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玉卿走到外面,四面看看,不见虎皮踪影,便扬声叫道:“小虎!”
屋内几个人顿时齐齐变脸,连蔡姑娘也不禁偷偷望望其中一人,不知该不该跟出去。随柴玉卿又一声小虎,厨房里忽地窜出一只小小老虎,嘴里还叼着一条鱼,细看,原来是只虎皮小猫。
店主钱二吃了一惊,连忙查看他放在水缸旁边的几尾青鱼,居然一条也没剩,当下不顾外面正坐着几个江湖恶煞,追出去叫道:“这位客官,你的猫吃了我的鱼。”
虎皮嘴里的鱼尚在,柴玉卿无可辩驳,只得又给了鱼钱。虎皮见状,知它吃鱼已名正言顺了,便凑到主人跟前,抬起脑袋呜呜叫了几声,又猛摇尾巴,意思是让主人帮它把鱼收藏起来,留待以后吃。
柴玉卿哭笑不得,一把将鱼抢下来丢到水里,骂道:“小虎,你是猫,不是狗,你以后再摇尾巴,我就用家法了。”
店内几人均紫涨了面皮,那蔡姑娘尖声大笑,一翻腕,手中已多了一柄软剑,身子一拧,翩然而出,口里叫道:“相公,你等等我,咱们带了小虎一起走。”
柴玉卿仰天一叹,这么一会他已经由死蛤蟆一变而为没良心的,再变为该雷劈的,现在却又升级为相公,不知一会能不能变成死老头子,早知会遇到这等麻烦,当初不如多走几步到大码头去……啊哟,这人怎么向他杀来。
这时屋内有四人纵出,三人围住那蔡姑娘,一人扑向柴玉卿,只剩下刚才发话的那人抱着臂膀,闲闲立在窗边看热闹。
柴玉卿拨剑挡住那人杀招,叫道:“我与那位姑娘无关。”
那人却不理会,冷冷道:“不管怎么说,你都死定了,看刀。”
虽是莫名其妙,柴玉卿也只得挥剑抵挡,剑掌齐上,力求速战速决,离了这是非地。不一刻,胜负已分,他一掌将那人打得滚了一滚后,又一脚将之踹进河里,然后一跃上树,揪出虎皮塞进怀里,就要上马行路。
不料刚解下缰绳,就有一人在身后说道:“阁下须走不得。”
话音仍是淡然从容,正是那位闲闲看热闹的人。
“在下如何不能走呢?”柴玉卿回身问道,同时全身戒备,这人轻功轻灵如烟,却又迅捷无比,单凭这等轻功,已足以跻身顶尖高手之列。
那人道:“阁下不妨看看身上多了什么东西。”
柴玉卿满心狐疑,伸手向怀内一摸,手便触到一样物事,忙掏了出来,一块丝帕里不知裹着什么东西,坚硬滑润,抖开一看,竟是颗鸡蛋大的明珠,色作乳白,莹润如玉,阳光照射下,半透明的内里仿佛有云气蒸腾,于掌心转动时宝光流转,将人眼吸住,再也移不开。柴玉卿倒抽了一口气,这无价宝珠,看来是那蔡姑娘在刚才撕扯时,放在自己衣襟里的了。
“这宝珠名为山水情珠,是吸取日月精华,聚天地灵气的天下至宝,原是一对,阁下手中的是雌珠,内有水气流转,至于雄珠吗,仍在那位蔡姑娘手里。”那人说着,忽然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赶到了那位不知用何方法打倒围攻三人正欲逃跑的蔡姑娘面前。
蔡姑娘硬生生顿住脚步,满眼惧意,心知自己不是眼前人的对手,呆了一呆,忽然将一物抛到空中,叫道:“还你的破珠子。”
但那人硬是不上当,任凭她如何窜纵逃跑,仍是鬼魅般挡在面前,蔡姑娘挥动软剑,疯了一般拼命上前,结果却连对方一片衣襟也未沾到,她呆了片刻,忽然撇了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众男人一惊,一齐望向那人,江湖中人,若非穷凶极恶,自不会对一个哭哭啼啼的弱女子出手围歼,虽然这女子实际上一点也不弱。
那人微微一笑,走到蔡姑娘跟前,伸手道:“拿来。”
蔡姑娘此时辫子披散,杜鹃花自然也飞了,泪水将脸上脂粉冲得千沟万壑,活象花脸猫一般,她由嚎啕大哭到嘤嘤而泣,足足用了一刻功夫,直到再也挤不出眼泪时,才啪地将一颗乳白珠子丢到那人手里。
柴玉卿将自己手中的雌珠递给那人,两颗珠子放在一起时,竟都忽然光芒大盛,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蔡姑娘束好辫子,重新净脸之后,犹自恨恨,对那人道:“你快放我走,要不然我师兄来了,把你一伙人杀个干净。”
