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和他呆在一起。他喜欢熏香。我每隔几日便要熏衣一次。穿着它们,就像把人带在了身边。”陈望曦看着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早已分不清何时入戏何时出戏,唯剩脉脉真情,丝丝流露。“后来,子玉来了。我担心惹他不快,就再没穿过这些衣服。其实也是怕睹物思人吧。”
从别人那里听说和亲耳听着心上人说他心中另有所属,此间的刺激与酸楚还真是不可比量。
两人都静默了片刻,崔琰终于还是问道:“那陈大哥今天又把它们找出来是……”
“我想试试自己把他忘了没有。”
“结果呢?”
陈望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起已经熏好的一件套在身上,举起袖子闻了闻,说:“这香搁了几年都没什么味儿了。可我对紫云,居然还是没忘。我最喜欢的果然还是紫云。”
崔琰仰头怔怔地看着陈望曦。他背着光,浓紫色团略微有点发暗。他说的没错,那些香丸怕是已经坏了,否则崔琰怎么会闻到淡淡的苦味?就像陈望曦嘴边的笑,笑并不都是甜的。
崔琰闭上眼,想象自己拉住了面前这方衣裾,向它的主人轻声问道:“两年多以前,你就是穿着这件衣服,趁我不备亲了我的右脸,你记得吗?”
陈望曦当然不会记得。就算记得又怎么样?
崔琰的想象只能止于想象。
再睁开眼时,崔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好像突然记省道:“呀,瞧我这记性,潘先生让我午前给他送本书去。陈大哥,我看这儿也不用我做什么了,我就先去了哈。”
“好,你去吧。”
听着崔琰的脚步声逐渐消去,陈望曦才转身看向那个仓皇逃去的背影。
小琰真是一点就透的。看来自己的目的是达到了。可为什么满腔满腹的都是苦味呢?是因为想起了紫云吧。不知道这一次又要缓多久……
自诩心神敏锐的陈望曦此时竟然没有想过,沉湎于怀想陆紫云的痛苦与尝试着去接受崔琰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是更容易的选择。而聪慧伶俐的崔琰,居然也就尊重了陈望曦的选择。
第14章
潘镜若听完崔琰的叙述,指尖敲着茶碗盖儿,“你听懂陈望曦的意思了?”
“怎么不懂?”崔琰抽抽鼻子,“不就是说他心里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陆紫云,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嗯。”潘镜若啜一口茶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诶?”崔琰指着潘镜若手中的茶碗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喝茶了?”
何时开始喝茶?切,小爷我喝奶的时候就会品茶了!
潘镜若丢过一记白眼,“别打岔,说,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崔琰掸掸衣裳,“该咋样就还咋样呗。”
潘镜若不赞同地摇摇首,“你这法子行不通。”
“不通又怎么样?他的暗示都那么明白了,我再死乞白赖地贴上去,岂不遭人讨厌?”
当初陈望曦为了徐子玉醉酒时,崔琰曾嘲讽他何必要拿热脸去贴凉屁股。言犹在耳,难道要变得自己口中那般难看?
“呵。”潘镜若哂笑道:“那你舍得放手?”
“舍得还来找你干嘛?”崔琰使劲抻了抻手里的一方衣料。
“陈望曦是不喜欢别人死缠烂打,但我也没让你死缠烂打呀。”
“那是如何?”
“陈望曦这个人吧,大家都称他为风流公子。但至今他看上的人却没一个看上他的。而那些看上他的又不知道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潘镜若饶有兴致地盯着崔琰看了半晌,说:“小琰,你知道陈望曦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陆紫云嘛。”崔琰想也不想地接了口,却换来潘镜若一副“你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呃,看来不是。那是什么呢?
做官?他要做当年就接着考举人了。不对。
发财?更不对。他早就是济北数一数二的富商了。
……
成家?
对,是成家。崔琰蓦然想起清明那日杨夫人的话。可是……
“陈望曦想找个人白头偕老不难吧。”崔琰又开始蹂躏他方才攥着的那处料子。皱了吧唧的,像一团灰暗发蔫的糟菜,更像他没了着落的心气儿。
“是啊,当然不难。不论男女,一溜儿排着呢。”说完潘镜若就后悔了。小孩肯定是撑着一股劲从陈望曦那儿逃过来的,经了这一路,再这一会儿,早散了。只见他神气越来越委顿,连眼圈好像都红了。潘镜若连忙大力拍了拍崔琰背部,“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崔琰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眼角,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潘镜若宽心地笑了笑,说:“你看陈望曦追人的时候,是他花大把大把的心思和力气去巴结讨好别人。别人追他的时候呢,又被他平素的表现所惑,无非送个精巧的玩意儿,或是递首诗词什么的。这么一来,从来没人认真对陈望曦这个人嘘寒问暖过。哼,那些个花瓶,还真以为陈望曦没心没肺,坚不可摧啊?”
“你的意思是……”崔琰又把潘镜若的话消化一遍,“我得在日常起居上加倍关心他?”
