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凤仙的叫嚷和袁鸣的赔罪声中,三人很快抵达秦州地界。柴玉卿早让丐帮打探了当日契丹与凤翔军大战的战场所在,当下也不入城,径直往西北荒野驰去。司慕有可能就在战场附近的沟壑或密林中失踪,不管怎样,总要到那些沟壑或近处村落去亲自查看一遍,才好死心前往契丹。
蔡凤仙见他不入城,不禁大急,在后面叫道:“喂,你要往哪里去,等等我。”
柴玉卿不理她,跑了一段便四下打量,不远处正好有一家客栈,于是勒住缰绳,计上心头,对蔡凤仙道:“蔡姑娘,袁兄,咱们急忙赶路,饥渴交加,天正好也晚了,那边正好有酒家,我想请二位过去喝几杯,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蔡凤仙行了半日,早已腹饥,闻言立即娇笑一声,当先往客栈奔去。袁鸣自然是跟着师妹。不一会,三人已在店内坐定。小店简陋,饭食粗劣,柴玉卿只要到几坛烧酒,几盘烧鸡牛肉,但三人饿得狠了,哪里会计较。柴玉卿举着碗不住劝酒,蔡凤仙眉花眼笑,来者不拒,酒量甚大,袁鸣也是十分爽快,酒到杯干,一方面是借酒浇酒,另一面却是心思全在蔡凤仙身上,早不知酒之优劣饭食之粗精矣。
酒尽三坛后,三人俱呈酩酊之态,柴玉卿面颊微红,笑吟吟的不知做何想,蔡凤仙毕竟是一介女流,早已醉眼朦胧,容色却愈发娇艳,袁鸣却越喝面越白,一双眼只望定蔡凤仙,痴情已极。
待到月上中天,客栈中人俱已入睡,蔡凤仙更是香梦沉酣,不消说得。柴玉卿却在帐中睁着两眼,碌碌乱转。约摸到了三更时分,便爬起来,也不燃灯,只揣起虎皮,背了包袱,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这才悄悄启开窗扇,跃了出去。
到马棚中牵马时,不出所料地看见蔡凤仙房门口,袁鸣呆呆坐着,手抚一管羌笛,黯然萧索之态,即便暗夜之中也让人感觉得到。柴玉卿不由心下感叹,他与司慕虽是两地分隔,但总算心意相通,这位袁兄却是连两情相悦也未到哩,唉,搞了半天,情字上苦,原来不是相思苦也不是怨憎苦,而是单相思之苦。他牵马步出客栈,上了马,又不禁回头望了袁鸣一眼,袁鸣也正好抬头看他,见他望过来,便抱一抱拳,算作送别。柴玉卿大叹一声,忍不住墙头上招手,让他过来。
袁鸣过来,低声问道:“柴兄有何事?”他心下巴不得柴玉卿快走,此时动问,也自带了几分笑容。
柴玉卿道:“袁兄,你对蔡姑娘一往情深,在下是都瞧见了,可是你总这样呆呆守着不行哪,总要用些心机策略,才能抱得美人归。”
他一番好心,不料袁鸣一听却急摆手道:“柴兄莫要说了,我对凤妹痴心一片,怎可用什么心机谋略。”
果然木讷,怪不得蔡凤仙看他不上。柴玉卿心中暗骂,一面忍不住不服气道:“我是叫袁兄花些心思怎么讨她欢喜,并非要你做害她之事,你既心喜她,自然要想着怎么才能让她高兴,让她也喜欢你,日日里死守着,什么也不做,她恐怕只会大大生厌,你这情路自然也就坎坷了。”
袁鸣低声道:“难道我平日做得还少吗?”想起少小起他就为小师妹背黑锅,为她打架,千依百顺,万般照拂,她喜好奇珍玩物,每每看上了别人的,就叫他去弄来,而别人自不会把宝贝给他,他自然就去偷,偷王之名渐传,但师妹却仍如高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怎不教人气苦。
柴玉卿道:“你平日所做可能是应该的,她原注意不到。我的办法,是要你从意想不到处着手,讨她欢喜,我瞧袁兄端方严肃,甜言蜜语怕是说得少吧,这可得改改了,还有,有时女孩子心思奇怪,你送她金珠宝贝,她却一眼也不看,但有时送她些小玩物,哪怕是一朵花,一条丝带,只要你送得适时适宜,她肯定喜欢得紧,最后,有时你平常再待得她好,她也视而不见,但你若有机缘,救了她性命或干了几件于她身家性命或心情感觉大有关联的事,那你得她芳心的机会可就大大增加了。”