“姑娘请自便,要报仇,也只管叫你师兄来便是。”
蔡姑娘气红了脸,跺跺脚,瞪了那人一眼,忽然跃到柴玉卿面前,抬手向他脸上打去。柴玉卿岂能让她打到,闪身避开,蔡姑娘又是一掌,自然仍未打到。眼看她小嘴一瘪,又要放声嚎哭,柴玉卿实在忍不住笑,跃至水边,摘了一朵粉红杜鹃,与她簪在鬓上,笑道:“小姑娘,你这样爱生气,脸上皱纹可生得快啊。”
“关你什么事,我马上变成老太婆,也不关你事。”蔡姑娘兀自嘴硬,心下却也真有些担心生气多了脸上皱纹也生得快。她跑到河边,临水照娇容,见水中俏脸似莲,美丽依旧,便哼了一声,将鬓边花儿扶正簪牢,一跺脚飞窜而去,远远的,一串骂声传来:“你们一群臭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不得好死,等我师兄来了,管教你们一个个爬在地上叫我姑奶奶……
“她师兄是谁?”柴玉卿好奇。他两年未到江湖走动,难道又冒出很多高手不成?
“这姑娘名叫蔡凤仙,人称刁蛮仙凤,是武林偷王袁鸣的师妹。”
“哦。”柴玉卿恍然,龙飞凤舞,虎啸猿鸣,原来这姑娘是猿鸣师妹,怪不得如此嚣张,猛然间心中一动,“那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林玉虎,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第二十四章 深霄酒醒红绵冷
林玉虎!
这名字在当今江湖中可谓大名鼎鼎,如日中天,柴玉卿暗自发昏,他看看这位蛟龙帮帮主一双颇似老虎的琥珀色眼睛,又看看那四个三干一湿正对他怒目而视的大汉,慢慢拱手为礼,强笑道:“在下柴玉卿,刚才多有得罪,请林帮主包涵。”
林玉虎拱手还礼,笑道:“不知者不为罪,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阁下自称柴玉卿,可是昔日威震大江南北的凤凰寨三寨主,现今的凤凰军副节度使柴少侠?”
柴玉卿吃了一惊,没想到林玉虎这等北地大豪会知道他,一怔之下才笑道:“在下现已不是甚么节度使了,侠字也不敢当,第一凤凰寨最初做的是没本买卖,第二在下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柴玉卿本性中就有跳脱一面,近年又受司慕凤碧霄熏陶,对凤凰寨本为黑道一事从不避讳,然说完之后才觉不妥,这林玉虎虽为黑道中人,但因行事颇多义举,所以有吹捧者亦呼其为虎侠,龙尊凤邪虎侠猿鬼,正是四大高手别称,如今说自己不配称侠,岂不是拐着弯损这位虎侠了。
谁料林玉虎听了这几句话,长眉一扬,本来淡然的微笑变成大笑,说道:“兄台能这样说,分明已经是坦荡君子,既然如此,我就称你柴兄如何,你也不必叫我林帮主,直接叫林兄就好。”
其实早在柴玉卿轻巧摆脱蔡姑娘纠缠时,林玉虎便觉这人有趣,后又见蔡姑娘偷偷把宝珠塞进他怀里,他刚要示意手下追出去,不料马上就听他在外面大叫小虎,不禁一惊,心道这人怎么知道他的乳名,还大呼小叫,待虎皮窜出来,才知柴玉卿叫的是猫,虽是误会,然而听他小虎小虎地叫,却也让人别扭得紧,几个手下早按了兵刃,只等他一声令下。但是后来柴玉卿痛快交还宝珠,行事磊落,说话爽直,毫不在意凤凰寨原为黑道之事,令他怒意渐去,心中甚是高兴。因他也是黑道出身,其蛟龙帮也只是在近几年才沾染白道生意,而凤凰寨虽也是黑道,但其后来大举义旗,短短一年内,由匪至侠,由一寨而至一军,势力跨十数州县,割据一方,这等由黑变白由小至大的快速变换,天下为之惊讶侧目,凤碧霄司慕柴玉卿这三位起事者在不知不觉间已名满天下,凤凰三侠,人皆艳羡,只是他们还不自知而已。林玉虎无意间结识其中之一的柴玉卿,心下已是喜悦,说话间又见他坦率可爱,更增了几分好感。
林玉虎的反应颇出乎柴玉卿预料,又见他一脸真诚,不似作伪,心中对这位虎侠也已有了好感,便也笑道:“好,林兄快语,也是坦荡君子。”
林玉虎笑道:“正是,虚伪客套最惹人厌。”他看看日影,见时辰尚早,便盛情想邀,“我与柴兄一见如故,不远处有我蛟龙帮渭水分舵,如今我想请柴兄过去,再喝个痛快,如何?”
