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终於放松地露出微笑来,凤殇蹑手蹑脚地闪身进去,收敛著脚下声音,一直走到毓臻背後,出其不意地伸手捂住了毓臻的双眼,才得意地咧嘴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毓臻却始终没有反应,只是安静地坐著,任凤殇捂著自己的双眼。
凤殇愣了,收了手,侧过头去,见毓臻面无表情,心下一怔:「怎麽了?」
毓臻依旧只是看著他,一声不哼。
凤殇心里越发不安了,谨慎地看了回去,试探著叫了一声:「毓臻?」
又一阵,毓臻才别开了眼,将手上一直揣著的东西丢到桌子上。
「什麽?」凤殇莫名其妙地探过头去,脸上还勉强挂著一抹笑容,直到看清那被丢在桌子上的东西,他的笑容僵在了唇边,慢慢地,褪去了。
那是一张极普通的纸笺。
好一会,他才收回目光,笑了笑:「你翻过我的东西麽?」平淡得没有起伏的话语,听在毓臻耳里,却是分明的指责。
毓臻也笑:「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替你收拾一下桌子,不小心撞翻了东西,去捡的时候就看到了。」
「哦。」凤殇轻声应了一句,说不上是信了,还是不信。
「只是这样麽?」毓臻目光凌厉地看著他,「你没有别的话要说麽?」
凤殇微微抬眼,淡淡一笑:「说什麽?」
毓臻「啪」的一声打在桌子上,一把捉起那张纸笺,展开了又「啪」的一声拍在凤殇面前。
「『淮州府内有凤临余孽,全力追寻,所获之人,一律格杀勿论。』一律格杀……皇上好气魄啊,毓臻真是自愧不如。」
凤殇垂眼轻笑:「不对麽?凤临余孽一心复国,毓弋在凤临快两年了,他们要是肯归顺,早就归顺了,剩下的这些,留著只会危及社稷,杀了以绝後患,有什麽不对?」
「有什麽不对?」毓臻禁不住哼笑一声。
「皇上还问有什麽不对?错就错在那是淮州府!皇上不是一直找人跟著我麽?那凤临人说的话,皇上也清楚得很吧?」
凤殇像是丝毫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只浅笑道:「你是担心哥哥在里面麽?不会的。」
「他们既然敢拿怜儿来问我,就不会是毫无把握。」
「那麽你是认为哥哥跟他们一起准备造反呢?还是他们把哥哥捉起来了?」
被凤殇一问,毓臻顿时一愣,半晌才挤出一句:「这个没关系!」
「有。」凤殇抬头看他。
「你不是总说哥哥拼了命,才换来如今天下一统麽?既然如此,他现在又怎麽会反过来帮著凤临的人呢?要是他们把哥哥捉起来了,也早该跟我提要求了,没必要等到被捉的地步。
「退一万步说,就算哥哥还没死,就算他真的帮著那些人造反,或者那些人真的捉住他了,任何一样,都足以造成国乱,难道只为了他一个人,而置社稷安危不管?」
听著凤殇说下来,毓臻却突然笑了起来,眼中尽是讽刺:「说到底,你就是嫉妒怜儿,容不下他。」
「你胡说!」凤殇脱口便反驳。
毓臻一声冷笑:「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就是一直怕他活著。你怕他还活著,终有一天会来跟你抢这江山;你怕他回来,功劳远胜於你,朝中那些人会舍你而推他上皇位;你知道他活著,我就永远不会爱上你!所以你嫉妒他!」
凤殇只是咬了牙直吼:「你胡说!你闭嘴,闭嘴……我没有……」
毓臻却依旧不肯罢休。
「其实你根本不需要嫉妒怜儿,他不会跟你争的,哪怕他比你牺牲得多,比你更有资格拥有这个天下,他不会跟你争的,也不会任人摆布,即使是我……
「怜儿爱的人是毓弋,我清楚得很,既然答应与你好,自然也不会反悔,你根本不需要嫉妒怜儿,你根本不用防著他,你大可以放了他,根本不需要下这麽一道旨意!」
「你无理取闹!」凤殇咬著牙看了毓臻半晌,只挤出一句。
毓臻毫不退让地回了一句:「你残酷不仁。」
「你!呵呵……够了,毓臻,够了。」苍凉一笑,凤殇终於敛起一身冷怒,「毓臻,你不要忘了,我是皇帝。」
