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著头,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脸上写满拒绝:“你不是,你不是李颜之,你是谁?”
李颜之笑著,俯身抱住他:“你连我也不认得了?是我啊,是我,夏微。”
他刚刚才杀了人,他的袖管被鲜血浸得透湿,他的怀抱里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夏微拼命摇头,僵硬地推拒著,挣扎著:“放开我,你不是李颜之,你不是的,你不是!”
“嘘,嘘,别动。”李颜之的声音很轻,像哄小孩一样,可是他把他抱得那麽紧,几乎要箍碎他的肋骨。
“夏微,我想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他说:“可是你不会要了,对不对?”
被抱得太紧,夏微连呼吸都困难,他不知道他的力气竟然这麽大,完全无法反抗,连动弹都不能。他说不出话来,手指痉挛地抓住他胸前衣襟。
李颜之单手圈抱住他,另一只手温柔地解开他领口纽扣。他低头,嘴唇在夏微赤裸的脖颈上摩挲流连,而後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剧痛贯穿了他。
窗外一道炸雷,夏微从噩梦里猛然惊醒。
他抓著胸前衣领,急促喘息著,手指颤抖,想要拧开台灯,试了好几次,都是徒劳。
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麽梦,可是梦里那种恐惧和痛苦好像还纠缠著他。
闪电划破夜空,一瞬间把屋里照得透亮。
灰猫蹲在窗台上看著他,那双深灰色猫眼里映著闪电的惨白,冰冷得让夏微悚然一惊。
他手脚冰凉地缩在床头,朝灰猫伸出手:“过来。”
灰猫没有动。
夏微喘著气:“过来啊,团子,过来。”
灰猫似乎迟疑著,过了一会,终於跃上床铺,跳进夏微怀里。
夏微把它抱起来,心口贴上一点体温,他才终於觉得好受了一些。
灰猫抬起脸,半晌才拿冰凉的鼻吻,轻轻碰了碰夏微的脸颊。
好像一个悲伤的吻。
白虎 42
李颜之撑著地面,试图站起来,脚下沙地触感软绵,手脚也在发软,他站不稳。水爻吸干了他的灵力,失血让他眼前一阵晕眩,他身子一晃,退後一步,又一晃,终於倒下去。
这一倒,就再也站不起来。
墨色符纸被温彦钧拈在手里,手指轻轻一捻,那符纸就碎裂开来,被狂风一裹,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颜之躺倒在黄沙之上,沙尘遮盖了视线,淹没了嗅觉,他只能感觉到溅在他脸上的血液,腥膻但温热。他听见风声呼啸,片刻之後倏然寂静。
白虎朝他一步步走近,脚步踏在砂地里,他甚至听见每一粒沙砾摩擦发响。
他想动一动,却连自己的手指都感觉不到。
白虎低头看他,那表情让他想起他的孪生兄弟,和他一样狂暴嗜血,又更加残忍狡猾。
西象白虎的术童出现在下界,一个小旅馆的後巷里,像是在等他似的,一见他就跟上来,笼著手声调平平地念:‘西象有谕,杀白虎,取其之心。’见他没有回应,术童又木然重复:“罪者灰猫,西象有逾──”
他顾忌著夏微,一掌把它拍开,术童跌坐在地上,痉挛了一阵,忽然血淋淋破开,而後西天之主,战神白虎,从他的式童里钻出来,拍一拍衣摆,就站在他面前。
那张和温彦钧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著笑,高傲而阴狠:‘北天麻蛇怎能动得了我大哥,我还是失算了──’
‘你不帮我吗,灰猫?’
