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万人众
龙不潜在凤凰寨逗留了数日,终不舍而去,刘小花则留下来帮同司慕建黄州分舵,这个决定让凤碧霄心头甚堵,因为一看到这位仁兄的背影他就忍不住浮想连翩,然后再见到正面,那种幻灭感是令人极沮丧的。看到柴玉卿笑逐颜开地感谢刘先生能留下,司慕也无可无不可,他便怒气冲冲出去,令几个兄弟又在山北道上挖了个大坑,扯了绊马索,自己蹲在远处生气。想当初是他抓了几个小山贼立起凤凰寨的,如今却被晾到一边凉快,哼哼。
“碧霄,一个人在这做什么呢?”
柴玉卿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坐下,笑咪咪问道。
凤碧霄愈发赌气不说话。柴玉卿也不强他,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身边的细草。有美人如此伴在身边,凤碧霄便渐渐缩回噘得高高的嘴,揪了根草茎在嘴里乱咬。
“我吃过用这种草做的野菜团子。”柴玉卿忽然说道。
凤碧霄噗地吐掉口里草茎,大大惊讶:“生的就很难吃了,你吃它?”
“六七岁的时候我在苏州城作小乞儿,好几天只讨到一点吃的,饿得受不了,就到野外找野菜充饥,那时哪里管它好吃难吃,能吃就行啦。”
凤碧霄更加吃惊,想不到他眼中如珠如玉的温柔美人儿竟做过乞丐,心底里本就有的对柴玉卿的柔情益发泛滥了,马上握住他的手摇摇,以示安慰。
柴玉卿笑起来,也摇摇他的手,两个人对望一眼,嫌隙顿消。凤碧霄挨过去靠柴玉躺下,也看起天上游移的云朵。风吹散了云,一会它又聚起,仍是悠然自在的飘。聚散不由已,飘泊不由人,能自在便好。
“我那时最大的想头就是能吃顿饱饭,凡给过我一块糕一碗饭的人都牢牢记着。前日龙少爷说立了个丐帮,听了只想大哭一场,是高兴的。”
忆起那日险些失态,柴玉卿叹了一声,眼眶又有些发红。
“立丐帮是前无古人的大好事,玉卿,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讨饭也行。”凤碧霄激动起来,捉住美人的手一迭声的表真情。
“谁要你去讨饭?”柴玉卿伤感顿消,大笑起来,心想若由他去“讨饭”,还不得讨得黄州城所有富足人家破产?他有司慕一个,已经够可气可笑了,再加上小凤,每天乐事更多,也更费心了。怎么指使两头因藏了利爪尖牙而显得很可爱的狮子乖乖做事,可是件比处理山寨事物更费脑子的事。他拍拍凤碧霄的手,为他摘掉脑袋上沾的草屑,柔声道:“你也不需做什么,只要听我的话就好。刘先生这个人,行事是怪了些,但此人号称阴阳神丐,深不可测,绝非一般人,你与他别扭,可有些不妥。至于司慕,他现在是丐帮副帮主,你这个大王却总与他打打杀杀,让别人看了成何体统,现在你就与司慕一起跟刘先生学着做事,不许动不动就跑出来挖坑陷人,听到吗?”
“就是这些啊,知道了。”凤碧霄潇洒一甩头,“你去告诉司慕那厮,最好不要扯我后腿。”
柴玉卿只得点头答应,又不放心地嘱了些琐事。凤碧霄抱起臂膀,颇有些不耐,但因是心爱的美人儿嘱咐的事,也就耐着性子老实听着。柴玉卿又气又笑,说了一会便打发他去演武场督导众兄弟练武。然后转过身,叫出了早就在远处大树后窥视的司慕。
“你还有闲功夫在这晃悠?刘先生呢?”
“你就只对那小子和颜悦色。”司慕不忿,狠盯了一眼凤碧霄跳跃的背影。
柴玉卿将黑睛斜到眼角,闭紧嘴巴,盯着他。这副斜眼看人的模样当真别有风情,司慕不禁心里又痒将起来,靠过去陪笑道:
“玉卿,刘先生由瘦竹竿他们陪着,要去找一所合适院落做分舵,我暂时无事就过来了。”虽然心里还有些不忿,但一见了伊人嗔意,又如何能表露出来?