见毓臻只是无声冷笑地看著自己,凤殇微声道:「没有一个皇帝会允许威胁到自己的东西存在的。不要说哥哥根本不可能在淮州,即使是真的在,到今天,到这局面,我也只能杀了他!」
「为什麽?」
「你还问我为什麽?」凤殇直直地对上毓臻的双眼,「今日在这皇位之上的人若换成了你,你会因为顾念兄弟之情,而放任一群反贼麽?」
毓臻先是一怔,随即冷声说道:「怜儿不仅是你的哥哥。你不要忘了,这……」
「这天下是用他的命换来的,对麽?」凤殇淡淡地接了下去,「既然如此,我绝对不允许有谁,危及到这个天下,哪怕那个人是哥哥自己!」
「借口!」毓臻脱口而出。
凤殇一笑,背过身去:「就当……我是真嫉妒哥哥吧。」顿了顿,他才低低地道:「毓臻,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话音落下,凤殇慢慢地合上了眼,眼睫轻微地颤动著,似是有泪,却始终是干的。
过了很久,他身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渐渐的,远了。
门开了又关,关上的刹那,发出「喀嚓」的轻响,跟心里某个地方重合了起来。
第八章
真明二年的冬雪来得特别早,漫天盖地落遍了沧澜的每一个角落。
静王府里多了一道压抑的咳嗽声,静王毓臻便三日两头地让人从外面请来大夫,开下各式药方,让人不禁好奇,究竟是谁得了病,让静王如此挂心。
「大哥,咳咳,我这病每年冬天都会犯,过了冬就好,你不用这麽劳师动众地请大夫啊。」小柳半靠在床上,平日还带著血色的脸上多了几分苍白,人也瘦了,精神却还好,看见毓臻捧上来的药又跟昨天的不同,终於忍不住叹了口气。
毓臻笑著把药递给他:「每年都犯病,你不会厌烦麽?能根治总是好的。何况大哥也不是请不起大夫,何不让你少受点苦呢?」
小柳哭笑不得:「就是有点咳……咳咳,咳嗽而已,没别的不舒服了,久了就能习惯。」
「还说习惯!一句话说下来断断续续的,好受麽?而且,你不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人也瘦了,脸色也差了。」毓臻习惯地揉了揉小柳的头。
小柳抿了唇,埋头喝药,不再说话。
又是这样的动作。要是自己不吃药,或者再反驳几句,说不定就连「乖,听话」这样的话都会蹦出来了。
自己身体不好,在他眼里看来,就变成了某个人的替代品,是该好好宠著,护著的。
小柳暗自一笑,也是福气吧?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阵,小柳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突然道:「对了,大哥,我听府里的人说,这几天皇上出宫去了,是真的麽?这样好麽?皇上不留在宫里,跑到那麽远的地方去,好麽?」
毓臻却是一怔:「你哪里听说的?」
小柳也怔了:「大哥不知道?」
「好一阵子没上朝,不清楚。只听说是罢朝一月,倒没听说过皇上出巡的事。何况,之前也没看见有在准备。」
小柳彻底地愣住了:「大哥,不是出巡,是私访,宫里前两天不是有给府里报信麽?说是皇上要去淮州。」
小柳话音刚落,毓臻几乎是反射地哼了一声,吓了小柳一跳。小柳不解地看著他,半晌才见毓臻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
「大哥?」
毓臻摇摇头:「没什麽,就是觉得可笑。」
「可笑?」小柳不懂了,「我说了可笑的话?」
毓臻还是摇头,柔声道:「不是你,只是觉得有人真是很可笑。下了令还不安心,非要亲自去才罢休。」
「大哥是说……皇上?」小柳听出矛头来了。
毓臻没有回答,只是问:「小柳,要是有一天,大哥可能会威胁到你,你会杀了大哥麽?」
「当然不会!大哥一天是小柳的大哥,就永远都是大哥,就算大哥要小柳的命,小柳也不会伤害大哥的。」小柳想也不想便道,显然是被毓臻的问题吓住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为什麽这样问?」
