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曦还是靠坐在那张软榻上,但衣冠穿戴齐整,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只是双目有些失神,定定盯着窗外某处。
崔琰猜测徐子玉已然离去,轻声试探着叫道:“陈大哥?”
陈望曦循声转过头来,见是崔琰,眼珠子动了动,招手让他坐到对首。
崔琰既想问他徐子玉的去向,又怕陈望曦责怪他无礼妄为。思忖间,陈望曦先开了口:“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隆香阁那边我已让平叔去告过假了,说你身体有些不适,今日就不过去了。”
陈望曦的后半句话,崔琰其实没太听清。他只注意到了前半截,难道他睡着的时候,陈望曦进过他的房间?呃,也不晓得睡相好不好……
还是不等崔琰觉出困窘,陈望曦又接着问:“昨晚是你把子玉找来的?”
崔琰听不出陈望曦究竟怪他不怪,就老老实实地说:“是。”
陈望曦眼底无波无澜地看了崔琰一会,冷冷地说:“谁让你多事的。”
崔琰大急,正心焦该如何申辩,忽然发现陈望曦眼中已浮现促狭的笑意,方知他并不生气。长舒一口气道:“我觉得陈大哥若是不与徐公子见这一面,将来十有八九会后悔,所以就……”
“所以就偷了我的词去送给人家?”陈望曦接口说道,口吻轻松,是真的没有在生气。
“我有抄了一份的。”崔琰连忙解释。
陈望曦那首词原本就是写与徐子玉的,崔琰拿去给了徐子玉也算顺了他的心。但听崔琰说他还存留了一份,顿感有些好奇,便要崔琰取来给他看看。
话说崔琰之所以会誊抄一遍留着,乃为防陈望曦万一有用之备。谁知这一抄竟是多此一举了。既然崔琰都能从陈望曦手札上的字迹悟及写者当时的心境,那么,阅过各家书法珍品的陈望曦又怎不会从崔琰的手迹里瞧出一丝端倪?
可是崔琰忘了这一点。所以,当他发觉陈望曦从纸上抬起看向他的视线透出些许古怪时,他便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了。好在陈望曦的揣测也只是浮光掠影,面对在他眼里尚是个孩子的崔琰,陈望曦觉得自己真是过于多疑了。
第10章
惊蛰过后,天地俱生,万物以荣。沉寂了一个冬季的户外原野,迎来蛰伏家中已久的游人,一片欣欣向荣。
挑了个崔琰休假的日子,陈府上下携潘镜若也一齐到郊外应了个景。这是崔琰来济北后第一次出门游玩,到底是孩子心性,一路上难掩兴奋之情,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大改平日在人前谨言慎行的表现。陈望曦看着,愈觉这个出门散心的主意不错。耳边满是崔琰的絮语,哪还有心思去想些别的呢?舒心的感觉从内里浮上面庞,正如温煦的春风,迎面拂来。
崔琰身边除了提盒,还有一形似之物,不时以手抚之,极为爱惜。陈望曦见了,不记得家中有此一物,便问道:“小琰,你带的什么?”
崔琰随即小心将那个东西挪到陈望曦身前,边说边打开盒盖道:“这个是潘先生买的,叫做提炉。你看,它有上下两格。上层较大,用来盛炭。下层放两口锅炉,一个烹茶暖酒,一个用于煮粥。很奇巧吧?”崔琰献宝一般地展示完毕,等着陈望曦的夸赞。
“确实有趣。”陈望曦对工艺物品一向着意,今天遇上个新鲜玩意,自是兴味大浓。“从哪儿弄来的?”
崔琰答说:“鬼市。”
“鬼市啊。”陈望曦轻笑一声,说:“镜若带你去了?”
潘镜若佯装不察陈望曦笑里的一点深意,口气如常道:“嗯,前天夜里去的。”
陈望曦瞥他一眼,还是笑,复问崔琰道:“小琰怕吗?”