“嗯,孺子可教也。”潘镜若煞有介事地点头称道,“天时、地利、人和,为何不为呢?”
“这……是喜欢吗?”
潘镜若翘起二郎腿,抖着脚尖说:“反正我觉得是。方方面面、丝丝缝缝地渗入一个人的生活,让他觉得没了你日子过不下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管哪种情,起码它都是情。更多的,往后慢慢来嘛。怎么样,接受吗?”
崔琰又思索了片刻,才道:“嗯,接受。有点像我哥当初对付沈知微那样。”
“还真是。”潘镜若把头后仰,靠上椅背,两眼看着房顶,想了想又说:“但陈望曦和沈知微还不一样,知县大人不能逼得太紧,可陈望曦呢,在适当的时候,你却得逼一逼他。”
“好,我知道了。但是……”崔琰突然装出凶巴巴的样子,“你怎么不早说啊?拖到现在。还有陆紫云的事,你也一直跟我打太极!”
潘镜若却是一改之前轻松的神态,颇为忐忑地说道:“你也算是被我哄来济北的。后来想想,不能不说当时有一己的私心。所以我想着,如果你住进陈府和陈望曦相处一段后,不喜欢他了,就当是来济北学了项手艺。但如果你还是喜欢他,我就帮你。”潘镜若把游移的眼神回到崔琰身上,“小琰,你会不会怪我?”
崔琰好一会儿没有言语,久到潘镜若手心里都攥出汗来,终于绷不住脸,笑了出来,“潘先生你想得不是挺周全的?我又没有损失,为什么要怪你呢?”
潘镜若一颗心才落下来,又被崔琰提了起来。“不过,你得告诉我,咱们那会儿还不熟,你干嘛那么卖力地怂恿我来济北啊?你的私心是什么呢?”
潘镜若沉吟许久,就在崔琰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突然轻笑出声,“能毫无挂碍地追逐心中所想,真是令人羡慕啊。罢了,憋在心里这么多年,找个人说说也不错。”
崔琰瞪大了眼,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潘镜若竟真的松了心防,那道他和陈望曦都以为固若金汤的心防。
“从我太爷爷那辈起,就是游府的管家。我和游悠,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崔琰想,潘先生原是游府的管家?太不像了。
“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我们当然还是同窗。游老爷虽为商贾,但一心希望家里能出个做官的,光耀门楣。游悠是长子,是要继承游家基业的。所以这期望就落在了游家的二公子游皙身上。游皙倒也争气,我听说他前些年中了探花。”
崔琰想,游家人可真了不得。
“但为了个人,到底还是把官给辞了。我原以为,我和他是不一样的。他是遵从父命而博取功名,而我是当真向往仕途。”
崔琰想,你向往仕途?拉倒吧。没看出来。
“我进了学堂以后就发奋读书。考得秀才时的年龄是全县最小的。游老爷向来赏识读书人,经此,就令我今后专心读书。游悠也觉得挺好。他说将来一官一商,还得仰仗我多照应他了。那时我还憧憬着将来真有这么一天。现在想想,真是痴心妄想,我潘镜若哪有那个本事照应他游悠呢?”
崔琰想,游大哥哪会真的指望你照应他呀。
“也许是早年太顺当了,后来我再考乡试,却是名落孙山。那几年的吃穿用度,游老爷替我出了不少。我总盼着做了官,能把银子还给游家。”
崔琰想,你是不想在钱财上欠着游大哥吧。
“我十六那年,还是不中。但同考的游皙已中了举人。转年游老爷突然生了急病,游家就给游悠订了门亲事,说是要冲冲喜。媒人来的那晚,游悠到我房里,跟我说,让我等他几年。从小我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什么都听他的。但这次,我不想再听了。”
崔琰想,当年潘先生该有多伤心呢?
“我想起前一年,我们那儿来了一位新县令,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还有一位伶人。县令老婆的身子不好,长年卧床。县令和那个伶人的暧昧之事渐渐就传了开来。据说县令是在赶考途中认识了伶人。二人一见倾心。但县令那时是贫苦出身,只能靠科举一途谋得出路。伶人等了几年,等到县令做到了一方之长,跟他去了湖州。但为了仕途的考虑,他得忍着县令娶亲,自己倒成了见不得光的……侍妾吗?恐怕连侍妾都算不上。我,不想和游悠也变成这样。”
崔琰想,于是你就跑出来了。跑出来以后,怕想那个人想得过不去,就连茶也不敢碰了。
“那时只觉坚持了十多年的情爱、功名都不过如此,心灰意冷得狠。也不知道去哪儿,还回不回去,就顺着运河往上走。后来就遇到了陈望曦。我身无所长,除了手里的一支笔。我打小不视小说野史等为正统,却没想到其实它才是我命中注定的谋生之道。”
崔琰想,难怪去年在庆云陪潘镜若走街窜巷时,他露出无奈又鄙夷的表情。
“有一次去灵岩寺,半山腰上遇见一个算命先生,说是看我面相是有缘人,非要给我算一卦。我本不信这些,但拗不过老先生盛情就让他看了。他说我功名事上,若是连考四次皆不中,就不必再为此费神。若是中了则飞黄腾达,前途顺畅。而姻缘则与此相反,若为一介布衣,历经几年分离坎坷,便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若在庙堂上,恐怕就难得一知心人相伴终老。”
崔琰想,不管这老先生算得准或不准,潘先生一定愿意采信其中一种。
“到如今我已考了三次乡试,今年秋季便是第四回了。我看我是没有光耀门庭的本事了。”潘镜若说完,灌下一大口茶水。说出来果然舒爽许多。
崔琰想,以前潘先生不肯说游大哥的事,其实不是爱藏掖,而是提不得哪。
看潘镜若仍在记忆中神游,崔琰抓紧问道:“游大哥什么时候再来?”