‘我在那孩子心里种了蛊魔。’
‘除了白虎之心,还有什麽能救他。’
‘无论如何,这孩子已经是我的了。慢慢失心的滋味,想必不会好受──’
取你的心脏也是一样!他击穿了那人的胸膛。
‘不过是个小术法──’那人影渐渐萎缩,化成一张白纸,轻飘飘倒了下去。
──除了白虎之心,还有什麽能救他。
他不是为他而来,却要他为他而死。
灰猫满嘴都是铁锈味道,血液淤塞了气管,他呛咳几声,笑了起来。
他不过是南方天空里,大犬座後,天狼之尾,一颗小小的灰色星子,卑微而黯淡。
就算这天色如墨,万里无云,也从来没人能看见他。
可是,可是有个小小人类,坐在玻璃阁楼上,拿著根长长的望远镜,左看看右看看。那边辉煌闪耀的天狼星他不看,大气漂亮的猎户座他不看,玻璃筒转来转去,最後指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玻璃筒里直直盯著他。只盯著他。
灰猫陷身在砂地里,脱力般的放松,气息让他晕眩,他闻到干冷的风,湿润透明的水,阳光曝晒过的沙。眼前是漫天星光,银河璀璨,像钻石铺成,但比钻石更美。
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结局了,他的生命也该走到尽头。
但夏微不该。
“白虎,我的心──”他指著自己的胸膛,那里还在微弱跳动:“你拿走它。”
“你会照顾好他吧?”他咧开满嘴鲜血,留下最後的祈求:“那就杀了──杀了西象。”
白虎看著他,血从额角划过眼珠,一阵刺痛,但他没有眨眼。
“我会的。”
白虎 43
南宫霍然站起,有人闯阵!
他在阵北,那人从阵南来,每一步都在朝著阵眼逼近──但这人灵气薄弱,或许只是个误闯的旅人。
南宫思忖片刻,手腕翻转,单手结了个金刚印:“起!”
掌宽的金色经文从结印里蹿出,嗖嗖划过夜空,顷刻就到了误闯者跟前,经文消散不去,绕在那人周身围绕飞舞,不让他再前进一步。
那阵法绝不能让人误闯,困住他再说,南宫想著,手势一翻:“收!”
经文嗖一声收拢,缚住他四肢手脚,又把那人合腰一捆,猛的向後拽去,那人被拖著後退了几米远,忽然猛力一挣,捆缚他的经文竟然七零八落地断裂开来,碎片在夜空中莹莹发光,而後渐渐淡去了。
南宫皱眉,手指翻飞,又结大轮坛印,荆棘枝蔓从地下猛然蹿出,恶狠狠缠住那人脚踝,又攀著他小腿爬上腰迹,那人却好像毫无知觉,一意孤行地朝前迈出一步,直到枝蔓上的倒刺深深勾进他皮肉里,他才觉得痛似的,终於停了停。
南宫刚松了一口气,却看见那人伸手往腰间一拽,钢铁般坚硬的藤蔓竟然被他轻松掰断,脱水般干枯萎缩,而後软软垂倒在砂地上。
南宫暗暗心惊,改持宝冠持宝印,缚思等仙印,摧伏诸魔印,罗刹大轮印...黄沙坡上幻象横生,一会是凄风厉雨,一会是刀山火海,幻境一环扣一环,一环比一环凶险──这极北之地的荒坡上,一时竟险恶堪比地狱。而那个人只顾著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却一刻不停,他在风雨里淋得透湿,又任火舌舔上眉尾──直到刀山在他跟前崩毁,火海在他眼前熄焰,所到之处,幻境轰然崩塌粉碎。他一路往前,摧枯拉朽,不容阻拦。
南宫额上渐渐被冷汗浸湿了──他不是战将,但好歹也曾是南方三十二宫守宫之主,那些结印幻境已经用上了他百分百的力气,却竟然拦不住这一介凡人。
他一咬牙,捏破骨链上那颗青色琉璃珠,把碎粉往风里一吹,闭眼入定。
困杀阵那头,红衣黄袍的闲僧从天而降一般忽然出现,他手里方天画戟直指那人眉心:“不管你是谁,莫再近一步。”
温澄抬头看他。
他受了伤,却并不觉得怎麽痛,他好像走了很久很远,手脚发麻,胸腔里针刺似的发疼,但他却不愿意停,他总隐隐觉得,前面有什麽很重要的东西在等著他。他茫然地看著面前这人,又往前迈了一步:“你是谁?我、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
目光移向前方,参差环绕的经文仿佛编织成了一个硕大的圆盖,从阵外只看见茫茫一片的辉煌金色,但他知道温彦钧就站在里面,站在流光溢彩的经文那头,站在一片漆黑中的光源里。
他目光穿透层层经文,遥遥望著困杀阵里的温彦钧:“我是来找他的。”
对,我是来找他的。
就好像以前的那麽多次里,他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家,漆黑的楼道里开著一道门缝,隙出一线温暖的光。而他一直知道,温彦钧就在里面等著他。
温澄恍惚的,又朝前迈了一步:“我来找他──”
这孩子目光滞涩,恐怕不妙──南宫手里方天画戟舞了一转,戟柄直击温澄後颈,先让他睡一觉吧!