他侃侃而谈,说得袁鸣一再愣怔,胸中翻江倒海。忖度平常固然待师妹好,可这些心机套路他却连想也没有想过,更别说做了,但照柴玉卿说来,这几样偏就是年轻姑娘们心喜的。原来自己不是没用到功夫,而是没用对地方。如此一想,对柴玉卿不禁大是感激。不过他可不知柴玉卿其实只是把司慕用来讨他欢心的那一套搬将出来而已,自忖不管对蔡凤仙那等刁蛮女子灵不灵,但总聊胜于无。说完之后,看袁鸣的表情,他便知自己已可胜任追女军师一职,当下暗自得意。
袁鸣彻悟之后,便对柴玉卿长长一揖,说道:“柴兄所言,真如醍醐灌顶,多谢柴兄指点。”
“好说,不谢。”柴玉卿微笑不已,与袁鸣挥手作别后,悄悄打马西去。一路上感念自己宅心仁厚,因为有一样法门他可没说。有时,对一等刁蛮任性不知好歹的女子,大可只用一种策略――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不知袁鸣自己有没有想到这法子,乘着蔡凤仙被自己灌醉,睡得象个死美人儿时,悄悄进去,如此这般,嘿嘿。不过这袁鸣性情看去可有些木讷,未必能想到这一层,若是司慕那厮,苦求不得之下,多半会用此计,但是司慕一向诡计多端,也多半不会有苦求不得之事,唉。
他一路胡想,不觉又想到了司慕身上,于是原本雀跃的心情立时转为忧戚,不由得长叹一声。
此后,柴玉卿只在秦州一带游荡搜寻,将方圆数百里的大大小小的沟谷山峦村庄城镇踏了个遍,其中又曾动用刘小花所属丐帮弟子帮忙寻找。丐帮帮众甚多,眼线最广,消息最灵,直可寻到人群中最小最偏的角落,然而就是在这等找寻之下,司慕仍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踪迹。
将及新年时,柴玉卿终于死心,令丐帮弟子们停了寻找,不顾刘小花苦劝,只身北上,往契丹族人所在地行去。
这日朔风又起,空中彤云密布,眼见得又要下雪了。柴玉卿裹紧斗蓬,搓着手,嘟哝着咒这鬼天气。虽说习武之人不畏寒,可是寒风夹着雪粒不住吹打在脸上,也甚是难受不便,好在有虎皮偎在胸前,既是小暖炉又是活物,孤独烦闷时还能与它说说话,颇慰人怀。
如此一路北行,四周景物越来越见荒凉,因人烟稀少,客栈酒肆自然也极少,柴玉卿走了大半天,天地间仍只有他踟躅独行,而风雪却是越来越剧,几几乎目不能视物。柴玉卿骂了几声,索性拐到附近山坳避风处,将马拴起,自己则到山中转悠,盼能猎到狐兔之类充饥。只是隆冬时节,动物们也都销声匿迹,转了半天才抓到一只小兔,待他升火烤熟,送进肚里,已是黄昏时分。
填饱了肚子,柴玉卿不免又惦起喝酒,而酒葫芦在两天前就已一滴酒也不剩。他只好将之放在鼻前,闻那酒气敷衍肚内酒虫。闻之既久,葫芦也在昏黄中金光闪闪,柴玉卿便猛然记起这只酒葫芦原不是自己的,而是司慕给的。初识时,那厮与他玩笑打闹,硬抢去他的,然后把自己一只嵌了金丝的豪华酒葫芦给他,说是等他日后头发白了,牙齿松了,看到这美央美仑可能天下也仅此一只的酒葫芦时,自然会记起他司慕来。再聚后不久,他便回太原府证实师父失踪一事,想念当中常自遗憾二人居然未有信物交换,却没想到这酒葫芦就是司慕的,后来二人终究又在一起,情投意和,不分彼此,他也就不甚在意这等日常用物到底是谁的,索要信物之事也不再提起。如今又再分别,却忽然发现身边居然有一件司慕的用物,不禁大是兴奋,把葫芦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看着闻着,不知不觉,已是痴了。
