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只一饷+番外————草色烟空
草色烟空  发于:2010年09月24日

关灯
护眼

带着这点波澜,此后路程里陈望曦的挑挑拣拣,于崔琰看来似乎也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说高家灌汤包汤味儿浓鲜,但一屉四个包子里只有一个看起来圆滚规整,其余三个褶子捏得薄厚不均,就吃了那个圆整的。

刘记鸡汤馄饨也不错,皮儿滑润,馅儿有嚼劲,但有几个煮的狠了,皮儿稍有裂开,也是拨开不吃。

德兴庄的烤羊排既脆且嫩,口感极佳,但有一小角儿烤得稍有些焦了,陈大老板皱皱眉头,掰下了一大角。

如此往复,不一而足。待到夕阳西斜,二人回到徐家面馆,手中已拎了大大小小数个油纸包。李巧芬一一接过,一边笑言:“得,明儿一天不用做饭了。”难得陈望曦听了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崔琰遂暗自想道,其实陈望曦并不是大手大脚、铺张浪费之人。哥哥说他好吃,看得出来,他的确有心一试,就是嘴太刁。但这大概也并非他的本意。好比舞文弄墨之士,笔、墨、纸、砚,哪一样不仅要实用,更贪图精致美观。各人喜好不同,但在喜好上追求至好的脾性却是大同小异。并且,此人恐怕不只对吃食苛刻挑剔,其他物事上大抵也是如此。

这个时侯,将陈望曦视作与自己有云泥之别的崔琰当然不会想到,今日他们随意品尝的一碗不甚美味的羊肠子,已在那一刻令他们此后的人生有了不可逆转的,交叠的可能。

第3章

是夜,徐雅堂在徐家院子里支起一个小桌,布上几样下酒小菜,名曰与陈望曦对酒赏月,实则……

“是谁有那么大本事,能令你从济北逃来这小小的庆云?”徐雅堂一面斟酒,一面问道。

“不是逃,是散散心。”陈望曦一手支颐,慵懒地半倚在桌上。

“哥,我来给你们暖酒好不?”崔琰从屋里探出头来,话是冲着徐雅堂问的,眼睛看的却是陈望曦。

徐雅堂见状,也拿眼去征询陈望曦:“你介意吗?”

陈望曦噙了杯沿,不甚在意地说:“你不怕教坏了孩子,我是无所谓。而且他若事后要问,你也不会相瞒。”

徐雅堂只是一哂:“他,他哪用得着你教?”

崔琰知两人应允,便搬了张小凳在桌边烫酒的小炉旁坐下。

“知微去哪儿了?难不成他真放心把你借给我,嗯?”陈望曦极喜如此问话,尾音上扬,温柔又相昵。

“他有个应酬,完了就来。”徐雅堂搛了一筷子菜到陈望曦碟中,“别光喝酒,先吃点菜。”

“小堂,你和沈知微……”陈望曦的目光循着徐雅堂执筷的手,攀上他的脸,悠悠道:“何其幸也。”

“你若真心要找一人共伴白头,又有何难?”

“真心?呵呵……”陈望曦哑然失笑,笑声渐起,乘着习习晚风飘进崔琰耳中,着实听出了几分怅惘。于是,呼扇小炉的手不自觉停下,转脸去寻那个笑中藏泪之人的眸子,但那眸子却胶着在了杯中,无从窥见。

半晌,眸光抬起,“小堂你不也觉得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来什么真心?”

装,居然还装。崔琰捏紧了扇柄,胸中猛然升起一簇小火,似有与炉火相拼之势,愈燃愈旺。兀自着恼间,又听徐雅堂启口道:“我从来没觉得那是你的真意。”声调平稳,定人心肠。

原来,徐雅堂直觉陈望曦此番前来必是有极重的心事,心中颇为关切,遂打定主意不多与他谑闹。

陈望曦添酒的手略有一顿,崔琰再觑看他的眼,竟觅见了几点莹光。霎时间,也不知为何,胸中烟尽火灭。

“他说,”陈望曦拿指腹摩挲着杯壁,道:“他说我是用他来念着另一个人。”

“那你是不是呢?”