温澄看也不看,左手一抬,硬生生拦下这一击,而後手腕一转,南宫只觉得虎口剧痛,回过神时方天画戟已经脱了手,被那孩子握在了手里。
“你究竟──”南宫双目圆睁,话没出口,那孩随手一划,竟然就把他的式子拦腰劈断。
方天画戟砰然落地。
困杀阵北,僧人悚然睁眼,胸口气血翻腾,他单臂紧紧揪住胸前衣襟,喘了一会,忽然张口大喝,淳厚音线直贯云霄:‘虎君,有人闯阵──南宫拦不住──’
困杀阵内,温彦钧手里握著一颗鲜血淋漓的赤红珠子,转过头来。
白虎的侧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看见他的小孩站在阵外,经文的淡金色光芒映在他漂亮的脸上,映得他整个人都在朦朦的发光。他甚至能数清他的睫毛。
白虎忘了小孩从那头根本看不见他,血从他下巴尖上滑下来,他一怔,下意识抹了一把脸,又慌忙把鲜血淋漓的双手揣进口袋里。
他一头一脸的血,还有一身斑斑伤痕,遮也遮不了,藏也藏不住,天不怕地不怕的白虎神君,这时候竟然会为自己这满身血腥的样子感到狼狈。
他看见温澄朝这里摇摇晃晃走过来,心里一震──南宫当然拦不住他,南宫怎麽可能拦得住他。
“你来这干嘛?!”
“回去,别过来,回去!”
温澄恍若未闻。
“老虎?”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踉踉跄跄地差点绊倒,阵法外围那层光芒四射的经文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老虎,你在里面吗?”他问。
“别过来!”温彦钧大喊,他彻底慌了神,大踏步走过去,隔著一层光幕紧张看著小孩,这阵法进来容易,出去却只有一个办法,而他一旦踏进来,事态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温澄停了下来。
白虎舒了口气,他伸手贴上光幕,隔著那层经文,指尖点在小孩的脸颊上。
“听得见?”他低声问。
温澄点了点头。
“别进来。”他低头看著温澄,像是要用目光抚摸他的脸:“我在这里面,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和南宫──不,你等一会,会有人来接你,你先跟他走...”
“我是来找你的。”温澄忽然小声说,
“我知道。”白虎用哄骗似的温柔语气说:“你先跟他走,在他那待一会,我一会就去接你,什麽事都过会再说。”
“不。”
白虎一滞,胸口起伏半晌,说:“听话。”
“不。”温澄抬头看著他:“我不走,我是来找你的。”
温澄眼前只有那片刺目的强光,原以为那是温热的,但走近了却只觉得冷。他轻声问:“为什麽?”
“我爸爸妈妈...你为什麽杀了他们?”
温彦钧觉得心脏像被狠狠捣中,一瞬间疼得他五官扭曲,几乎不敢和小孩对视。
“你先...”他嗓子发干,声音嘶哑:“你先回去,我以後再和你解释...”
“你骗我。”温澄轻声说:“你说那是空难。”
温彦钧深吸了口气,要怎麽样才能先让他回去?白虎胸膛起伏,笨拙的算计著,最终只能向小孩撒拙劣的谎:“我没骗你,我没杀他们。我故意那麽说,是不想你来找我,我是不想再看见你,你还来干嘛?快回去!”
