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人类的世界里怎麽也是需要钱的,他边赶路边做一些零碎的工作,能睡就睡,能吃就吃。
这种生活他对而言算不上艰难,自由恣意,反而是他曾经所希冀的。
可他总是觉得少了些什麽。
好像这又回到了他还是兽类时的生活似的。
也许也的确是,一旦离开温澄,他就开始越发的接近兽类了。
男人在黄昏时跳上一辆往西的货运火车,像猫科动物一样在角落里坐下,大喇喇地展开四肢,斗篷却盖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算著离驳日还有多远。
他只想离小孩越远越好。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
“虎君,虎君。”有人在叫他,声线柔和,是个女人。
“虎君,到那时候,请您一定杀了我。”
“杀了清娘。”
银河像个摇床,千万星子都是它的粼粼波光,它们聚在一起,等著每次的一轮一回,一期一会。
星象又一次轮回流转,一切都在混沌虚无中重生,天狼即位,青龙即位,玄武即位,上象们都在新的银河里一一归列整齐。唯独白虎迟迟不来。
“双生?虎象双生?白虎位上竟有两颗星子?”
两颗红色星子紧贴在一起,在西象的位置上交替闪耀。
杀伐之位,双凶并存。
必有一死。
他不记得自己从哪来,要到哪去,他从沈重的黑暗里分裂出意识,睁开眼只看到混沌的星尘。
西象之位,但如无物。他不以为然,有人却嫉恨在心。
“兄长,弑兄之罪,我担得起。”他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双颊上两道赤色刻纹,那人勾著嘴角,却并不是在笑。
“──我担得起。”
眼前一片血红。
白虎从混沌的梦境中醒来,火车仍在!当当的晃荡前行,头顶上繁星闪烁,西象位置上一颗赤星亮得耀眼,温彦钧却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维持人型。
而这时候也不过刚过立春而已。
白虎 31
“你这些天都到哪去了?”
温澄茫然抬头,对上周茵茵的视线。
女生怒气冲冲的拧著眉毛,胡小雅在她身後拉拉她的袖子,她手一挥甩开了,“每天六点就不见人影,十点才回来,饭也不吃,怎麽,真当我家开宾馆的啊?”
“不是...我...”我什麽呢,温澄张了张嘴,最後只能低声说:“抱歉。”
“你还知道抱歉啊,我姐天天在客厅等你工作都搬茶几上做了,告诉你,你住我家就得守我家的规矩,少让人担点心行不行...”女生指著他劈里啪啦机关枪似的,最後一拍桌子一锤定音:“管你去哪,今晚天黑前回家啦!”说完转身走了。
胡小雅被她拽著,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温澄,说:“今晚吃宫保鸡丁哦。”
温澄这才弯了弯嘴角:“嗯。”
而下午课一结束他还是去了那地方,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似的。
虽然他也隐隐知道再等下去也是没用的。
温彦钧显然不是个合格的家长,也算不上是个好情人,但他从来不会让温澄等这麽久──除非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最後一次吧,温澄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再等他一天,如果他还不回来,那就,那我就──
铁门已经换了崭新的,歪掉的门牌号也挂好了,连墙壁也都重新刷得雪白。
温澄在台阶上站了一会,才迈了一步,有点艰难似的。
他走到门前,蹲下身。
门边刻的小老虎已经被新刷的石灰盖掉了。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把归家的年轻夫妇吓了一跳,“你、你是找谁吗?”
温澄揉揉眼睛,顺口编了一个谎:“啊...不好意思,我住隔壁,忘带钥匙了。”
“是吗,啊,你好,我们才刚搬来...不如去我家坐坐吧?就是还在打扫,不太干净...”
“谢谢,没事,”温澄拍拍衣服站起来,“我朋友刚让我去他家住一晚上。”
天气不好,七点过天就全黑了,有风,像要下雨。
温澄缩著肩膀,把口鼻都埋进厚围巾里,可一吸气还是冷得几近刺痛。
果然没一会就下起雨来,附近没有屋檐,温澄只好站在树底下,今年第一场春雨来得风急雨骤,树冠上嘀嘀嗒嗒渗下来的雨水很快把他淋得透湿。
他抬头,头顶上湿淋淋的叶子鱼尾似的粼粼泛光,整顶树冠就像个飘摇著的庞大的墨绿鱼群。
温澄从来不带伞,从小就是,因为家长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那时候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公园,每一次下雨了他都躲在树底下像这样仰头往上看,再低下头来的时候温彦钧就会出现,叼著烟,打著一把黑伞。
就站在他面前。
温澄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来。
他戴著口罩,黑色伞沿微微前倾遮住了他的眼睛,而温澄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夏微?”