「没什麽,你休息吧。」毓臻笑著拍了拍小柳的头,「只是有人,却狠心得很。」
小柳张了张口,想要再问,一抬头却看到毓臻眼里深处掠过浅浅的失望,心中一惊,干咳了两声,住了嘴。
毓臻似是没看到小柳的异样,沈默著坐了一阵,突然刷地站了起来。
「大哥?」小柳又是一愣。
毓臻这才回过神来,掩饰一笑,道:「这几天大哥可能要出一趟远门,府里的事都会交代好,你有需要,尽管吩咐下人,要是有急事,也可以让管家传信给我。还有,身体不舒服要说,药一定要吃,知道麽?」
小柳听他说下来,不禁笑了:「知道了。大哥你放心,小柳会照顾自己的。你不必挂心,」迟疑了一下,小柳终於忍不住补上一句,「也别冲撞了皇上……他,毕竟是皇上。」
毓臻脸上一窘,只当作没听见,干咳一声转身离去:「你好好休息吧。」
淮州地处南方,离盛京千里,毓臻却只用了三天时间,换了两匹快马,日夜兼程地赶到了。
淮州知府在听清他的来意後,顿时软倒在地。天子微服私访,到了淮州,按路程算也该到了三天了,他却始终不知道,以後要是追究起来……
毓臻一看这阵势,就知道凤殇不在州府之内了。
他还记得凤殇的那道密旨,只道他是下给淮州知府的,所以一进城便直奔州府而来,哪知道一问之下才发现完全猜错了,一时间,他也不禁愣在了当场。
「王爷?」淮州知府见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以为他是生气了,更是惊惶,颤著声叫了一句。
毓臻摆了摆手,只是站在那儿想著,好一阵,突然抬头问:「淮州的驻军,不是你在管吧?」
淮州知府一时愕然,只是点头:「本来是归州府管的,但是自皇上登基以来,就由皇上派来的人掌管,跟州府完全脱离关系了。」
毓臻却像是松了口气地笑了出来。还好,没忘掉。
当初淮州军还归州府掌管,淮州知府被陷害,还是怜更给救回来的,由此可见,这淮州军里,必定有凤殇的亲信。只是他本以为是淮州知府,哪知道却是另有其人。
「王爷?」见毓臻松了口气,惴惴不安的淮州知府自然也跟著松了口气,又问了一声。
毓臻挥手:「你回去吧,就当本王今天没有来过,安分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皇上那里你也不用费心去猜,不是冲著你来,你没做亏心事,自然也不会有惩罚落到你头上去。」
「王爷说的是。」淮州知府连连点头,见毓臻毫不迟疑地拨转马头就走,一会儿就不见了影踪,这才慢慢地站起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淮州自古便是军事要地,淮州驻军担负著南方一线的屏障重任。现在天下归一,这屏障的作用自然也没有了,但毕竟是个敏感的地方,驻扎的军队一时解散也足以乱了民心。
所以凤殇登基两年,淮州军一直留著,只是更多的分去了开荒造田,也逐步削减了人员,到这一年,只剩下大约一千兵将。
驻军统领叫安然,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一脸沈稳,是凤殇亲自委任的。在他受命之前,朝中的人甚至不知道安然这个人的存在。
面对半夜三更出现在军营中的静王,安然倒也并不显得意外,甚至连淮州知府的那种惊惶失措都没有,只是微微挑了眉,正经八百地行了个礼,便吩咐下人给毓臻安排住处了。
「安将军,安顿之事暂且不急,本王有事要问你。」
安然不以为然,依旧让下人去准备,一边悠悠道:「王爷别急,有什麽事,安顿下来再问好了。反正王爷已经晚了一步,一时半刻的差别,不大。」
毓臻心中一下猛跳:「安将军的话是什麽意思?」
「王爷风尘仆仆来到淮州,可见是有急事。最近朝中安定,能有什麽急事让王爷如此?恐怕也就只有皇上微服私访一事吧?」安然淡淡地回答道。
「只是末将不明白,皇上是微服出宫的,为何王爷要千里迢迢地追来呢?」
安然一句话,让毓臻顿时愣在了当场,为什麽要追来?
