧,温彦钧。”
白虎 30
温彦钧没有固定的目的地,他只凭著直觉一路往西。
最初的交通工具是地下铁和公交车,出了市区就改乘火车,等口袋里的零钱用光,他就沿著铁道慢慢走,脚下是铁轨碎石,铁轨旁是刚抽出新绿的禾田,拂在指尖上的风带著暖意,世界一派春意融融。
他的身体和意识却和春意融融万物复苏的景色相反,变得越来越迟钝虚弱。
他开始清晰地感觉到饥饿和疲乏,相反的,五感却在迅速退化,他开始分辨不出新水和死水的气味,看不清远处的景物。他花在睡眠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开始能住在旅馆里,有柔软温暖的床,後来就睡在火车上,再後来耐不住困意的时候,他就找一处干净的桥洞,像流浪汉一样拿旧报纸裹一裹,也能休息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