“九月秋闱吧。”
“考完试,你就该和游大哥回湖州了吧?”
“嗯。”潘镜若刚应了他,就觉出不妙,崔琰笑得意味深长,但终究也没有点破。
临走,潘镜若把崔琰送到门口。崔琰才走出两步,又被他叫住。
“适才忘了告诉你,”这下轮到潘镜若狡黠地看着崔琰,说:“那个去了湖州的伶人,他叫陆、紫、云。”
第15章
陈望曦最近很烦恼。
话说那日他不惜自揭伤疤,用了个他能想到的最含蓄最不伤人的法子暗示崔琰别对他抱有幻想。一番迂回曲折之后,崔琰借故逃去。晚间回来时又直接把自己关进了屋里。陈望曦当时心中也有些不忍,但觉得自己总归是为了崔琰好,长痛不如短痛,而且,小孩子家嘛,伤口愈合得快,不怕。至于自己对他的态度,如常就好。
到了第二天早上,陈望曦醒来,刚拉开房门,崔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说:“醒了?要热水是吧?马上就来。”
陈望曦还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事每天不该是平婶的活吗,崔琰已经端着一盆热水进了屋。
擦过脸,陈望曦清醒了些,就问:“平婶呢?”
“给春丫梳头呢。”崔琰笑嘻嘻答道。
陈望曦不疑有他。再看崔琰笑容灿烂,心想他复原的速度还真是快。不过一夜的功夫。所以说,小孩的玩心当不得真。
洗漱过后,陈望曦到前厅吃早饭。小米粥一端上桌,看品相就有些不同。用勺子一搅,稠了点。再尝一口,比往常的好喝许多。陈望曦就问道:“今儿换了铺子买的?”
陈府早点一向由芷芹张罗,只见她摆了摆手,说:“铺子里卖的哪能有这个水准?这是小琰一早起来熬的。”
小琰做的?他当初倒是提过想揽下府里做饭的差事,但陈望曦说他这里不缺干活的人,就给驳了。怎么偏偏是今天又给提起来了?
崔琰感受到陈望曦的目光,又是笑嘻嘻地说:“你不是说买来的粥又稀又糙,以后还是我来煮吧。反正也就早起一会儿。还有这咸菜,”崔琰拔了拔碟子里的大头菜,“蔫了吧唧的。等我休息时咱们自己腌。”
崔琰说完,立在一旁伺候的芷芹就忙不迭地点头附和。
这情景看在陈望曦眼里,无端就觉出些怪来。可究竟哪里怪,他又说不上来。
等出了家门,上了马车,崔琰的话还和平常一样不多不少。陈望曦问一句,他答一句。或者他说一句,陈望曦应一句。可就是这“如常”却打消了陈望曦前半个时辰的放心,心中的怪异又添了几分。
忙完生意上的杂事,转眼到了傍晚。陈望曦正在自家茶亭里边饮茶边等着平叔来接他,潘镜若忽然找来。
“有事?”陈望曦问。
“跟你回家吃饭。”
“怎么不早说?我好打发个人回去告诉芷芹多做几个菜。”
“不用不用。”潘镜若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他们知道的。”
陈望曦猜想大概是潘镜若自己找人去知会过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就不再多想。又见潘镜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水,便取笑他:“哟,你不是说茶水苦味难喝,怎么现在看着却像喝着琼浆玉液一般?”
潘镜若乜斜着眼笑道:“那是,游家种出来的茶叶可不就是好。”
陈望曦虽从游悠那对他们的事知道了个七八成,但潘镜若在他面前承认却是首次。相比于过去的闭口不谈,潘镜若突然的直言令他措手不及,就没接上话。
潘镜若觉得有趣,再接再厉道:“哦,我还把这几年攒的茶具都给他了,他带回去摆到店里,顾客见了都说有意思。哼,当初哪个没眼力介的还说那些东西又贵又没用来着?”
陈望曦知道潘镜若最后那句说的是他,却也不恼,反倒正儿八经地说:“你想通了就好。”
潘镜若听了,便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崔琰也来了。
“小琰?你怎么来了?”
“和你们一起回家呀。”
“回家?”陈望曦感到十分奇怪,“隆香阁这么早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