“最初的确是。他们……有时看起来很像。但慢慢地就不完全是这般了。”

“你若确有诚意,他不会体察不出的。不过,”徐雅堂稍有踟蹰,终是直言道:“你花名在外,做起来恐怕颇费周章。”

“呵。”陈望曦苦笑道:“我原本也做如此想。日久见人心,费点事怕什么?”

“然后呢?”

“收效甚微。”

“或许是他心结仍未打开,你再等等。”

陈望曦一径摇首:“症结不在这儿。”

前天晚上,济北商会办了一出堂会,当红名伶徐子玉唱的压轴儿戏。数得上号的商家老板自然都在,连官家也去了些人。唱罢,商会又在隆香阁里开了几桌。

徐子玉初与陈望曦挨着坐在一处,但片刻就满场周旋应酬,不再回去落座。看他与别人嬉笑谑浪,容光灿烂,陈望曦再怎么克制,还是没忍住眉头一皱,泄露了妒意。旁人见状打趣道:
“陈老板,听说你对徐子玉可下了不少功夫了。怎么,还没到手吗?”

陈望曦此人极重面子,即使里子起火,烧得不成样子,外在的风度还是不能失了一分一毫。他也不答那人问话,只是习惯性地端起酒杯贴了下唇,笑得深浅莫测,看向徐子玉的目光亦柔和许多,更带了一丝放纵。旁人见他如此,也不敢真个拿陈望曦逗乐,纷纷支开了别的话题。

酒宴散后,陈望曦去了徐子玉家中。四周没有闲杂人等,怨气便肆意在徐子玉的漫不经心里,一点一点被激发而出。

徐子玉说,时至今日,他信他是真心。可陈望曦的真心称重几何?挨得过几度花开,几番花落?当初对他师兄陆紫云的深情是碧海青天,可有了徐子玉,却也能见缝插针,分出几杯羹来。那么日后,若遇见与他二人相当或是尤胜之人,陈望曦的真心又将散落几何?

陈望曦听言,一时怔忡,竟是不知如何作答。情有独钟这四个字,陈望曦给不起。

可徐子玉又说,其实他又何必问陈望曦要什么情之所钟?哪怕陈望曦能给,他也不想要。青春易逝,他不能在台上唱一辈子戏。应对于酒肉丛中,只为多讨欢喜,攒够了银子,开班授课。

陈望曦忙道,钱财之事他可以担当。

徐子玉却面带讥笑,说陈望曦其实还是不懂。他徐子玉既不会将自己的命数下注赌在一个人身上,更不甘附庸于人。二十加冠后,他定是要娶妻生子的。这中间还剩了个一年半载,陈望曦若是不弃,他可以陪他,但也不会为他推了其他的应酬。那么,陈望曦是要还是不要?

陈望曦脚步惶惶。离去前,扯了徐子玉袖口,哑声问道:“子玉对我可有几分真心?”

徐子玉默然。继而粲然启齿道:“有如何?没有又如何?你我不过是风月露水,点到为止。计较太多,唯有伤人而已。”

唯有伤人而已。

“小堂,你说我是要还是不要?”陈望曦已显醉态,双眼迷蒙。

“当然不要了。”崔琰插嘴道,似有忿忿:“人家又不喜欢你,干嘛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崔琰!”徐雅堂厉声打断。

崔琰听哥哥喊他全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头倒酒,不敢多言。

而陈望曦好像并不在意,反倒说:“别对孩子那么凶,他无心的。”复又拉着徐雅堂手腕追问:“要,还是不要,嗯?”

徐雅堂喟然长叹道:“你心中已有抉择,又何必再问我呢?”

崔琰斜觑陈望曦一眼,但见他眸色顿沉,神态委靡,哪里还有那风流公子百毒不侵的潇洒无谓?料他也是因此才不辞辛苦地躲来了庆云吧。

此后,陈望曦不再言语,只是一味灌酒。不一会儿就趴倒在了桌沿。

徐雅堂看他醉了,便要扶他上楼休息,恰好沈知微从照壁后头走来,忙朗声叫道:“哥,来搭把手。”