崔琰略带羞赧地说:“起初听着名头有点害怕,但到了实地就不怕了。”
济北城西门边,每隔五日,有鬼市博易。五更点灯始,至晓即散。盖因彼时曦光微露,朦朦胧胧,故而呼为“鬼市”,取其噱头,其实与迷信之事一点关联也无。但既是夜间交易,囊集物品较之日常集市必是更为稀奇古怪,遂成寻宝之人淘货之一大去处。
崔琰跟着陈望曦甫一进入鬼市,便发现一个摊位上陈放着那个郊游所用的提炉,顿时爱不释手。但摊主要价不菲,崔琰便要退缩。潘镜若拦住他,道:“这东西挺少见的,不要多可惜。”
“太贵了。”崔琰眼还瞟着提炉,恋恋不舍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潘镜若调笑道:“买来了又不是只给你一人用的,回头找陈望曦报账不就得了。”
“那多不好。”崔琰撇撇嘴,心想自己住在陈府,陈望曦连一文钱也不收他的,合该给人家买点东西才是。
潘镜若像看出崔琰所想,说道:“别说陈望曦再多养几十号人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他视徐雅堂为知交,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但你认为不妥,就由我来付账好了。然后送给望曦,日后你们外出游玩,也好记得捎上我。”
崔琰觉得潘镜若说得有理,便答应下来。待潘镜若交了银钱,他把提炉抱在怀里,来回抚摩,又再度啧啧:“真是太贵了。”
潘镜若忍俊不禁道:“小琰是替我心疼银子吗?”
没想崔琰竟大力点头,潘镜若便笑得愈加开怀,撸了撸崔琰鬓发,说:“有劳小琰费心了。不过你想,陈望曦的书坊生意位列全省第一,我这头号写书先生的报酬能少得了吗?”
“你不早说。我还以为写书先生大都穷酸得很。”
“那是别人。”潘镜若颇为自傲地说:“陈望曦他敢亏待我试试?”
崔琰没见过潘镜若这么孩子气的神态,悄悄掩嘴偷笑。
“那镜若可还有什么收获?”
陈望曦的声音把崔琰拉回神来。他看潘镜若似凝思望着窗外,便回答陈望曦说:“潘先生买了只茶罏。”
“哦?是什么样的?”
“镀金的,罏身上琢刻了饕餮兽形。不过,有三个嘴,好像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听起来价钱不便宜吧?”
“嗯,比这个提炉还贵呢。”
“这不算什么。”陈望曦摆摆手说:“镜若买过的不实用的茶具多了去了。”
“潘先生买那么多茶具做什么?”崔琰不解,潘镜若似乎从来不饮茶的。
不及陈望曦说点什么,方才还仿若事不关己的潘镜若终于插进话来:“我就乐意买来摆着,怎么着了?”用词虽是硬气,但不知陈望曦藏了什么不说,又不好道破,就不免底气不足。
而陈望曦只是一味埋头浅笑。崔琰看他讳莫如深的样子,知道自己是最迷惑的一个,但也无从窥测。
一行人车行至目的地,为一片开阔草场,三两村民以木栏围之成捶丸游戏之所。对此游戏崔琰曾有耳闻,却未亲历。而平叔等人为陪陈望曦玩耍,早已练得纯熟。平婶和芷芹便揽下烹煮之事,让崔琰下场玩去了。
崔琰走进场中,陈望曦正手持一个长筒皮袋,从中取出球棒递与众人。
“小琰是第一次玩吧?”
“是。”崔琰踌躇着说:“要不你们先玩,我在旁边看一会……”
“没关系的。”猜到崔琰是怕扰了他们的玩兴,陈望曦宽解道:“他们一个个都是我的徒弟呢,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丢脸的,一会我教你。”
听说陈望曦要教自己,崔琰欣喜得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陈望曦先从用具开始解释。他摇一摇手中的皮袋,说:“这是提揽,口上有圆圈,手由此穿过提之,故而得名。是用来装球棒的。”他又递给崔琰一根球棒,说:“棒上头尾皆有木杓,乃做接球之用。”
这时,潘镜若插嘴道:“小琰,这木杓外头包了水牛皮,手柄上襄了黄蘖皮,所以你看不见里头木料的材质。要是看见了,一定会觉得这位公子真是铺张奢侈。”
陈望曦无奈道:“镜若你何时变得这么记仇?适才我也没说你什么呀?”
