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他做了什麽?!”白虎望向胞弟,狂怒地捶打光壁,“他有我白虎半颗心,你动不了他!”
‘我能对他做什麽?’西象轻轻笑著,轻慢又得意:‘我动不了他,自然能有人替我办到。你还看不出来吗,兄长?早在那时候──’
温澄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正中,一丝赤红血一样刺眼。“我再也不相信你。”他说,声音嘶哑,带著嘶嘶气音,简直像──
‘瞳中瞳──我找遍银河,才在北天找到这蛊术,如何啊,兄长?’
温彦钧有一刻觉得凉意漫上全身,他喘息著,连动弹也不能,“大麻蛇...大麻蛇的蛊术...”
他想起那只剩了半边的蛇头,洇在荤黑腥臭的血潭里,眼珠暴突,嘶嘶不休,那死到临头的狂言倒更像句诅咒,‘虎君,还没完──’
“温澄?”他抬头看他的小孩,期望在他眼睛里找到哪怕一丝清明。
“醒过来。”
“听听我说话,澄澄,别过来,就站在那,知道吗?”
──困杀阵,不死不休。
阵如其名,这阵法能容千人万人进,却只容一人出。这是他和南宫为西象设下的陷阱,一决生死也好,同归於尽也好,他只想和他把这千年来的恩怨作个了结,却不料到头来被困住的却成了他自己。
温澄动了动,白虎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狠狠揪紧了,“别过来!”
但温澄只是仰著苍白的脸,固执的,木然的,踏进了那层光幕里。
白虎徒劳地敲打那层光幕,经文烙焦了他的手掌,他眼睁睁看著温澄穿越阵界却无力阻止。他说“不”,开口却是哑声,当温澄站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胸腔里的空气像被抽空。
两人在光壁里默默对望。
温彦钧喘著粗气,脸上手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凶残得骇人,可那凶残和骇人里头好像又突然多出些什麽,那些曾经消失和停驻在他身上的时光好像一瞬间都快速的流失走了,他还是那样高大森然,却像突然间苍老了很多岁。
温澄睁著一双乌黑眼睛,眼神空茫,只有瞳孔正中那一线血红里,恶意昭然若揭,他突然轻声说:“我恨你。”
白虎看著他,他最害怕的事情到底发生了,可也不过如此,他觉得心里忽然安静了下来,那感觉奇怪透顶但又自然而然,就像在振聋发聩里感受无声。他刚做了决定,并因此觉得心安,所以身体里血液沸腾的喧嚣,脑海里思绪奔涌的嘈杂,还有心脏上隐隐发作的疼痛,他好像全都能不在乎了。
寒风猎猎,掠过远方岩壁凹孔,那声音好似呜咽。初春凉夜,这极北之地的土坡上突然下起纷纷细雨,绵密湿冷,温柔但冰凉,冷冽却缱绻。
这让白虎忽然想起八年前那个冬天来。那时候温澄还小,圆脸大眼,一笑起来就讨人喜欢得不行。那时候他们待在山洞里,一待就是一整个冬天。北方的岩地里,它找不到别的食物,只能喂他些储备的干果,小孩远远看著是圆滚滚的一团,其实那是裹在外面毛茸茸的白熊皮,熊皮下那个小小的身体因为营养不良,瘦弱得简直不成样子,摸上去就能知道肋骨累累。可就是那个时候,小孩会缠著它讲故事,会挠它的耳朵尖,会扯它的胡子尾巴,会在它面前撒泼耍赖大哭,白虎那些凶暴和残酷,到头来却都成了表面工夫,每一次争执它总是先低头,以一种狂兽任人爱抚的姿态在他面前垂下眼帘──那无关欲望,但确实是一种相爱。
而之後它按照约定把他送还城市,在山里孤独徘徊几个月,最後又无法忍耐去找回了他,它并不喜欢人类,也厌恶他们聚居的城市,但它忍耐著在那里生活下来,想了很多办法,陪著它的小孩慢慢长大,它尽量做到最好,小孩终於长胖了些,又长高很多,他在它的庇护下健康而平安的从孩子成长为少年,可是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它却再没有在温澄脸上见到过。
他看著温澄,那脸上毫无表情,苍白而僵硬。他还在轻声说:“我恨你。”
