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相见不如怀念,当真见了,方知怀念万分不及他在眼前一瞬。
“陈大哥,你好像许久不曾笑得这般舒坦了……”
崔琰的话绝不是单纯的慨叹。可惜明暗泾渭自分,照不见他的神情,引不出端倪。陈望曦的心思也就停留在了第一层意思上,不再他顾,一笑了之。
翌日,陈望曦领着崔琰将他家宅子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转了一遍。
陈望曦家底殷实,府第有三进深。崔琰最感兴趣的莫过于陈望曦所住的三进。看得出来,此进院落本有数间房屋。但现有只留了四间,除去陈望曦的书房和卧室,一间陈父陈母生前的卧房,还有一间客房,给了崔琰住着。其余位置尽皆拆除后,种上了各类花草。其间蜿蜒一条人工开凿的泉流。泉流尽头设有一座葡萄藤架搭起的凉亭。
再到陈望曦书房。门上挂了一对楹联: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进得门中,只见样样家具摆设都精巧典雅,又简朴沉穆。室内似还漫延着一丝香炉燃尽的余芬。
时值隆冬。泉尚滞。香且冷。但此情此景,崔琰以前在文人雅士的小品文中以文字交识过,于是便能推想,及至春暖花开,这方院落里会是怎样的动人风致。崔琰扭头看了看院落的主人。他与它朝夕相对,一样的满心风雅,相得益彰。
这似曾相识又陌生疏离的风雅,仿若潋滟的湖光,诱人扎身而下,贴密拥裹,却也搤喉窒息。
崔琰用力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悸惘。
陈望曦家中只有四名家仆。父母过世后,他觉得家中用不着太多人手,遣散了下人,仅留下平叔平婶一对夫妇。平婶原是陈母出嫁时带来的一名婢女。后来嫁给了陈府的管家陈安平。过了些日子,杨夫人担心平叔两口子看顾不过来陈望曦的饮食起居,又知陈望曦不愿要单身的丫鬟或小厮,怕多口舌是非,就专挑了府中一对成了亲的下人,唤作恩满和芷芹,送进陈府。四人都是多年用惯了的老人,对主家无疑是忠心耿耿,一心维护。
此番陈望曦安置崔琰住到仅有的那间客房里,又令大家将崔琰视若其弟一般对待,仆人们便知崔琰在这家中的地位,不敢怠慢。而崔琰懂事乖巧,自不会将平叔等人当做下人看待,得空便帮着一起做些家事。没几日,就讨着了四人真心的喜欢。
平叔和平婶人到中年才得了一个女儿,因是春天里生的,故小名叫作春丫,今年才八岁。崔琰住进陈府的次日,春丫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在门外玩陀螺。她手法不得当,几轮下来总是输的那个,小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崔琰看不过眼,就走过去拉起春丫的小手,悄声说:“来,告诉哥哥你喜欢哪只,哥哥替你赢过来。”
春丫将信将疑地看着崔琰,可还是拿手指了地上转得正凶的一只红色木制陀螺,道:“那个。”
“好。”崔琰神秘地眨眨眼,“你等着。”
孩子们不认识崔琰,起初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下了场,几个动作后,才后悔起来。崔琰打起陀螺不仅手势漂亮,花式也多。陀螺在他手底下,跳脱有如灵动的精灵。
游戏结束后,春丫攥着崔琰赢来的红木陀螺,一口一个“小琰哥哥”,崔琰到哪她跟到哪,整晚没个消停。陈望曦见了,故作惊叹道:“小琰你真厉害!我家里最任性野蛮的春丫居然都被你收买了呀。”
崔琰只是笑笑,继续低头扒饭,心道:你家最难摆平的才不是春丫呢。
第8章