潘镜若轻哼一声,扭头去了另一边。陈望曦便接着为崔琰讲解规则:“你看远处的球门。”
崔琰随着陈望曦所指望去,见一木头架子立在地上,高约一丈,用五色绢结成彩门,中有圆眼,门后挖有一窝。
“游戏时,击球过眼,落窝,即为胜。”陈望曦不知何时已绕到崔琰身后,两手悬过崔琰双臂,握住他的手掌,接合在球棒上,边说边带着崔琰动作:“耍球时将球打起,球行,或腾起,或斜起,或轮转,各随球窝所在为宜。或立而击,或跪而击,皆可。当击球者一击击球入窝时,他球不得再击。而一球只得击打三次。谁击球次数最少,便是胜者。”
陈望曦谆谆之语就淌在崔琰耳畔。崔琰初时只觉有些酥痒,话里的含意还能听得进去。但随着陈望曦携着他的双手挥起球棒,后背无可避免地贴上陈望曦的胸膛,崔琰的心神霎时就乱了。他微微向后抬头,陈望曦的侧面近在眼前,连眼角的笑纹都清晰可辨。想到曾几何时他是否也这样手把手地教过徐子玉打球,呼吸一窒,再吐出来便是急切而粗重。陈望曦是何其敏感之人,况且今日举动本就存了试探之意,现下觉察出怀中之人似若不着痕迹的贴近,心中的猜疑立时得以印证。于是,话音刚落,便利落地放开崔琰,退至一旁。
崔琰突然感到背后一空,方觉自己大概有些失态。但看陈望曦神色如常,实在找不出什么漏洞,也只能把忐忑埋在心底。
游戏开始后,陈望曦托辞要等崔琰玩得上手后再下场。而崔琰作为生手,以全部精力投入应对尚且吃力,当然也就无暇顾及测度场边旁观的陈望曦在想些什么。但即使崔琰有力分神,他也绝对想不出陈望曦心中做的是怎样的计较。
第11章
这日,陈望曦和崔琰如常行到曲水亭街上,即将分手时,陈望曦说道:“晚上家里有客,跟王师傅告个假,早点回来和平婶她们一起准备饭菜吧。”
“好。是谁呀?”
“到时你就知道了。”陈望曦清了清嗓子,掩饰笑意。“我让平叔吃过午饭去接你。”
“嗯,记下了。那我先走了。”崔琰一蹦,下了车,自忖道:什么客人呀,能令陈望曦笑得那么……诡异。
潘镜若在书坊里有间供他专用的书房,无事之时多半呆在这里,看书或是写字。陈望曦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奋笔疾书。
“镜若,太阳都下山了,走吧。”
“嗯。”潘镜若含糊应他一声,笔尖却还在纸上游走。
“行啦。”陈望曦索性夺过纸页,“早上不是说好今日去我家用饭,莫不是忘了?”
潘镜若的眼珠子转了转,坦白道:“是忘了。”
陈望曦推搡他起身,“难得小琰学以致用,大显身手,你的架子倒大。”
潘镜若分辩道:“你没提是小琰下厨啊。我说,今儿是什么日子?”
“好日子呗。”陈望曦笑得神秘,看得潘镜若的右眼皮一通乱跳。
进了陈府,潘镜若与陈望曦一面说话,一面轻车熟路地往厅堂方向走去。他走路时习惯微微低头,因此也就没瞧见堂上的光景。直到一条腿迈过门槛,听得崔琰招呼才抬起头来。而这一抬头,竟似数九寒天里被兜头倾了一盆冷水,再也动弹不得。
崔琰纳闷地瞧瞧身旁,再瞅瞅潘镜若,最后看向陈望曦,无声地询问:怎么回事?