这时雪已渐小,但仍风声呜呜,风中隐有各种自然声响,天寒日暮中闻之,更有凄厉之感。柴玉卿在情痴之际,耳闻这风声,便又平添了悲凉心酸,正痴之间,却忽然听得仿佛有一丝笛声夹在其间,若有若无,幽幽咽咽,一径往他耳中钻入,他立即站起,心下大奇,难道这荒野中还另有人不成。但张望之下,却只见茫茫原野,空旷辽远,山峦重叠,也是孤寂挺立,除了他,哪里还有别人,于是重又坐下,往火上添柴。但渐渐地,笛声竟压过了其它声响,在风中逐渐明晰起来,如泣如拆,如怨如慕,既似情人伤心低语,又似一个人一腔爱慕相思无由诉,遂吹笛发泄。柴玉卿虽然奇怪不已,却也不由凝神听去,只听那笛声愈加悲凉酸苦,且渐有愤懑不平之意,催人泣下。
这笛声恁地古怪,不知从何而来?柴玉卿心知当务之急是弄清笛声来源,看看尚有何人在此山中,但脑中如是想,身子却未站起,只因有另一种意识已占据脑海,随着那笛声愈来愈凄凉悲苦,他只觉胸中悲愤莫名。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悲伤痛苦不平愤怒一齐涌了上来,堆在胸口,压得他直欲长啸痛哭。虽则心中隐隐有个警告,那是魔音,不可受其迷惑,但种种悲伤愤怒却遏止不住,一会忆起小时被母亲抛弃,流浪苏州街头,雨雪交加之夜,抱着一只流浪猫蜷缩在店铺屋檐下,眼巴巴看着别家窗子里透出的温暖灯光,幻想有朝一日他也能置身里面,个中凄苦辛酸,怎是从小饫肥鲜穿狐裘之人能理会得的?一时想起少年时节辛苦练武,却因偶一失误而被师父责罚,他独立于屋外风雪中,泪水盈睫,委屈不已。一会又忆起当日与司慕相识相知,胸中酸酸苦苦却又有些甜的感受,那时明明快活得很,为何却有郁郁难言,苦痛欲泣之时?一会又思及自己少小苦难,长大后又不见容于师门,一生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虽有了司慕,可如今斯人何在?就算他未曾战死,契丹人又怎会让他活命?当年二人情定歧州,后又义结金兰,曾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与司慕的金兰契,自是与别人不同,当真就是同生共死,现在他死了,自己却仍活着,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也活着,不顾一切找寻,其实也不过是为继续苟活于世找个理由罢了。算了,算了,与其如此日日煎熬,无望寻找,倒不如现在就下去陪他便了,免得他孤单。
想到此,柴玉卿抽出短剑,抬手便往胸口插落,只盼这一剑下去,将胸中郁闷都放将出来,一了百了。
剑气刺骨时,窝在主人棉衣内迷糊的虎皮凭着动物本能已经觉察,它嗷一声惨叫,却来不及跳出,只觉我命休矣。
听到虎皮尖叫,柴玉卿手一抖,剑便不再往前刺,低头瞧去,见爱猫挣出脑袋,叫得凄惨,便把它抱出来,放在一边,然耳听那笛声愈见悲戚,无限悲苦顿时化作满脸泪,不禁又拾起短剑,慢慢向心口送去。
这时忽然传来一声长啸,啸声响亮悠长,如虎啸般绕远山呼啸而来,笛声嘎然而止,柴玉卿猛然一惊,手中剑当一声掉在地上,心中惶然,我这是在干什么。他仓皇四顾,只见远处几骑飞快而来,骏马蹄到处飞雪四溅,一直冲到了火堆前。
柴玉卿看着翻身下马的人,惊叫一声:“林兄。”
林玉虎拾起短剑,伸手摇晃柴玉卿,急急说道:“柴兄弟,你入了魔障,快快醒来。”
柴玉卿接过剑,深深一揖,道:“多谢林兄啸声救命之恩,我已经醒过来了。”他毕竟已是经过大风浪,清醒过来时便知自己中了那笛声暗算,而林玉虎则是以灌注十成真力的长啸制住笛声,救了自己一命。心中对林玉虎大有好感之余又增了感激,只是大德不多言谢,日后再报答他即可。
林玉虎抱起虎皮,摸摸这小猫的毛,笑道:“醒过来便好,柴兄这是要到契丹人那边去吗?”
