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哥哥摇了头,笑得淡薄:「舅舅说,现在起了名字,就有了身分。我的身体不适合当皇帝,可是如果你和我都是世子,该即位的就是我了。」
他抿了唇,眼边蕴著如雾的水气,将散未散。哥哥说的话,舅舅早说过多次了,可是,他总是不明白,为什麽连名字都不能拥有?
「啊,对了!」猛地想起什麽,他跳了起来,脸上也染上了一抹兴奋,「哥哥,来,我知道哪里有你的名字!」
「诶?」
因为伪帝杀了父母,夺了帝位,自己和哥哥才会成为没有身分的逃亡者。可是,皇族子弟,名字早该记在了族谱上头,他们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名字了。
他曾经听秦泊说过,在离开盛京的时候,娘身上有带著一分族谱抄本,如今娘已经死了,那麽族谱肯定是在舅舅身上了吧?
两人紧握著手,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叔叔伯伯的注意,溜进了舅舅的书房。
很久很久以後,他还能记得清楚,那时候心里的紧张、兴奋和喜悦,还有握在手里,哥哥终於慢慢温暖起来的指头。
「看,爹的名字!下面就是我们的名字了。」他兴奋地叫著,一边把微喘著气的哥哥拉到身边,靠著自己坐下,「来,这是长子,就是哥哥你了,这个字是……」
「毓,跟玉一样的发音,美好的意思。」
他笑了:「还是哥哥厉害!那这个就是你的名字了,毓珞。」
「哦哦。」那时候哥哥只敷衍地笑笑,并不在意,一边又凑过头来,「你呢?我看看……毓瑾?」
「毓……瑾?我本来该叫毓瑾?」
「嗯,叫瑾。」
鼻子居然酸了,忍不住拉著哥哥:「再叫一次。」
哥哥笑著伸过手来捏他的鼻子:「瑾。」
「再叫一次。」
「瑾。」
「再叫一次,再一次吧……」
「真拿你没办法!瑾,瑾,小瑾儿。」
呐,哥哥,没有人的时候,叫我的名字吧?
哥哥已经死了。
再也没有人会笑著宠溺地叫,瑾,瑾,小瑾儿。
真明二年夏末,真明帝钦点凤临人士流火为新科状元,依旧例封翰林院修撰。
同日,真明帝下旨,立萱辰宫惠妃、当朝太保成叔延之女成氏依楚为後,并封当朝左丞相颜重仪次女颜初为妃,以盈後宫。於真明二年秋九月初六,天子二十岁寿辰当天,举行册封大典。
然而,九月初五,这大典的主角却让整个盛京皇城,都乱了阵脚。
「大哥,最近你好像很少进宫?」小柳看著毓臻坐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吃著早饭,终於忍不住开了口。
毓臻慢悠悠地道:「反正王爷本来就不必上朝,以前去得勤快,现在不去了也没有见怪,我何必为难自己早起?」
小柳总觉得不大对劲,又忍不住问:「那麽明天皇上的立後大典,大哥不会不进宫吧?」
毓臻笑了:「哪能不去?你也想去看看?」
「不是!」小柳慌忙摆手。
大哥是静王,到时候必定会见到皇上的。上次皇上来静王府,自己说的那些话,当时不追究就罢了,谁敢保证皇上不会来个秋後算帐。
正想著,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柳一抬头,快步走入大厅的不是静王府的下人,却是皇上身边的卫尉照炉。
管家满头大汗地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解释:「爷,这、这位大人硬要闯进来……」
毓臻抬头见照炉脸色仓皇,不禁皱了眉头,挥挥手:「行了,你下去吧。」等管家退下,他才转向照炉,「不知是什麽要事,让照炉大人硬闯静王府呢?」
「王爷恕罪!事态紧急,照炉只有放肆了。」
毓臻脸色一沈:「什麽事?」
照炉张口要说,却看到小柳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又忙住了嘴,有点为难地看著毓臻:「王爷,这位……」
毓臻顺著他的目光看去,顿了顿,终於道:「小柳,你……」
小柳马上反应过来:「我去厨房添点粥,」说罢,不等毓臻响应,就已经飞快地转过了身。
「慢点,小心摔了。」毓臻不放心地叫了一句,等小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才看向照炉:「现在可以说了吧?」
照炉点头,却又迟疑了一下,才道:「请问王爷……皇上,在王爷这里麽?」
毓臻脸色顿时一变:「什麽意思?」
「不在麽?」照炉顿时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爷,皇上、皇上不见了!」
大街上人声喧嚣,毓臻驾著马,慢慢踱在大街上,心里只有一片茫然。
在他记忆里,除了登基时从宫中到天坛祭天,凤殇几乎一步不曾离开皇宫,这时一个人走出宫来,又能去哪呢?