他边说著,边朝温彦钧走近了几步,脚下踉跄差点跌倒,白虎下意识伸手去扶,心口却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而後有什麽冰凉的东西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温澄在他臂膀里呆了一会,渐渐开始神经质的颤抖,抖得他握不住刀把,抖得他直不起背脊,抖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嗓子像在拉风箱,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呼吸似的,“你杀了──你杀了他们,你怎麽能──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白虎胸前湮开一片新鲜的,温热的,腥膻的湿红。
“别哭啦。”白虎叹了一口气,把小孩搂进怀里。
他低著头,麽指按著温澄眼角──凶残强大的白虎神君,只在它的小孩面前才做一只温柔安静的大猫:“没关系,我一点都不疼,别哭啦。”他叹息似的说。
那没有表情的面具渐渐剥落崩塌,温澄开始往後退,觉得痛似的缩著身子,大口吸气好像呜咽,眼泪早已流了满脸:“只有这个,我没办法原谅你──绝对不原谅你──”
“好,那也没关系,”温彦钧轻轻抱著他,重复说:“那也没关系。”
白虎 45
那一刀正中心脏,鲜血从他胸腔里汨汨流出。温彦钧却并不觉得有多痛,他曾是天上白虎,天生战象,他从来也不怕痛,他只怕他的小孩觉得痛。
这几近孤注一掷的温柔曾令他自己也感到心惊,他不明白它从什麽时候开始的,但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来,他是疼温澄疼到了骨子里。
这大概要追溯到早远到记忆也模糊了的年月里,那一场惊天动地的西象之争。他被双生胞弟联合北东南三方战相所败,受剥皮剜心之刑,囚禁在混沌的星尘里。他在虚空里不知日夜的沈睡,直到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唤他古老的名字,才终於睁开眼──那温良婉约如妇人般的外貌他并不认得,但那气息却是他熟悉的,那是西南四十一宫上,那颗青色煞星。
半颗心脏在白虎胸腔里砰砰跳动,他虚弱不堪,连身上的缚索也挣脱不开。妇人抚著微隆的小腹对他微笑,虎君,清娘得孕,是和人类的孩子,您看看他,虎君。
星子怎能得孕,他看第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个死胎,可这青星偷了他的心和皮,揉著新魂吞食,每日周转供给天地灵气,竟然生生在腹内造出一胎。
这命刻万物的凶狠煞星,却为了腹中微弱的胎动,虔诚而卑微向他这罪人跪伏,他只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细弱白皙的颈子:这孩子的命格与虎君连在一起,求虎君,替清娘庇佑这孩子。求虎君。
青星违逆天命,破坏天格,罪本当死。这比他更早就在银河里存在的煞星,千万年来不杀一生不损一物,把一身赤色煞气修成温和的青色,这功德却只为她换得十年阳寿,连白虎也为她叹息,十年,不过短短一瞬。
十年之後,虎君,妇人凄切的神情渐渐消散在雾气里,求您不要伤他。
白虎并不仁慈,它找到那孩子的时候,本来打算杀了他,拿回它的心。可那孩子躺在雪地里,身体冰冷,指尖已经开始僵硬,它把他捞出来抱在怀里,彼此的半颗心脏同时疯狂跳动。白虎生平第一次犹豫了,它把他带回山洞里,却不知道该拿他怎麽办。小孩醒过来,一点也不怕它,他和它吵嘴和它生气和它撒泼耍赖,瞪圆了眼睛的样子就像只生机勃勃的小老虎,他缠著他说故事,还没听完就裹著熊皮迷迷糊糊睡过去,他被父母惯坏了,总爱赌气不理人,却每每都在山洞口眼巴巴等著,一见它回来就眉开眼笑,耳垂和鼻尖都在寒风里冻得通红。
白虎不舍得杀他,所有人都怕它敬它,它是让人害怕的煞象,战败的神君,天上地下无处容身的罪人,每个人都唯恐避它不及。只有这个小东西敢接近它,挂在它脖子上撒娇,睡迷糊的时候还偶尔踢它的肚子。它开始越来越喜欢他,它把小孩抱在怀里睡觉,半夜里听见自己半颗心脏在他那单薄的胸腔里砰砰跳动,那是种奇怪的感觉,那让它热血上涌,又让它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心安。