柴玉卿这才将眼珠转回来,抿嘴一笑,略宽的袍袖落下来,遮住了一双挽在一起的手。两人缓缓在山坡上走着,小心避开含苞待放的野花,偶尔抓一只蝴蝶在手,再放它飞去,享受着难得的悠闲。
“司慕,我这几天就象在腾云驾雾,一直都不太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柴玉卿忽然眼睛亮晶晶转头向司慕说道。
司慕用力捏捏他的手,回以温柔笑容,道:“玉卿,这些不但是真的,以后我们还会越做越大呢,你耐心些,看着我把丐帮做大,再慢慢把你的山寨变成个桃源,到那时,我俩找别人接着做,然后就找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过自己日子,闷了就出去走走,顺便行侠仗义,让一帮恶人听着柴大侠司大侠的名就发抖,你说好不好。”
“好啊,当然好。”柴玉卿也用做梦一样的语调应和着,不象以前那样一听司慕做美梦就训。只因眼前的一切在他眼里已是太过美好,甚至真假不明。
不几日,在刘小花和司慕张罗下,丐帮黄州分舵迅速立起。原来,城内乞儿与各地乞儿一样,其实都是按地盘有自己的小帮派,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平时互不干涉,只在自己地盘内乞讨,单个叫花子几乎没有。这样倒也使得大家都能讨到吃穿,但每当有外来流民饥民涌入时,情形立变。若一口饭给了别人自己便会饿死,外来饥民与当地乞丐各便各自成团,免不了械斗。司慕与刘小花拜访各位乞丐头时,黄州乞儿便正与洛阳太原等地来的饥民对峙,想把这帮分了自己饭食的人赶走。司慕第一次知晓这些事情,大为惊讶,这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高高在上,根本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民间疾苦,当日做潭州刺史时摆鸿门宴,强征富户财为百姓解忧一事被他得意了甚久,现在才知自己浅薄,不由有些惭愧。惭愧过后便老老实实向刘小花请教,不耻下问,知已知彼后,便动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史事化做最通俗的故事,大谈合众人之力之妙处,分散则弱,合力则强,立丐帮实乃千古第一壮举,而我等便是做成这一壮举的第一人,等等普通人闻所未闻的言论听得众花子目瞪口呆,心悦诚服,再加上司慕本就是凤凰寨二寨主,颇令人信服,外来饥民与黄州叫花子很快摒弃前嫌,入了丐帮。
比之刘小花的市井,翩翩公子司慕这一套似乎更能鼓动人心。柴玉卿见状便物尽其用,黄州分舵刚有着落,就催促他去鄂州建分舵。司慕遂不辞劳苦,为自己的美梦和心上人长久以来的梦想整日奔波。一个月后,黄州、鄂州、庐州分舵俱已建立,龙不潜亦在此时再来黄州,与司慕等人汇总商议因丐帮初创而来的大小事情。
凤碧霄这些天也见识了些叫花子的规矩风俗,还领着众兄弟又将黄伯祥打了个落花流水,自觉成就不少,此时干坐着听司慕龙不潜等人大谈立帮心得,又说要定一样东西做为帮主信物时,不由冷哼一声,这二人大放厥词,总脱不了儒生酸气,居高临下惹人厌。听到司慕提议要用块玉刻印做帮主信物,他便站起来,不客气地打断他道:
“前些日子我还听你说甚么做了叫花子也要顶天立地的,今日却说拿块玉刻几道花纹当凭证,当真俗气,又不是皇帝老儿传帝位,依我看,你们就用那个叫花子手里拿的打狗棍当帮主信物最合适,既不改叫花子本色,又合了你那顶天立地的想头,岂不是好?哈哈哈。”他说完便仰头狂笑,以为这次定能让司慕的脸变成果酱铺子,谁知他笑声刚落,就听司慕兴奋说道:“小凤这次出息了,怎地如此有见地,咱们就用打狗棒,道理就是小凤说的,你们看怎样?”