照炉说了,凤殇本该去试礼服,却过了时辰都不见人影。找到凤渊宫里,才发现眠夏被捆了起来,凤殇已经不见了,一个护卫都没有带。
凤渊宫里不敢惊动其它人,只让照炉出宫来问,本以为这少年天子只是一时任性,不想立後,才偷走出来找他,却没想到凤殇根本没有到静王府。
现在盛京城门已经关上,禁军也都派出去找了,可是找了快三个时辰,却还是一无所获。
「可恶!」忍不住低咒了一声,毓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心里既是无力又是气恼,对那个人的任性也越是觉得不可理喻,毓臻忍不住一掌拍在马背上。马受了惊,前蹄一扬,长声叫了起来,吓得周围的人阵阵惊呼。
毓臻连忙稳住了马,一边就要跟周围的人赔罪,却猛地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後响起。
「三爷。」
毓臻全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去,却什麽人都没见到。
他本是伪帝三子,凤殇出现之前,是风光到了极致的三皇子,到哪都有人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三爷」。只是凤殇登基之後,皇子身分便如云烟,别人也只叫他「静王」,「三爷」二字,再没听人唤过了。
这时听到那麽一声,下意识地回了头,毓臻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收回目光便要向前,却听到身後又是一声:「三爷。」
这次听得分明,毓臻目光一凝,向周围扫去,终於看到一旁角落里,有人笑著看他。
见他看过去,那人便使了个眼色。
毓臻顺著看去,便看到两座民房之间一条极窄的间隙,约莫容得下一个人通过,看不出有多深。
毓臻迟疑了一下,不著痕迹地点了点头,拨过了马头,将马拴在路边树上,这才慢慢踱到那小巷前,一闪身,走了进去。
穿过窄巷,是一方平地,五、六人落脚的大小。
毓臻打量了下四周,没看出异样,刚转身,就看到刚才跟他打眼色的人走了进来。
一见到毓臻,那人就笑了:「三爷有礼。」
「你是谁?」毓臻沈声问道,语气里毫不客气。
那人还是笑,试探般道:「不死鸟之民,见过三爷。」
不死鸟,也就是凤凰,不死鸟之民……毓臻不禁一皱眉:「你是凤临遗民?」
「不愧是三爷。小的不才,替主上问三爷几句话。」
「什麽话?」
那人深深地看了毓臻一眼,笑著凑前一步,声音更低:「三爷是人中龙凤,皇位本该是三爷之物,最後却偏被自己养了十年的人背叛了,落得今天这个地步。第一句,问三爷可甘心?
「定城一役,珞王以身受箭,人人都道他必死无疑,却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二句,问三爷不想知道他的下落麽?