陈望曦咳嗽两声,打破了这突来的静谧。“小琰啊,能开饭了吧?”
“啊,能。那个,我去上菜。”崔琰说着就向厨房跑去。
这一番动静总算让潘镜若晃过神来。他抬起门内的那条腿,似要后撤。但只微微一动,已叫那个突然上前的身形扼腕制住。而后,耳边就炸开一个融合了怒意与伤心的声音:“跑,你还想跑?!”
潘镜若盯着眼前这张屡屡在午夜梦回时前来纠缠的面孔,刹那间,千愁万绪像洪水猛兽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从深埋的心底汩汩流出,涌向四肢百骸,但偏偏还要硬生生忍住。
潘镜若别过脸,尽力平复着呼吸的起伏道:“我没想跑。”佯装平稳的语调,游悠还是听出了其中委屈,手下的力道也就减了几分,但仍舍不得放开。
平婶和芷芹恰在此时端着饭菜进来,陈望曦借机圆场道:“游兄,镜若中午就没吃什么东西,咱们先吃饭吧,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此话果然奏效。游悠立马拉着潘镜若到桌边坐下,说了句“望曦,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就拿起筷子给潘镜若布菜。而潘镜若像是才记起陈望曦也在此处似的,咬牙剜了他一眼。
陈望曦见了,知他是怪自己隐瞒游悠来此一事,正想着如何辩解,崔琰已开口问道:“陈大哥和游大哥是怎么认识的呀?”
“哦,是这样的。”陈望曦转向崔琰,道:“济北茶馆用茶多为本地品种,常年不变。去年年底几位茶馆老板喝酒闲谈时说起,才发现原来大伙都觉得有些腻烦了。所以便想弄些新花样来。赶巧卖古玩的温老板,就是涵春轩的东家,前年上京时认识了游兄。他听说此事后,便要为我们牵线搭桥。”
崔琰插言道:“听起来游大哥的生意做得很大吧?”
“可不。”陈望曦面露钦佩道:“游家茶庄可是江浙一带的金字招牌,连京城都有分号。我们以前也多有耳闻。温老板一说,大伙当然都觉得好。这次趁着游兄到京城办事,就请他顺道过来一趟。”
“哦。”崔琰也学着陈望曦的语气,对游悠夸道:“游大哥你真有本事。”
一直只顾埋头吃菜的潘镜若听得此言,嘴里和手上的动作都是一顿。游悠从见面起就没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自然捕捉到了他的变化。但却仍像什么也没发现一般,只是夹了一块鱼肉放到他碗里,说:“小琰这鱼肉烧得可好,尝尝。”
崔琰听了,就接着游悠的话头转而谈起了烹饪之道。这顿饭余下的时间里,再没人提到陈望曦和游悠认识的因缘,更别说潘镜若和游悠之间的关系了。陈望曦遂暗想道:小琰果真是机灵哪。照这么看的话,自己那个法子的意思他应该能想明白,但就是不晓得管不管用……
“我吃饱了。”潘镜若放下碗筷,头又略微低下,两手交叠搁在膝上,像在等着什么。
游悠便跟着说道:“我也饱了。”
陈望曦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可我还想再吃点。小琰呢?”不出所料地看到崔琰会意点头,陈望曦就接着说:“那镜若你带着游兄到我书房去吧,你们先聊着,我和小琰一会儿再过去。”
“好,望曦你们慢用,不急。”游悠向陈望曦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似想去拉潘镜若的手,却被他先行一步,避了开去。游悠也不再强求,随着潘镜若走了。
崔琰看着他们的背影淡了,才低声说道:“潘先生和游大哥的关系明摆着不寻常,我们为何还要像做戏一样呢?”
“心里知道和嘴上说出来那能是一回事吗?”话刚出口,陈望曦不禁在心中暗叹:幸好小琰没把他的心思说出来。不过,自己也得抓紧了才是。
“当然了,最要紧的是镜若不想别人知道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