陈望曦没有醉透,依稀还辨识出了沈知微,磕磕绊绊一直说个不停。沈知微和徐雅堂知道他说的醉话,也不理他。

几人好不容易将陈望曦弄进原先徐雅堂住的卧房,崔琰打来一盆水,本欲给陈望曦擦把脸。谁知一个不巧,让陈望曦一脚蹬翻在了床上。虽然时已入夏,但夜间仍需铺床薄褥。家中再无多余床褥,只得让陈望曦和崔琰凑合着一起睡一晚。

徐雅堂本以为崔琰定要十分不乐意,没想到他答应得爽利,便不免有些诧异,这孩子对陈望曦态度变得倒还真快。

一番收拾停当,沈知微带徐雅堂回了县衙。崔琰也在陈望曦身边躺下。

此刻月明如水,淌过支开的窗牖,漾在陈望曦脸上,染出了苍白之色。崔琰无端想到学堂先生书房里的一只白玉古瓶,不小心让人磕出了一条细缝,惹得先生直叹可惜。崔琰觉得他的心情好似与先生的有那么一点相同,但又有所差异,教人好生……怜惜吧。

崔琰便伸出一根指头,小心戳了戳陈望曦的额头,嘟囔道:“真笨,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换一个人喜欢不就成了。”

陈望曦若有所察,挥手拍开崔琰的手指,喃喃道:“说得轻巧……”

“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啊?”崔琰扫兴地翻了个身,俄而沉沉睡去。

陈望曦那带了点谶语意味的话,遂消散在清风朗月下,无人知会。

第4章

翌日清晨,崔琰缓缓醒转。但觉一缕灼热鼻息喷散在唇边,尚和着宿醉后的糟腐之味。睁开眼,一双放大到极致的眼与己相对。眨眨眼皮,甚至能感到彼此睫毛刷过的轨迹。崔琰惊得身子往后一错,却早已被迫到了床壁。

“醒啦?”陈望曦见崔琰似真的被吓着,自觉挪开了些距离。

“没醒也被你吓醒了!”崔琰气鼓鼓地就要翻身下床。余光里,看到陈望曦抬手揉着额角,心一软,就坐了回去,“我帮你。”

陈望曦停下手,问:“你会?”

“嗯,叔叔早几年逢酒必醉,我就练出来了。”崔琰一边说,一边跪到床头,把陈望曦的头搬在腿上。

指尖沾上陈望曦额头时,崔琰想起今年过年他随婶婶到布店里扯布,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摸了摸陈列在柜上的上等绸缎,细腻、柔滑,粘在手里便舍不得再放开。而此刻指下的肌肤,因带了温热,更想教十指与它有多一刻的缠绵。

可有人却偏生要煞风景。

“小琰,”陈望曦抓住崔琰一只手,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像是研琢什么要紧的物件一般,许久才说道:“我昨个儿就想说,你的手变糙了。”

崔琰听了,一口气涌上脑门,却骂不出、叫不出。陈望曦语气认真,不过在说一桩他果真看重的事儿。看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陈大老板和四五岁上就起早贪黑帮着家里干活的崔琰真不是一路人哪。

“我这真是搬菩萨洗澡——白费神!”崔琰咬牙憋出一句,然后猛地抽开腿,跳下床走了。

陈望曦大着嗓门在床上嚷嚷了半天“磕着了,疼死了”,也不见崔琰回转,心知小孩是真气了,就乖乖收了声,趴到床边窗上倚着。

夏季时令天亮得早,各家也都陆续苏醒,街道上不时有三两行人走过。不一会儿,崔琰拎着打早点的小锅从楼旁的胡同里出来,小身板儿眼看要晃过,突然停了步,转过身,冲着自己卧房的方向嚷道:“你要喝浆子还是甜沫?”

陈望曦看着那张微仰起来的小脸,竭力板起的面孔透着明显的虚张声势,脆生生的稚嫩哪。于是,积压在他心头多日的阴霾忽然散去,至少在这一刻。陈望曦笑得有如春风拂面。

崔琰恍惚觉得自己是回到了初识陈望曦的那个早晨。那个人的笑原来并不是惹人腻烦,而是太艳,艳得让人莫名地心慌。心慌了,第一个念头是避,是躲,却殊不知这念头是个障眼法,自欺也欺人。

熹微的晨光里,崔琰有些懵懂地明白了。

陈望曦在庆云又盘桓了数日,直把小县城的犄角旮旯都去遍,这才踏上了归程。

他离开那日,临走,擒着车帘,道:“小琰,等入了冬,你再带我去尝那个……呃,羊肠子,好不好,嗯?”