「如今三爷在朝中仰人鼻息,甚至委屈自己承欢於素和凤殇。最後一句,问三爷不恨麽?」
毓臻对上那人闪烁著狡猾的双眼,半晌一笑:「贵主人是想我替他在京中做接应?」
听他这麽一说,那人脸上浮起一抹欣喜,嘴里却道:「主上要倚仗三爷的地方还很多,只要三爷答应,主上保证,只要凤临,沧澜皇位乃至三色国之主的地位,任三爷取舍。」
毓臻低低一笑,透出淡淡的嘲讽:「那麽我回答你那三个问题吧。第一句,自古成王败寇,毓臻如今既然站在朝堂之下,就不谈甘心不甘心了;第二句,我想;最後一句……」他的语气里终於多了一分迟疑,「气恼万分,却不恨。」
气恼早多於怨恨了。气凤殇无理取闹,气凤殇喜怒无常,却没有多大的怨恨。
委屈自身、承欢於人的也不是他,而是凤殇。
见毓臻笑得奇怪,那个人不禁慌了:「三爷您的意思是……」
「成王败寇,听不懂麽?贵主人既然懂得用怜更来问我,想必也知道他在我心中地位吧?无论生死,这天下总是他用命去换来的,你说,我会好好守著,还是帮别人来颠覆呢?」
「三爷,您不再考虑考虑麽?」那人有点急了,「只要事成了,这天下就是您的了,主上只要凤临,其它绝不相争……您何必为了个死人……」
毓臻脸色一沈:「闭嘴!我已说得明白,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听过,若你还要纠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顿了顿,他才慢慢笑了起来,「说真的,那三句话,已经足够让我心动,只是,总还是有贵主人猜不到的事。」
说罢,毓臻再不管那人,转身从窄巷中走了出去,一步都没停留。
身後还隐约传来那人的声音,不肯放弃地叫著:「三爷您如果改变主意,不妨到淮州,那里……」
远了,就听不清了。
若不是问那一句,有些事情,还真是想不到。
譬如,凤殇再怎麽任性狠心,对自己却总是极尽讨好,百般用心的。
譬如,盛京中若还有什麽地方是凤殇会去的,那必定只有一处。
珞王怜更在定城之上以身受箭,人人都道他必死无疑,却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民间流言自然繁多,朝中却只能当他真的死了,在盛京近郊立了衣冠冢,墓上的字,还是凤殇亲自题的。
要说凤殇还能去哪,恐怕也只有这麽一处了。
心中澄明,毓臻不再犹豫,走到树下解下缰绳,飞身上马,也不管大街上的人如何吆喝,一夹马肚便向城门奔去。
一路上芳草萧寂,路也越崎岖了,通往一丘山坡,毓臻的马慢了下来,便看到前面有一小队禁军也正向著前头走去。
「倒也有聪明人。」毓臻一笑,催马便要追上去。
珞王的衣冠冢占地极广,依山而建,陵墓前是修葺整齐、铺著云石的过道。门外站著两名守墓的士兵,一看到那队禁军,就先慌了起来。
毓臻落在後头,看到那两名守墓兵的表情,心中顿时一沈。
陵墓只有一个入口,两人这种反应,分明就是没见到凤殇。
果然前方吵闹了一阵,便看到那两人连连摇头,半晌又苍白了脸色,一人走到一边,另一人领著那一队禁军走了进去,拐了一个弯,便看不到了。
毓臻便要催马跟上,不料陵墓边上竟传来一阵兵刃撞击的声音,不一会,就看到刚进去的那些人像见了鬼似的,一边举著刀剑,一边往後退了回来。
前头的那几人身上,竟都已经染上了血迹。
毓臻一惊,按住了腰间的剑,夹马前行,刚到门边,就愣住了。
禁军退出来後,陵墓边上缓缓走出一人,手执一柄幽蓝长剑,剑上已经沾了血。
那人一身白衣,长发披肩,脸上无色,眼中是一片空洞的暴戾,竟是让那闹得人仰马翻的天子。
就在毓臻那一愣间,凤殇眼看又要刺出一剑,毓臻不敢再迟疑,高声喝道:「住手!」
凤殇怔了怔,停了手,慢慢地向他的方向看来。
过了很久,毓臻才看到他的唇上微微动了动,听不到声音,却可以看到,他在叫,「毓臻」。
那些禁军也认出他来了,像看到救兵似的叫了起来:「静王!」
毓臻催马走近,跳了下来,走上前一把夺下凤殇手中的剑,一边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出去,守门的继续守著,其它人先回去通知收兵开城,皇上由我来护送就好。」