白虎 32
丹甘寺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这样特殊的访客了。
天色刚朦朦亮的时候,它就等在了寺门口,洒扫的小僧一推开寺门就看见了静坐跟前的高大白虎,风尘仆仆,却威严如神祗。
小僧踉跄著後退几步,被僧服绊倒在地,刚要张口呼喊,白虎却看向他,微微低头。
它的声音低沈嘶哑,“──我来见南宫。”
白虎被恭敬请进寺里,僧人领著它去後院的岩池焚香净身,它踏进热气氤氲的香泉里,闭目默坐片刻,又在池边擦干身体,才由随僧领著走进大殿里。
主持候在金殿上,殿中央摆著缂丝唐卡的巨大蒲团,白虎端坐之上,这时七七四十九位等候的僧人鱼贯涌入殿里,拥挤但平静。他们沈默著围坐在白虎周围,主持起句,念诵经文的声音慢慢在大殿里高低抑扬的回荡起来,由轻到响,逐渐振聋发聩。
白虎默默坐著,等到经文念过两轮,又有人迈进大殿,中间那人被几名僧人包围著,穿著左右相反的偏袒一肩,露出左面缠著布带的断臂,一身稀奇古怪环佩叮当的饰物。他边走边用土语和周围僧人说著什麽,见到大堂中央静坐的白虎,他一顿,挑了挑眉毛。
“哟,虎君。”
“他们和我说是真神降世,我还以为天上寂寞,又是哪个小星子落下来了,”那个人哈哈大笑,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发亮,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就好像一尊活佛,“南宫尚能留条命在,虎君也尚能留条命在,喜事喜事!今晚喝一杯!该喝一杯!”
白虎开门见山:“南宫,我来问药。”
他又一阵大笑,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饰品跟著给震得叮当乱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虎君问什麽药?”
“聚灵避爻。”
南宫渐渐收了笑容:“虎君和南宫说笑,爻日本就大凶,虎君灵气消散,南宫猜想这是大爻。天上的事南宫并不清楚──千年爻?”
白虎有些记不清,他想了想,“三千。”
南宫叹了口气:“虎君果然大胆得很。还有几天?”
“十天。”
“这不行,南宫不答应。还有十天,虎君已灵气散尽,无法维持人型,这时勉强聚灵,对虎君没有好处,对南宫也没有好处。”
“它会来。”
南宫一怔,又哈哈笑起来,“虎君和它同日而生,虎君之爻,它之爻,虎君何必担心。这十天,虎君就住在南宫这里,南宫助你渡爻。”
白虎盯著他的眼睛:“看来你是不愿帮忙。”
南宫毫不退缩地与它对视:“南宫在地上住惯了,很多事情不想理,很多事情不记得。”
白虎默坐片刻,起身离开,转身时虎尾在他光裸的断臂上轻轻一拍,它嘶哑说:“连这个,你也不记得了。”
“等等!”
白虎转头,男人右手握著断臂,呼哧呼哧喘著气,眼睛赤红,那种钻心剜骨的痛他还清晰记得,那种刻骨铭心的恨他也还记得,他喘了一会,说:“好!南宫帮忙,南宫做药。”
白虎看著他,尾巴在空中悠然一摆。
南宫说:“南宫要虎君半颗心脏。”要报这仇,他需要力量。
白虎向他踏出一步:“除了这个。”
“那就,”南宫握紧断臂,指尖发白:“拿虎君左臂来换。”
“好。”
白虎 33
雨势凶猛。
温澄往前迈了一步,钻进雨伞底下:“你、你怎麽在这?这些天你哪去了到底?”
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打在伞沿上,溅起的水花把两个人的脸颊和额头都弄得湿漉漉的,夏微腾出一只手,把口罩拉到下巴上,“温澄,我...”
这时候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雨伞呼啦一声脱了手,冷空气斜风裹雨鞭子一样打在人身上,温澄慌忙捞伞,但风势强劲,它风筝似的被刮远了,雨水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夏微却还站在原地木然看著他,他的声音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我来找你──”
温澄慌忙拿手掌遮著额头,拉他:“先走!”
两人一前一後跑进楼道前的屋檐下,但也早就成了落汤鸡,这该是阵雨,温澄擦了把脸上的水,站在门口,打算趁雨势小一点就去把伞捡回来,夏微却一把拉住了他。
“我来找你,是有事,很重要的事──”雨水顺著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来,刘海贴在额头上挡住了眼睛,他也不理会,只抓著温澄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捏得温澄生疼:“很重要,一定要告诉你──”
“什麽事?”
夏微却不说了,脱了背包,手指颤抖地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个木头盒子来,递到温澄面前:“你看,你看啊。”
温澄接过来,那是个有些年月的木头盒子,四边棱角都被磨得圆润了,盒盖下一个锁盖,没有锁。他推开盒盖,一股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翻了翻,里面是有些旧收据,发票,还有几封信,他抬头看夏微,夏微也看著他。
“这盒子...我见过。”手指在木盒上摩挲一阵,他忽然想起来:“是我爸爸用的,是他以前用的...你、你从哪找来的?”
他眼圈泛红,声音也一下子哽咽了,“温彦钧把东西都扔了...你哪弄来的?”