温澄怔忪看著他,说:“你没杀他们?”
“我没有,”温彦钧低声哄他,“我没有。澄澄,你听我说,你先在这等一会,千万不要进来,知道吗?”
‘他在骗你。’
这声音轻飘飘的浮在半空里,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温彦钧胸口。
一只苍白的,几近半透明的手轻轻搭上温澄肩头,先是手臂,而後是肩膀和胸膛,那人从黑暗里渐渐显形,像潜伏在夜色里的危险兽类,正从藏身处无声无息步步迈出,为了享受它的大餐。
他弯下腰,在温澄耳边催眠一般慢慢说:‘你看,他又在骗你,别相信他。’
温澄全身一震,却任身後的人环过他的肩膀,把他半抱在怀里。他看著温彦钧的方向,眼神越发空洞茫然。
他身後那人抬起头来,那张和温彦钧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拉出一个微笑:‘久违了,兄长。’
温彦钧一动不动看著他的双生兄弟,颈上青筋暴起,肌肉倏然绷紧,一瞬间杀意铺天盖地剑拔弩张。
白虎野兽一样喘息著:“离他,远点!”
‘我可没那麽傻,’对方慢条斯理扣住温澄咽喉,手指抚上颈侧,感受那里微弱的脉动:‘这就是你看中的饵?’
‘听说留在身边很久,到头来却动也没动过...不如我在这替你接收了吧,兄长。’
话音甫落,白虎周身狂风暴起,阵内飞沙走石,暴风像要把夜空撕裂般在阵内横冲直撞,却始终冲不破那层薄薄光幕。
温彦钧眼角下两道刻纹鲜豔得像血,鼻眉间皱出深深的横纹:“他是我的东西,你动不了他。”
西象的笑容逐渐僵硬在脸上,他享受白虎的暴怒和焦躁,却痛恨他这样的轻蔑。他捏住温澄的下巴,孱弱的小东西,他只用手指就能把他捏碎──可是现在还不行。
他用手掌覆住这卑微人类的眼睫,抬头轻声对他的兄长说:‘我们试试看。’
他弯腰,在温澄耳边轻声念咒,而当他说出第一个音节,手掌就传来一阵剧痛,和那人类皮肤接触的地方开始起泡溃烂,手掌烫得像要从里面开始燃烧。西象咬牙,论狠毒他的兄长不亚於他,这法术腐肌化骨,纵使是他白虎神君,著了此道怕也是再不能恢复。他冷笑一声,眼睁睁看著自己左掌渐渐化作血水,却不曾停下施咒。
兄长,我们便来看看,谁才有资格做这天上战神,西象白虎!
白虎 44
温澄睁著眼睛,却什麽也看不见,那些声音嘈杂又混乱,像是离他很近,却又隔著一层雾似的,听不太清。
‘进去找他。他就在前面,你在犹豫什麽?’
“别进来,澄澄,别听他的,别进来!”
‘他是个骗子,你知道他是个骗子。’
“别进来!”
‘去杀了他。’
一阵麻痒的寒意顺著脊椎窜上脑海,他机械的抬了抬手。
西象鬓边已经被冷汗浸湿,袖管里只见血肉模糊,他却露出大功告成一般的笑容,直起腰,用另一只手推了温澄一把,‘去吧。’
温澄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睫毛不安的颤动,温彦钧不懂他的胞弟要做什麽,只能焦灼迫切的嘱咐他的小孩:“温澄,你别害怕,他伤不了你,你沿著阵界往北走,会有个僧侣样子的人去接你,澄澄,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澄澄?!”
“我能听见,我听得见。”
白虎神色一松,却听见温澄说:“你这个──骗子。”
小孩依然闭著眼,但却像被催眠了似的表情恍惚。他轻声说:“你说那是空难。” “你明明杀了他们。” “你说过送我回家──家早就没有了,我还能回哪去?” “你说你是天上的星星变的,你说收养我是因为有趣,你和别人说我是你儿子,你这个大骗子。” “我再也不相信你。”他茫然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