崔琰点点头,说:“只要你能来。”

陈望曦莞尔。崔琰料想他接下来定要说什么“有小堂和你在,我怎么舍得不来”之类的玩笑,但陈望曦却只是说:“我一定来。”

而后,马蹄翻飞,腾扬起滚滚烟尘,人渐远。

崔琰本以为陈望曦来了又去,该像那烟尘,风住,尘埃且落定。可马蹄声未歇,他心底已由陈望曦最后的那句话生出了一丝隐约难辨的情绪,令他回首,再回首。

时维五月,荼靡花事了,人间芳菲尽。

五黄六月,流金铄石。崔琰高高挽起袖子干活时,总忍不住猜想陈望曦穿上了怎样的夏衣。

七月流火,暑热减退,天气转凉。崔琰置换夏秋床褥,忽然忆起陈望曦曾在上头睡过几晚,犹不自知地团在了胸前,紧了紧。

八月秋来,冷露湿桂花。有人送了沈知微一坛上佳的桂花酒。崔琰看着澄黄酒液倾入酒盏时,想着,陈望曦若能尝上一口,必会喜欢。

九月,草木黄落。再往后,十冬腊月。眼看着一年将尽,却没有陈望曦要来的半点音信。

雪虐风饕的严寒里,崔琰一不小心染了风寒。病来如山倒。昏昏噩噩里,某日听得病床边的徐雅堂说,陈望曦来了封信,脑中竟是一个激灵,问:“他什么时候来?”

徐雅堂不答,反问道:“你很想他来?”

崔琰闭了眼,说:“是他说要来。”

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动静,崔琰睁开眼,只见徐雅堂牢牢看着他,疑惑道:“哥你做什么老看我?”

徐雅堂只是给崔琰拢了拢被窝,道:“你快把病养好吧,娘都急死了。至于陈望曦,”他顺了顺崔琰散在耳畔的头发,用了劝解的口吻:“他陷在了温柔乡里,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崔琰的心跳蓦地紊乱了瞬间。但在病中,没那番心思去捉摸。下一刻,又浑沌地睡去。梦里,似有些不安、混乱的纷扰,但再醒来,就是丁点线索也记不起来了。

过了年,正月十六那天,李巧芬在院子里狠狠砸碎了崔琰的药罐子。崔琰的病绵延了一个多月,总算是好了。虽然恢复了活蹦乱跳的劲儿,但人却整整瘦了一大圈,贴着肚皮,能数出肋骨来。李巧芬心疼得掉了几把眼泪后,请了个短工,不让崔琰干一点儿活。

二月,草长莺飞,春烟拂堤。

三月,麦苗鲜嫩,阳春清新。

四月,五月……流光逝如水,仲夏长日又至。

将养了几个月,崔琰身上掉了的斤两,仍像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李巧芬看他确实已经无恙,拗不过他,就允了他回店里帮忙。

一个火伞高张的午后,店里一个客人也无。崔琰把袖子缚到肩上,抓着一块抹布正弓身擦着桌腿,忽闻外头一阵车马轱辘声,然后便是那一年未闻,却堪称熟悉的嗓音:“李大娘,晚生又来了。”

崔琰遽然起身,往门口望去。去年夏日一遍又一遍在脑中描摹不出的那人的样子,终于在眼前活生生地展开。

葱白一色袍衫。无纹,大襟,右衽,宽袖。腰间还带着那块青白玉佩。清清爽爽,爽爽朗朗。

只是,那原本素淡中也关不住的几分浓冶,较之上回相见又清减了些许。就连嗓音,也不那么十足地清亮了。

陈望曦,你这是又怎地了?

崔琰忽而萌生出不好的预感。

第5章

陈望曦还带了一个人与之同行。书坊的写书先生,姓潘名镜若。乍看之下,相貌平平,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坐着喝茶,崔琰觉得恐怕是冷淡不好接触。及至偶然撞见他斜觑邻桌客人所点的面食,猜他可能是嘴馋,就试探地问了问:“潘先生,我给你下碗面吧?”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