崔琰开始跟着王师傅学习厨艺后,每天能见到陈望曦的时候并不太多。但比起先前的一年一见,已是天壤之别。并且每月逢五、逢十,赵眠云还给崔琰好些天假。崔琰算是十分心满意足了。
陈望曦的曲水亭茶社与隆香阁相隔不到半里地,但距离陈府却有一个时辰的脚程。白天,过了辰时,陈望曦和崔琰从府里出来,坐上平叔驱架的马车,行到曲水亭街的中段,陈望曦或是先去茶社或是先到书坊,崔琰就再走一段路往隆香阁。夜间,酉时过后,平叔的马车还在老地方等着崔琰。而陈望曦常有应酬,回家的路途往往只有平叔与崔琰相伴。
崔琰底子好,几乎每日可以学做一道新菜。但有时也需好几日才能学好一种。毕竟还是学徒,到不了十成的火候,隆香阁招牌金贵,不让学徒做的菜肴上桌。于是,崔琰每晚都带着当日的“功课”回家。经了一路颠簸,品相难免不好。但在崔琰要求下,陈望曦好歹总会尝上一口。剩下的就都进了春丫的肚子。
虽然知道陈望曦不乱挑剔已属难得,但设想中陈望曦颔首称好的图景,转换到现实眼前却是春丫捧着鸭掌啃得满嘴流油的景象,说不失望那才是骗人的。眼看几个时辰的辛苦就这么便宜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崔琰的嘴也止不住地越撅越高。
“小琰哥哥,心疼啦?”小丫头片子吃饱了,就想起捉弄人了。
“没心疼。”崔琰怪腔怪调地说,“谁吃还不都是个吃。”
“嘻嘻,小琰哥哥的嘴简直比鸭子嘴还硬。”春丫拍着手,嘴上还亮着油光。
崔琰假装抖了抖,“吃成个胖丫头,看将来谁娶你!”
“你娶我呗!”春丫说着就要圈住崔琰的胳膊。
崔琰急忙躲开,说:“别别,我可消受不起。”
“咯咯,”春丫笑得两角发髻都颤悠起来,突然又用手圈住嘴,细声细气地说:“小琰哥哥喜欢少爷,没羞!”说完还吐了一下舌头。
崔琰惊得立起身,四下一看,确定除了他俩再没别人,才心虚地坐下来,敲敲春丫的脑门说:“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
“我才没胡说。”春丫不服气地指着食盒说:“要不是少爷不稀罕,才没春丫的份哩。”
崔琰一寻思,小丫头所说的喜欢应该不是那个意思……不过,如果她都有所察觉,那么陈望曦呢……崔琰背上骤然布了一层冷汗。
“春丫,这话你还和别人说过吗?”
“没有啊。春丫觉得小琰哥哥大概不想让人知道的。”
“嗯,乖。”崔琰赞许地点点头,“春丫你要是答应以后也不和别人说,哥哥就给你做更多好吃的,怎么样?”
“好!”春丫想,有好吃的干嘛不吃。小琰哥哥问得真多余。
而崔琰想的是,如果陈望曦知道了该怎么办呢……
转眼到了二月末。一日,陈望曦和崔琰正立在门外阶上,等着平叔驾车过来,远远走来一个身着青衫的小厮。陈望曦瞥了一眼,刚要移动的身形就顿住了。
“陈老板,”小厮在阶下停住,递上一封信,道:“我家公子明日就要启程回北直隶了,请您今日抽空过府一叙。”
陈望曦听得“明日”二字,接信的手就是一个轻颤。只若蜻蜓点水般轻微,却没有逃过崔琰的眼睛。
信笺很短,崔琰从旁窥视,隐约只有十数字,但陈望曦的眼却钉在了上面,好似总也读不尽。良久,才开口对那小厮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小厮抬起头来,脸上清楚写着迟疑,但终归也不再说什么,顺从地告退走了。而陈望曦对着他的背影凝睇半晌,吩咐道:“平叔你先送小琰走吧。”然后就返身回了府里。
途中,崔琰好奇地向平叔打听道:“那个小厮是谁呀?”
平叔原本认为下人不该议论主家私事,但觉崔琰家中与少爷并非泛泛之交,何况少爷与那人之事济北谁人不知?遂据实以告:“是徐子玉的贴身小厮。”
徐子玉?崔琰探究的意欲更甚。“他说徐子玉要回北直隶?”