众人对望了一阵,终於行了礼,匆匆离去。
等人都走尽了,毓臻才走到凤殇跟前,直直地对上他空洞的双眼,压著心中的怒气,问:「你究竟在干什麽?」
凤殇却只是慢慢地转头向他,神色依旧,宛如丢了灵魂的躯壳,一声不吭。
「不带一个护卫就私自出宫,让城里闹得人仰马翻,象话麽?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皇帝!心里再不顺意,也不能如此任性!刚才你在干什麽?想杀了他们?」
凤殇只是安静地任毓臻说,连眼中的暴戾都渐渐淡去了,只剩下一脸空茫。
毓臻的话,他却像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毓臻看著他那模样,心中不禁动了气,踏上一步,想也不想便是一挥手,「啪」的一声打在凤殇的脸上。
凤殇似是哼了一声,却听不见声音。片刻,他的脸上便慢慢地红了起来,轮廓分明地印著一个掌印。
他依旧垂手站在那儿,慢慢抬起被打偏的脸,看向毓臻,目光却似落在千里之外,半晌低笑出声,一字一顿:「你打我?」
看著凤殇的模样,毓臻隐约有点不安了,强自镇定下来,沈声道:「我就是要打醒你。一国之君,哪能容得你如此任性!」
「怎麽算是任性了?」凤殇一笑哼道,转过身不去看毓臻,「一个人跑出来便是任性了?那帮狗奴才在这里大声吵闹,惊扰哥哥,杀了也是任性?毓臻,你倒说说,怎麽才是不任性?」
见凤殇语气淡薄,说得一派理所当然,毓臻心里更多了几分恼怒:「城里都闹得人仰马翻了,城门关了三个时辰,多少人被耽搁了,都只因为你一个人跑出来。你是一国之君,一个随从都不带便跑出来,要是遇到危险,又得惹出多少祸端?
「你说他们惊扰此地,若不是你的任性,他们会城里城外找了足足三个时辰,找到这里来麽?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像一个皇帝?你别忘了你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
「天下之主?一国之君?」
凤殇低声重复,慢慢笑出声来,「立後,点状元,哪一样能让我顺心?朝中人人一脸忠心,又有哪个不是想欺我年少,把持朝政?我便是一分都任性不得……
「就连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是不是一国之君,就必须娶自己不爱的人,就连给自己哥哥扫墓,也不可以?」
凤殇微扬著头,看著毓臻,话语里却是半分起伏都没有,就像是在讨论著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你既然坐上这个皇位,就该有这样的准备!制百官的同时也受制於百官,立皇後母仪天下,坐朝堂广纳百言,这些本就是天子的责任。你倒说说,千古以来,有哪个君王,像你这样任性?」
毓臻一句句说出来,语气越发严厉,「给自己哥哥扫墓,皇上若是念著他是你哥哥,就更该恪尽一个君王的责任。这天下是怜儿用命换来的,容不得你任意糟蹋!」
「就因为他死了,所以我必须把自己赔上去麽?」
像是压抑了很久,凤殇嘶声吼了出来,「就是因为他受那一箭,我就连半分都任性不得了麽?他不过是做了他答应过要做的事!那是他自己要做的!凭什麽就要我接受他的牺牲、凭什麽就要我陪著他牺牲?」
「啪」的又是一声清脆,凤殇脸上又挨了毓臻一个耳光,发红的地方已经微微肿了起来了,他的脸偏向一边,却依旧不肯住口。
「他可以任性地选择谁来射那一箭,他可以任性地选择自己所爱的人,他可以任性地选择这一切如何结束,所有的事情都依著他的意愿发展,为什麽我就半分都任性不得?我不过是……」
他的声音越渐低哑,夹杂著低低续续的惨笑,「我不过是……求一个梦而已……三年五载太长,一、两年也可以,哪怕是一年,半年,几个月,也还是错麽?」
「你胡说什麽?」毓臻蹙眉,看著凤殇,「你别忘了,若论长幼,这帝位本该是他的。他什麽都没有得到,甚至赔上一条命,换来你执掌天下,你还有什麽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