柴玉卿待要推辞,但对方诚心相请,想了想便道:“兄弟我一会还想渡河,这小店虽然简陋,酒却尚可,不如我们就在这喝几杯罢。”
林玉虎笑而应之,二人重又入座,推杯换盏,说些江湖掌故,十分亲近。及至林玉虎提起凤凰三侠威名远播时,柴玉卿不禁大乐:“我们真的那么有名吗?”
“自然,你没见现在占山为王的江湖少年多了吗?那都是跟你们学的。”
“哈哈,林兄真爱胡说。”柴玉卿口里斥其荒谬,心下却也有些得意,但马上又想起三人现状,不由黯然一叹。
林玉虎盯着柴玉卿,沉声道:“就算我爱胡说,可是柴兄你却是胡为。”
他记起近日江湖传言,立时便知柴玉卿所叹为何。凤碧霄无意官场,仍想悠游江湖,司慕在家乡失踪,柴玉卿辞官游历,凤凰三侠不知不觉间风流云散,确也令人叹息。
柴玉卿已微有醉意,闻言不禁大睁一双晶莹瞳眸,不悦说道:“此话怎讲?”
“你好好的节度使不做,却来江湖游荡,可不是胡为吗?”
“我那结义兄弟如今生死未卜,这官我怎么做得下去?”柴玉卿仰头又喝了一碗酒,重重放下碗,长长一叹。数月来想念,忧心,满腹愁绪无由发泄,与司慕兄弟情义之外的深情,又不好对外人诉说,司慕那厮,着实害人不浅。
“你说的可是司慕少侠?”
“不是他还有谁。”柴玉卿又喝一碗酒,“我出来便是想找他。”
“你们兄弟深情,教人羡慕,我若是也有一个肯为我弃了功名的好兄弟,这一生便不枉了。”林玉虎又给他倒了一碗酒,款款相劝,一双眼盯紧了眼前人,面上表情复杂,不知是艳羡还是感伤。柴玉卿双颊微红,星眸一睁,伸手盖住酒碗,咧嘴笑道:“林兄莫非是想灌醉了我,好打劫吗?”
林玉虎闻言,面容一整,正色道:“是啊,劫人,我蛟龙帮正好缺一位帮主……啊,是副帮主,不知柴兄可有意入我帮中?到时蛟龙帮壮了声势,你寻人时也有了帮手,岂不两便。”他一开始本想说缺了一位帮主夫人,他正想抢劫一位,但转念一想,他与柴玉卿是初识,却是不好开这等玩笑,于是立即改口。
柴玉卿自是不知他刚才所想,只眨眨眼笑道:“嘿嘿,难道我不入蛟龙帮,你便不帮我寻人了吗?”