“嗯。徐子玉的老家在那。”
“可是他家出了何事,所以才要回去?”
“不是。他回老家开班授课去。”
“开班授课?”
难怪。崔琰恍然。难怪当初陈望曦彷徨,原来徐子玉不仅要娶妻生子,更想着有朝一日离开济北。即便如此,陈望曦还是舍不得放手,倾心一赌吗?说起来,自己那时还笑话他来着。可如今呢?自己不也跟中了魔怔似的?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哪。
“是呀。正当红的名伶就这么金盆洗手了。要不怎么人人都说这徐子玉和别的伶人不同呢。”
平叔一甩鞭子,马匹略略加速,带着车厢轻快地晃动,却晃不碎崔琰心头凝结的愁闷。
夜里,崔琰刚进门,春丫就奔过来,一手接了水晶包子,一手招呼崔琰蹲下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少爷今天心情不好。”
“那他出门了吗?”
“没。在书房坐了一天。”春丫嘴里咬着一个包子,口齿不清地说:“害我都不敢到院子里玩,娘说别惹少爷心烦。”
“哦。”崔琰替春丫抹了嘴边的汤水,道:“你这丫头,没一点姑娘的样子。”
春丫鼻子里“哼”了一声,揣着包子跑了。崔琰就拔腿往陈望曦的书房走去。
房门没锁。崔琰甫一推开,浓烈的酒香顷刻迎头盖脸袭来。陈望曦半个身子斜倚在窗边软榻上,已经睡着了。
崔琰叹了口气,找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上。担心还是太凉,又升起了暖炉。
醉了的陈望曦向来安静,不吵也不闹。崔琰大着胆子拿手覆上他的脸,自顾自地嘀咕:“这脸比春丫的还嫩,怎么养的呀。”又突然想起陈望曦曾嫌他手糙,就故意用力在他脸颊上蹭了两下,说:“让你嫌弃我。”这话本是要抱怨的,可临了却搅得自己鼻子发酸,崔琰就讪讪地收了手。正要爬下坑去,恰瞧见小桌上压了一纸手札,墨迹鲜亮,应该是刚写完不久。
“《贺新郎 为子玉合卺而作》。”崔琰读了题目,知是陈望曦为徐子玉所写,便看了下去:
“良夜频相守。共销魂,当时谁念,旧醅残酒。鬓影钗蝶初堕枕,未许小苹僝僽。只泪烛,盈盈相就。方寸空说天涯是,笑露华不记章台柳。青在否,梦依旧?
等闲不道凄凉久。忆绸缪,双鸳织锦,碧云分袖。帘外清霜帘内雪,几度酴醾开后。伤断绿,画眉难救。合璧人间应细数,问羽商何意弦中有。魂脉脉,合烟瘦。”
词作行书初时还算平稳,中渐快疾,偶有侧仄,后又从缓,落于沉郁。写者之心绪流转表露无疑。
崔琰阅毕,木然发了好一会呆,而后忽然抓起酒瓶,灌下一大口陈望曦喝剩的残酒,又呛又辛,辣得眼眶都沁出了泪。
“笨死了。想见就去见呗,喝这马尿一般的东西顶什么用!”
骂过了,又扯出一张新纸,照着誊抄一遍。再将陈望曦所作仔细叠好,搁进怀中。然后吹熄蜡烛,带上门,悄悄出门去了。
第9章
潘镜若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日暮时分才进了城。回到家中整理洗漱完毕,正要宽衣休息,忽闻有人来访。开门一瞧,访客是崔琰。
“怎么,几日不见,就想我想得这般紧了?竟是踏月而来。”潘镜若有意逗他。
谁知崔琰竟真的低垂了头,说:“可不?”略带委屈的语气像一片嫩叶,拂过潘镜若的心尖,有点刺有点痒。
“出了何事吗?”
崔琰眨巴着眼,恳求道:“带我去徐子玉家好不好?”
潘镜若眉峰高挑,问:“你找他做什么?”
“还不是陈望曦。徐子玉明日启程,分明想见他,却又别别扭扭地和自己较劲。”崔琰把玩着自己的衣带,系了一个又一个结。
潘镜若看得好笑又心疼,“所以你想替陈望曦当说客去?”