夏微咽了咽喉咙,说:“我爸几年前收了几个楼,你以前住的那栋也在里面,最近那要拆迁,人都搬光了,你总──你总和我说你很後悔没留下爸妈的什麽东西,我就想或许那房子里还有什麽,我让人去那看了看,他们在壁橱里找到这个。”他从盒子里拿出张信封,“我看见这上面有你爸的名字,我想──”
他没说完,温澄抱住了他。
他抱得很用力,臂膀颤抖,声音带著哭腔,“谢谢你,夏微。”
两人回夏家大宅里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床上头挨头的研究那个木盒子,温澄拨弄著锁盖,问他:“信你看过了没?”
夏微正眼神失焦地出神,听他说话过几秒才反应过来:“嗯?啊,没看,我拿到了就去找你了...”
温澄拆开一封,是他爸爸写给老同学的,地址和姓名都在,看样子是没来得及寄,还有一封是写给远亲的,温澄一字一个字读完,那信写得中规中矩,信头写展信好,信尾写此致敬礼,温澄读得又哭又笑,他怕把信纸打湿了,就拿手掌捂著眼睛。
他明明很开心,却慢慢哭到不能自抑。
最後一封信没封口,夏微问他打开吗,他点点头,夏微从里面掏出把钥匙,还有两张机票。
日期是八年前的,飞往北边,票根还在。
“温澄。”
他抬头看夏微,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和他一样的惊愕。
“他们没去...”温澄喃喃说,泪水挂了一脸:“他们...他们没上飞机...就是、就是说...”
夏微看了看那两张破旧的机票,又看著温澄:“他们可能...”
还活著。
白虎 34
胡小雅和周茵茵对看一眼,表情有点为难,她把机票递回温澄手上:“可是...也不能光凭这个就说...”
周茵茵也说:“万一他们是多买了两张机票呢?”
“再说,你看,这个日期和班次都被磨得很模糊了,兴许是另外的航班呢...”
“当时这事情闹得很大,电视上还出了死伤名单的,我...”胡小雅轻声说:“我在里面看见他们的名字了。”
“我们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你也该清醒点。”
温澄把那两张机票宝贝似的收起来,什麽也没说。
“八年前?”小警察摇摇头:“早过了有效期了,再说你们八年前不报案,现在才来,哪还来得及啊。”
“不能立案吗?”
小警察敲著桌子:“怎麽立?报人口失踪过了期限,报意外死亡证据不足。行了行了,我还有公务呢啊。”
他说完椅子一转,走开了,留了温澄失魂落魄坐在原地。他这些天也不去上课了,疯了一样找父母还活在这世界上的证据。报了几次案,警局的人现在一见他就头疼,联系媒体对方只推说我们会关注这事,结果再无回应。机票上那家航空公司早被收购了,连核对当时那场空难的死亡人数他都无从查起。
“我让我爸的人帮著查了,你别急,只要还活著,总会有消息。”夏微打电话来说。
温澄除了谢谢说不出别的,他挂了电话,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下午,把从雪地失踪到被温彦钧收养的过程整个回忆一遍,希望能找出什麽蛛丝马迹,可这些天发生太多事,他一直浑浑噩噩心神不宁,无法集中,记忆里那些模糊细节,一拼命想,就觉得头疼。
他用力揉著自己太阳穴,有什麽事情不对劲,好好的一个家,先是他失踪,接著是他父母失踪,要不就是温家受了诅咒,要不就好像──好像有人故意要拆散他们似的。
有什麽不对劲,可他想不起来。
他睡不著觉,等夜深人静了就溜到书房去,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八年前那场事故的旧新闻,屏幕荧光映著他的脸,眼窝里两块阴影,脸色疲惫又苍白。
“今天也不去上学?”
“嗯,听说市图书馆那报纸新闻什麽的那都备了份的,我想去看看。”
“你总不去上课怎麽行,”周筱兰皱眉说,取了衣架上的外套披在身上:“不如这样,你还是去把课上了,我在那边认识个熟人,刚好是管资料的,我让他帮你找找,总比你自己去快点吧。”
“那行。谢谢您了。”
周筱兰出门前又看了他一眼,才一个多星期,这孩子都瘦得只剩骨头了,她吩咐:“记得吃早餐。”
“总编,不是我说,他是真难伺候!”
周筱兰心里想著温澄的事,漫不经心问了句:“嗯?谁啊?”
“那个新来的模特啊,给他端茶他要咖啡给他打伞他要淋水,我是编辑又不是助理,该绕著他转啊?”小刘怒气冲天瞎嚷嚷:“主编您给他请个助理吧我求您了别让我负责他了!”
“他指定的你。”
小刘愣了会,立刻又气得想掀桌:“他就是想整我!”
“总编,二号线。”
“嗯,”周筱兰推开他,接起听筒:“喂?啊,是,你好。”
小刘哭丧著脸在旁边委委屈屈守著,见她表情慢慢严肃起来,不由得也坐直身子:“总编,怎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