林玉虎不禁又气又笑,无奈说道:“唉,柴兄……我是认真的。”。
“抱歉,我是开玩笑,林兄莫怪。”柴玉卿收回嘻笑,忽然弯腰抓起在桌下埋头吃鱼的虎皮,塞进怀里,起身一揖:“林兄,我既辞了官,自然也不会再入其它帮会,时辰不早,我这就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柴玉卿说走就走,林玉虎急忙追出去,看他牵马上了渡船,二人话别。虎皮这时却自主人怀中探出头来,冲林玉虎咪咪直叫,柴玉卿一把将它塞回去,拱手道:“天已不早,林兄快请回吧。
“喵!”虎皮又探头探脑,对林玉虎颇为不舍,大概是此人刚才给了它一条鱼之故。柴玉卿十分尴尬,又将它强按回去,命船家赶快开船。这只小虎馋嘴贪吃,可不似岸上那只,以后说不定还会遇到林玉虎,看来需得给它改名。
林玉虎见状,低低一笑,扭头对手下说了一句,那人便从坐骑上解下一只包裹,一跃上船,对柴玉卿道:“这是我家帮主送给柴少侠那只小虎的吃食,请少侠笑纳。”
“哦,那就多谢你家帮主了。”既是送给虎皮的,又是吃食,柴玉卿便不拒绝,欣然笑纳。
林玉虎见船行渐远,便转身上马,对一手下吩咐道:“你晚上过来,把店中两人杀了,做得好些,莫让人看出是蛟龙帮所为。”
“帮主,那姓柴的小子对帮主不敬,而且也见了情珠……”另一人试探着问道。林玉虎双目一眯,眸中精光乍现,此时再不似面对柴玉卿时的温和淡然,却是象极了一只正待要扑人的老虎,冷冷说道:“我从不与人称兄道弟,姓柴的小子,哼,你怎好这样叫他?”
“属下知罪,请帮主责罚。”那名手下讨好未成,不禁脸色发白,啪一声跪倒,连声请罪。林玉虎摆摆手,拨马上路,却又回头望望渭水,只见午后的阳光映得河水金鳞闪耀,茫茫水面上,依稀有一只小船的轮廓,往对岸移去。
“两年前,柴玉卿的师父风雷剑雷凤翔也是神秘失踪,不知生死,而且有传言说,雷凤翔已死,而且是死在司慕手里,但却未见这位柴少侠动身去找,与司慕竟还是雷打不动好兄弟,而今司慕不知生死,柴玉卿又如此尽心,兄弟情深,赛过师徒。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林玉虎纵马小跑,一面缓缓说出一个疑惑。四个属下对望一眼,连帮主都不知其中缘故,他们又如何会知道,但帮主动问,却又不能不回答,过得一会,才有一个手下大着胆子道:“也许柴少侠知道师父不是死在司慕手里,那自然仍是与司慕保持生死之谊了。”说完了才觉有点牵强,就算雷凤翔不是司慕杀的,可柴少侠也未出去找他师父啊。
“也许,嘿嘿。”林玉虎不可置否,纵马疾行,眯起眼看身旁林木忽忽而退,心中暗道,那位柴少侠眼下就要有大麻烦,寻人嘛,总也得他人活着,才能去寻。
下了渡船,眼前便是一个大镇,柴玉卿进了镇子,就近寻了家客栈,也不吃饭,直接洗漱上床。连日露宿山中,身子已是疲惫至极,一沾到床铺,整个便瘫软下来,舒服无比。柴玉卿闭眼叹了一声,摊开四肢,嘿然一笑。明日疾行一天,便可到秦州,也许司慕就在某个山坳或村镇等着他去寻呢,不过,万一他若是被个村姑救了,可不大妙,村姑一见司慕人模人样,籍着救命之恩要嫁给他,司慕那厮说不定就见色起意,若果真如此,待找到他时,非杀了他不可……
一路胡想到野蛮处,柴玉卿却渐渐眼圈泛红,心知事情多半不会如此,以司慕待他的好,怎会不念他担忧,自顾自躲在山野养伤、与村姑胡来呢?如此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朦胧欲睡。
三更过后,一切寂寂,然黄沙镇悦朋客栈一间上房内,却有一支细管缓缓潜进先被弄湿捅披的窗纸,接着一缕轻烟袅袅飘出,直奔床上高卧的柴美人儿。过了一会,窗子嗒一声轻响,一位大辫子美人也袅袅飘了进来,正是那只刁蛮仙凤蔡凤仙。
“喂。”她飘到床边,撩起纱帐,轻轻唤了一声,见柴玉卿毫无动静,便诡诡一笑,一伸手将人扛了起来,再一抬腿,便要穿窗而出,但却忽然定住,金鸡独立式站在当地,十分滑稽。
柴玉卿一跃下地,看看因为被点了哑穴而只能用眼睛对他表达愤怒的蔡姑娘,心道若是就此放了她,恐怕自己一夜都不能安生,若不放,让她与自己同处一室,又有损女孩家名声,他转转眼珠,已有计较,拿了一件斗蓬往蔡姑娘脑袋上一罩,算是给她辟了一个小天地,自己则一跳上床,搂着虎皮,重又拥被酣眠。想他连日奔波,实在困倦,就让辫子美人非礼勿视,蒙头站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