他把嘴唇贴在小孩的脸颊上,这是他的小东西。
是他的。
温澄大口喘息著,他觉得灵魂像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在恸哭和哀嚎,另一半却迷茫而平和,轻飘飘浮在半空里,木然看著这一切。他攥著温彦钧的手指,泪眼模糊,却反而渐渐看清了他的脸。
男人垂著眼睑的样子,温柔得让人心惊,他说:“都是我的错,别哭了。”
温澄後退一步,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阵阵剧痛,心脏痉挛一般,他又听见那嘶嘶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话,‘杀了它。’接著是另一个声音,‘杀了他。’‘快去杀了他。’这些声音重叠交织,把他从四面八方包覆,它们把他的意识逼近角落里,催眠他,强迫他,控制他。
他伸出手,触到温彦钧胸口濡湿的血,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来。
“不行...”他泣不成声地抵抗,痉挛扭曲的手指紧紧抓著温彦钧的胳膊,“不行...我...”
‘快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你就能解脱了。’
这些声音在他脑海里重复循环,震荡反复,那纷扰却强烈的和声几乎要穿透他的脑膜,‘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窒息般的痛苦淹没了他,温澄哀叫一声抱住脑袋,泪眼模糊里他只隐约看见监护人的脸,“好痛...帮帮我,老虎,帮帮我...”
温彦钧把他环在怀里,轻轻拍著他的背安慰,掰开他攒紧的拳头,亲吻那流血的手掌。
他看向阵外西象,“你以为我会杀了他。”
西象正暗暗心惊,那人类竟然挣开了大蛇的蛊术,可温彦钧却一脸平静,像是早有预料。他最恨兄长这运筹帷幄的波澜不惊,一时恨得心尖发痒,狠狠咬牙道,‘我要杀的是你!’
白虎淡淡说:“不,你要我杀了他。你想让我亲手毁了那半颗心,再趁我虚弱把我封印。”
那人半身浴血,心脏上插著尖刀,却还是稳稳站著,他算计他迫害他千方百计夺去他的所有,可那与生俱来的狂傲却从未在他身上消失过。
他说:“你杀不了我。”
就像千万年前,他站在西象神殿,明明就要被剥皮挖心,却还是那样镇定自若,带著高高在上的轻蔑。他说,吾之爻,汝之爻,吾之死,汝之死。
西象恨得全身发抖,可他杀不了他。他们本就是同生。
咒语催动,温澄哀嚎一声,痛得全身发颤,温彦钧大手扶住他,低声说,别听,别看。就一会。他俯下身,用手蒙住小孩的耳朵,用眼神占领他的视线,用唇舌堵住他的口唇。他愿意用一切来拯救这个可怜的颤抖著的灵魂。 心里满足得几乎要叹息,这个受了伤就只能依赖他的小东西,他根本没有变。
他喜欢小孩抓著他的胳膊哭泣的样子,他喜欢这个只能向他寻求庇佑的温澄,他喜欢山洞里那个任性吵闹的温澄,而之後那个不哭不笑温顺平静的温澄却让他觉得难受。每当小孩低下头,躲开他的眼神,低声说好的时候,他就觉得愤怒而烦躁,那低头的姿态是种隐忍的反抗,比愤怒更汹涌,比沈默更有效。
他有时候会想,小孩或许是恨他的。而每次想到这,他就伤心得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总想找个地方去舔一舔那无形的伤口,好让自己好过一点。
这令整个天界闻风丧胆的白虎煞星,他能忍受剥皮剜心的痛,却没办法负荷小孩的恨。
他在温澄後颈上轻轻一砍,看著他软倒在怀里,睡一觉吧,一会就好。
白虎 46
白虎托著温澄肩背,沈默的,把下巴搁在小孩头顶上,轻轻的,恋恋不舍的摩挲了一会,就像这是最後的温存。
他抬起头时,目光已经是从容而淡然的,他对阵外那人说:“三千年了,你也还是那麽蠢。”
“你算计到头,也不过为了这白虎之心。三千年前我就说过,这银河里有谁想要我的心,只管横刀来夺──你不敢,磨磨蹭蹭上千年,找来一群帮手才敢动手;到现在也还是胆小如鼠,步步算计,没有胜算就没有胆量出手。”
西象在阵外听著,那句“你不敢”就激得他把牙咬得喀喀响,到最後两眼简直要滴出血来。 他呲著牙,恨得五官扭曲,‘那心本就该是我的!是你抢了它!那本就是我的!’