龙不潜击掌大赞:“好,有道理,只是这打狗棒需得用特殊材质来做才好,断不能用木棍竹棍之类。”
柴玉卿马上应道:“前天我在山寨库房里发现一根短棒,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且又坚硬非常,不知是什么做成,瘦竹竿说是去年从几个西域胡人身上劫的,想来定是件宝物,我们就直接用它做打狗棒,如何?”司慕道:“那我们就去看看,若真是件宝贝,就用它。”说完,一群人哈哈大笑,欣喜非常。凤碧霄铁青着脸,一跺脚便要离去,柴玉卿眼疾手快,手一伸勾住他脖领子,直接拖去了库房。
晚上,凤凰寨彩灯高挂,大摆宴席,众兄弟与丐帮诸人席地而坐,纵情狂饮。随着寨子地盘声势不断扩大,很多人讨了老婆得块地,过起了正经日子;丐帮众人则因有了归附之处而兴奋至极。以往,叫花子虽是江湖人,却无丝毫江湖地位,到哪里都是任人欺凌践踏,如今却是归属丐帮,有统一辖理,自此天下叫花子都为一家人,若按人数算,实乃天下第一帮,这教人如何不兴奋?几位颇有地位的老叫花子商量一番后,各送了龙不潜和司慕一个大大的讨饭袋,上面缝了十个口袋,即讨遍十方威震天下之意。让帮主们配这讨饭袋确实颇符其立帮精神,然也难为了两个出身富贵的公子哥,司慕犹还可,本就常穿素衣,此时他又在袍子上打了两个补丁,再背上布袋,顿时惹一帮叫花子欢声雷动。龙不潜见状也只得学样,忍痛换下他认为已经朴素得多的深色绸袍,也是一身布衣补丁。因帮主是十个口袋,下面众弟子自是不能僭越,自此,丐帮众弟子等级便以所背讨饭袋上袋子数目为凭,尽显叫花子本色。
宴席正中,龙不潜凤碧霄等也席地而坐,与众人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凤碧霄多喝了几碗,便开始高谈阔论,直抒胸臆。
“依我看,这讨饭其实有文讨武讨之分,龙兄和小司那帮人就是文讨了,至于凤凰寨一帮,嘿嘿,我看就是武讨,一样都是拿人钱财养活自己,我们是抢过来,你们是要过来。”
那边另一位山寨大头目杜延春听了大不高兴,他们怎地也是讨饭?他醉醺醺怪叫道:“大王,您这话就不对了,咱劫富济贫的事也没少做,还有那么多兄弟种地织布凭一双手吃饭,这怎么叫武讨哩,哪能叫讨饭哩。”
“这个……”凤碧霄语塞,想想却又觉自己有理,便梗着脖子也叫道:“你种的地哪来的?你行侠仗义的钱哪来的?还不是向别人硬要来的,说武讨还高抬你哩?”
“妈的,臭小子,你瞧不起咱老粗!”杜延春如何受得这激,嗷一声怪叫,冲上来就要开打,旁边张建等人忙死活拖住他。这边司慕龙不潜等人也急忙拉住凤碧霄,两人各自归坐后,犹自骂骂咧咧。柴玉卿手抚额头,气得心口发疼,这一群流氓无赖疯子叫花子,狼虫虎豹……看来将来还得教化他们一番,还需将众兄弟都归为正途,断了抢劫一路,派去丐帮的一干人也得教些道理,万万容不得武讨的山贼瞧不起文讨的叫花子……一想到将来要做的事如此之多,遂又添了头痛,耳听得凤碧霄还在那里大叫将来还是要武讨,将一干王候将相踩扁踏平云云,他又不禁怒上心头,一拳过去便将其揍倒,龙不潜忙扶起凤大王,急道:“哎呀,柴兄,凤兄是直爽人,交与我教导便是,哪能动手打呢,凤兄,小凤,你清醒清醒……”
柴玉卿决定收回前言,叫这干人为狼虫虎豹简直辱没了那些无辜的动物们。
酒至酣,月偏西时,大多数人都已醉卧山坡,幕天席地睡去,唯有中间司慕这一席犹在痛饮狂呼。龙不潜端着酒碗,星眸闪烁,忽然大声说道:“司兄,柴兄,凤兄,我有个提议,不知可行否?”
“什么提议,说来听听。”凤碧霄仍旧昏头昏脑,却不错过任何人的说话。
“我与三位可称有缘,凤凰寨与丐帮可称一体,既然如此,我们四人何不结拜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永相扶持,永不离心,你们看如何?”