他该是放心不下,怕怜更真的在淮州,怕凤殇真的狠下心来,杀了自己哥哥。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心中浮起这一想法,又下意识地觉得不对。总有一抹不安,盈在心头,叫他不得安生。
「王爷?」安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毓臻顿时回过神来,只道:「安将军不必管本王为什麽来。听安将军的意思,看来皇上确实是在这里了?」
安然似是叹了口气,随即便道:「两个时辰前还在。」
毓臻一惊,脱口便问:「那麽现在呢?回去了?」
安然摇头,小声道:「是安然没用,阻止不了皇上。」
「把话说清楚!」
安然吸了口气,道:「自皇上登基以来,淮州军就一直在暗地里搜查四散潜伏的前朝余孽。大约两个月前,皇上来了旨意,说淮州有凤临余孽,要加紧搜查,我们找了一个多月,才终於找到了对方的落脚点,於是传书上报。
「本是要按皇上之前的旨意,就地格杀,可是行动前却又收到了皇上的加急文书,说是会亲自来一趟,让我们暂时不要行动。结果……」
「结果?」
「结果皇上一到淮州,就将『格杀』改成了『劝降』。」安然连连摇头,「皇上从前是绝不会如此心软的。」
结果皇上一到淮州,就将「格杀」改成了「劝降」。
皇上从前是绝不会如此心软的。
毓臻坐在那儿,只是心中一片不堪。
安然自然不会懂,可是,毓臻自己明白。
凤殇是为了他,才改了主意。
在毓臻来看,自然恼凤殇太过狠心,但是在一个皇帝的考虑里,凤殇从来没有做错。
「那麽……」好一会,毓臻才勉强说出话来,「皇上现在在哪?」
安然眼色一暗:「皇上亲自去劝降了。」
毓臻一掌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著安然:「你,你怎麽能让他去!」
安然脸色一变,沈声道:「皇上坚持要去,只带了二百人,还明令谁都不许私自跟去,要不是这样,王爷以为安然愿意留在这里枯等麽?
「这里是淮州,皇上要是出了事,担罪的就是淮州军。就算不管这个,当年永明太子有恩於安然,安然曾发誓此生效忠皇上,如今皇上有危险,王爷以为,安然被迫留在这里,心里会舒坦麽?」
安然一通话吼出来,半晌才一收敛,怏怏道了一句:「安然逾矩了,请王爷恕罪。」
毓臻看著他,半晌才僵硬地摇头:「是本王太冲动。那麽……皇上带去的人……」
「都是军中精英。」安然直接接话,「而且对方人数不多,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护,身手又了得,就算真的冲突起来,也一定会没事的,王爷放心。」
安然的声音渐渐细了下去,厅中一片死寂,那些话,安慰的是毓臻,又似是他自己。
毓臻也不说话了,坐在那儿,手里捏著茶杯,手心已经尽是冷汗。
第九章
「将、将军!皇上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有人小跑进来,一脸惊喜地叫。
安然和毓臻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往门外看去,不一会,就听到门外一阵骚动,有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一身锦衣,眉目如画,眼似琉璃,正是凤殇。
「皇上您、您……」安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里都有点哽咽了,「您总算平安回来了!」
「皇上。」毓臻也走上一步,迟疑了一下,才低声叫出口来。
凤殇像是没看到毓臻似的,只是淡淡一笑,扶起安然:「劳安将军挂心,是朕太任性。」
安然更是激动,一边站起来,死死地捉住凤殇的手不肯放,一边连声道:「皇上您平安就好,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