‘白虎双生,白虎双生,凭什麽却只有你一人能享白虎之位?凭什麽你就有战象之魂?凭什麽你生来就要高我一等?凭什麽?!’
‘你不过有点蛮力罢了,聪明的是我!会用头脑的是我!把你驱下西天的是我!白虎神君,西方战象,那说的是我!是我!’
他粗喘一会,又哼笑著嘲笑说:‘你也够绝够狠,竟然能想到把半心藏在那种地方,可如今让你困在这阵里的也是我,设计让他来找你的是我!要逼你杀了他的也是我!’
他说的又急又快,白虎默默听著,一时荒坡上只有他激动而压抑的喘息声。
白虎沈默一会,说:“我不会杀他。”
西象“哈”了一声,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这阵法能撑几天?半月?十天?七天?!收阵之时,不是你死就是他亡,兄长,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麽办!’
他的兄长只是静静看著他,看得他心口发凉,看得他背脊发毛,额前泌出冷汗,他该不会算错,他绝没有算错!他那兄长要出这杀阵,就只能亲手毁掉那半颗 心,而他虽然能趁他虚弱将他封印,但一时也不能拿他怎麽样──也不能拿那白虎之心怎麽样,这样一来局面持平,输赢未定,而等爻日一过,高下还要从头较量。 他那骄傲自大的兄长,一定笃定自己会赢,绝不会想到後面还有什麽在等著他!
他深吸一口气,带著颤音说:‘兄长,这可不能怪我狠毒,都是你作茧自缚。当年,你若答应和我同坐白虎之位,分我半颗心,又怎麽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凄惨地步?是你愚蠢!是你活该!是你咎由自取!’
白虎皱眉说:“我是没那麽稀罕这颗心,但又凭什麽要给你?”
西象喘著粗气,眼神像狼,阴狠,狡诈,势在必得,‘那心迟早是我的,迟早!’
温彦钧看著他,却突地弯起嘴角,对著他的胞弟,最後一次露出那曾令天界四方战象也为之胆寒的狂妄笑容:“就凭你?懦夫!”
他说完,猛地握住胸前短刀,在胸膛上狠狠一划!
血液狂喷,浸进地上碎砂里,不一会他脚边就积成一片血汪,白虎却连眉也不皱,伸手抠进伤口,摸索著肋骨,直到指尖触到了那颗跳动著的,温热的心脏。
西象瞪大眼睛,声嘶力竭叫了一声,他现在才终於明白过来他那兄长的从容是从何而来。
他那兄长,当年能称霸天界一方,全仗一个狠字,连对他这双生胞弟也狠,现在看来,他是连对自己也狠。
西象目眦欲裂,他一腔心血眼看全要化成泡影,他再顾不得什麽阵法,张臂就往阵里扑了过去。
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南宫,收阵!”
等候在旁的僧人闻言跨开马步,左手持慈悲式,捻动骨链,骨珠在他指尖节节粉碎,漫天经文倏然收拢,光辉灿烂的琉璃光芒把白虎和温澄层层包围,西象惨叫一声,身上衣帛在强光中灼烧开来。
这漫天灼眼的光芒,西象那凄厉的哀嚎,白虎全然不顾,他好像再看不见也听不到其他的,只一心一意的看著温澄。
小孩苍白的脸上溅上了不少血渍,他半跪著俯身,想给他抹开,却害得更多温热鲜血淋淋沥沥洒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