“结拜?”司慕柴玉卿和凤碧霄各各对望一眼,都有些惊讶。司慕惊的是,自己与柴玉卿定情这么久,怎么就没想到用结拜这一招掩人耳目呢,唉,当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凤碧霄惊的是,他追了美人儿这么久,怎么就没想到与美人儿结拜为兄弟呢,结拜的话,岂不是更方便他粘着柴美人,唉,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柴玉卿想的自没有他二人龌龊,他惊的是自己与龙不潜凤碧霄结识这么久,彼此脾味相投,怎么就没想到应结拜为兄弟,更相亲爱呢?三人这么一想后,立即异口同声道:“说的是,咱们早就应该结拜了。”
龙不潜大喜,马上令人摆起香案,四人歃血为盟,对天立誓,誓结同心,永不离弃,若有违备,必遭天遣。誓约完毕,喝过血酒,四人便成了异姓兄弟。序起齿来,龙不潜二十五岁,是大哥,司慕已是二十四岁,柴玉卿二十三,凤碧霄竟是最小,尽管嚷嚷着自己只比柴玉卿小几个月,但还是得做老弟。结拜完了,凤司柴诸人因遂了心意,俱各喜笑颜开,龙不潜更是喜不自禁,不知是遂了什么心意,然却不好妄加揣测。
凤凰寨英雄聚义时,扬州城吴王府内,却也正进行一场密议。老吴王杨行密业已去世,大世子杨渥在朱全忠支持下继了父亲王位,但自他继位起,日子便颇不好过,境内时有天灾,而他又不能减少赋税,以至民怨四起,那边越王钱流又老惦着两国交界处属于他吴地的几个州,还有自家几个兄弟也觑着自己王位,如今又有凤凰寨悍匪聚众起事,汉鄂一带鸡犬不宁。焦头烂额之际,杨渥决定还是先靖了内匪再说。这日晚他终于召了几个谋臣商议此事。宰相吴正早就向杨渥上过奏章,要求派大军剿灭凤凰寨,此刻见一向优柔的王爷终于想起要剿匪了,便立即把他所探知的详细禀报,其中自是有些夸大,以促杨渥下决心剿匪。没想到杨渥听了,竟高兴起来。
“嗯,原来那二大王就是司慕,这倒好办了,写信与他父亲司文礼,召回去好好管教,不行的话,就叫三弟去招安,溥儿不是一向与他交好吗?司慕不会不给他面子吧,我想司慕也就是玩玩罢了,吴宰相不用担心,哈哈。”
“就算司慕是玩玩,然凤凰寨日渐坐大也是事实,另外两个贼头亦是足智多谋之辈,万不可掉以轻心啊,王爷。”
吴正忍下怒气,无奈进谏。老王爷杨行密果断勇猛,甚有智计,现今吴地地盘广大,一多半是其征战结果,但他几个儿子却才具平平,特别是这一个,平庸懦弱,优柔寡断,如何当得大任?
“吴宰相也说的是。”杨渥虽是平庸,却有一样好,从谏如流,他叹了一声又道:“本王这就写信给司文礼,让他叫司慕回去,你就与李将军先带一万兵马围住凤凰寨,把它剿了吧。”
数日后,已被梁皇帝朱全忠封为凤翔王的司文礼接到吴王杨渥一封快信,信中隐约责他教子无方,纵容司慕在吴地胡为,望王爷将其召回多加管教云云。司文礼看罢,一掌拍碎桌子,气得浑身乱颤,这个逆子,撇下老父幼弟出门游历也就罢了,现在居然与山贼勾结,做了强盗,丢尽司家的脸。气了好一会后,他才令人去叫自己几个得力的心腹侍卫过来。此时司家上下正在为司铭与李芳菲的婚事忙碌,司铭自是不便出门,司流未及弱冠,性子又冲动单纯,叫他出去找他二哥怕是连自己也回不来。三个儿子,两个庸才,还有一个管不住,司文礼悲哀地发现,一个人无论建了多大功业,哪怕是做了皇帝,若家门不幸,出了几个逆子的话,多大的功业也得打个折扣,教子都无方,何以服众服天下?
不多一刻,凤翔王账下风云雷火四大侍卫已来到王府书房。参见过后,老大陈律风率先开口:“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司文礼长叹一声,将信递给他,摆摆手叫他们传看。这几人乃司府家臣,早就知这等家丑。
看完信,四侍卫互相望望,心内叫苦,二公子又闯祸了。老三哥舒雷笑道:“王爷可是叫我们找回二公子?”
司文礼点头:“你们尽快到黄州找他回来,若他不愿意,你们也不用客气,不管怎样,带回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