“夜已深了,我们走吧。”崔琰撒娇一般拖过潘镜若的袖子,轻晃着。
潘镜若不动,又问:“你不怕徐子玉反悔不走了?”
崔琰抬眼去看潘镜若,似在反问:“会吗?”
潘镜若赶忙推着崔琰往外走,嘴里絮絮说着:“快走快走。”
崔琰心有所悟,却也不再发问。
到了徐子玉家中,主人果然已睡下了。但小厮见着来人是潘镜若,二话不说便请他和崔琰进到厅堂里候着,然后转身通报去了。
不消片刻,一名男子就从内室走了出来。他显然刚从床上起身,鬓发微乱,白色宽袍松垮地罩在身上。身形虽然疲惫,眼神却是清明。余光扫到崔琰时,微微皱着的眉头析出一缕对着生人的冷意,但这又丝毫不妨碍对方从他艳丽的脸上读出一片潺湲的媚态。崔琰看得有了煞那的呆愣。
徐子玉转向潘镜若,问道:“潘先生是刚回来吧?”
潘镜若指着崔琰笑道:“是啊。连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就被这孩子拉出门了。”
徐子玉一双眼遂又逡回,但话问的还是潘镜若:“他是……”
“崔琰,徐雅堂的弟弟。望曦跟你提过的吧?”
“嗯。说是要进隆香阁学厨艺的。”徐子玉转身直面向崔琰问道:“是吗?”
“是。”崔琰从惊艳里缓过来,便目不转睛地审视起徐子玉。
徐子玉暗暗有些疑心,却也不闪不避,对着崔琰的目光迎了上去,“你可是有事找我?”
崔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陈望曦的手札来,递与徐子玉。
徐子玉接过看了,走到一把椅边缓缓坐下,一手支额,挡住了大半张脸,默不作声。崔琰这才感到一股妒意与惶惧从心眼儿里钻出来。屋里太静,衬得窗外凄风的啸声与心头的急跳都那么明晰刺耳。
“崔琰,我与你一道回陈府吧。”徐子玉终于张口说道。崔琰心尖一紧。计划里的事发展到了跟前,悔与不悔居然同时衍生。但步子还是匆促地迈了出去。
马车行至中途,潘镜若笑称自己已是多余之人,便下车离去。崔琰和徐子玉回到陈府,开门的平叔看到崔琰身后的徐子玉,吃惊地张了张嘴,又悄无声息地闭上,恭顺地退到一旁。
崔琰将徐子玉送至陈望曦书房外,说了句“他在里面”就要走开,徐子玉突然叫住他,问:“你去找我,不是望曦的主意吧?”
“不是。”
“也不是潘先生的吧?”
“不是。”
“那就是你自作主张了?”
“是。”
徐子玉看着对他答话言简意赅的崔琰,兴意顿生,问道:“你为何要找我来呢?”
崔琰把徐子玉的问话咀嚼良久,心一横,直白地说道:“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你让陈望曦尽早断了对你的念想吧。”
徐子玉听了,嘴角突地绽开一丝笑意,越扩越大,渐渐遍布整个容颜,端地摄人心魄。只见他慢悠悠说道:“我会这么劝他。但如何断、何时断,就不是看我的了。你说呢?”言毕,不待崔琰领会,便推门进去了。
崔琰再看一眼紧闭的房门,不敢去听、去想里头的动静,悻悻回了房间。自是一夜无眠。直至天将破晓,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后来,崔琰忍不住问过陈望曦那晚发生了什么。陈望曦说什么也没有,崔琰摆明了不信。陈望曦便又苦笑着说:“看来我要是告诉你,我从未碰过子玉,你也是不信的了。”崔琰闻言,只是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崔琰醒来时,已是光照满室,时近正午。
“糟糕,睡过了!怎么没人来叫呢?”来不及觉得奇怪,崔琰腾地跳下床去,胡乱洗了把脸,套上件衣服就往外跑。经过陈望曦书房时,脚步停了停,折向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