“正是,莫非你也要去?”两个人对望一眼,哈哈大笑。这时林玉虎下属过来回话道:“禀帮主,笛声源处是几棵杨树,除了树杈上几点血迹外,没有其它踪迹,赵护法和周护法已经追去了。”
林玉虎略一沉吟,说道:“那人最擅轻功,又长于魔音御敌,怕是追不上,况且现在风大雪薄,不易寻人踪迹,叫他们二人回来罢,赶路要紧。”
“莫非林兄已知吹笛者何人吗?”柴玉卿伸手拎住正往旁人怀里钻的虎皮颈子,但虎皮却不愿意,伸出尖尖脚爪钩住林玉虎的衣服,喵喵大叫。经过两次与森寒剑气的亲密接触,它早知主人怀里不大安全,而这人不仅武功高强,还对它有一鱼之恩兼救命之恩。要知若是主人挺剑自刎了,它在这莽莽风雪黄沙里可没有活路。
“我想柴兄大概也猜得到,吹笛人就是袁鸣,羌笛一奏,猿鸣声声,果然哀惋凄绝,这位袁兄对他师妹爱恋成痴,江湖皆知,想来故事必是这样,他恼恨蔡凤仙曾属意于你,于是乘机加害。不过,也有可能是那只刁蛮凤儿授意他来加害于你,那姑娘心高气傲,又睚眦必报,而你居然不睬她抛过来的媚眼,还把她甩下了,现在说不定正恨你恨得牙痒。”
林玉虎一面说一面抱回虎皮,放到自己怀里。柴玉卿很想再抓它回来,奈何这猫四只脚如吸盘,紧紧扒在林玉虎身上,他揪之不动,只好缩回手来,笑道:“嘿嘿,林兄消息灵通,猜得也甚准,此事多半是那蔡姑娘挟怨报复,我与袁鸣曾有一面之缘,看去倒是个忠厚之人,就是太过痴情,都有些不辨事非了,唉,此人能恋上那种姑娘,想必也不是一般人。”他一面说一面摇头,仍是不解袁鸣为何把除了容貌便无一处可取的蔡凤仙当成宝。这蔡凤仙仅仅为了别人看不上她,就要杀人泄愤,特也狠毒,而袁鸣为了些须情爱之事就要害他这个大好有为的无辜青年,却也称不上忠厚了,可见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林玉虎道:“哎,情之一物,可奇妙得紧,说不定袁鸣就是爱上了他师妹低头一笑时偶有的娇羞,或是娉婷而走时的风流,或是师妹对他瞪眼呵斥时竟然心神荡漾,于是心爱慕之,不可自拨,总之,这事复杂,一人恋慕另一人,究是为何,不是外人所能道的。”
柴玉卿看他一眼,口中不言,心内却道,这人也和司慕一样,花从中打滚过来的。
林玉虎咳了一声,负手而立,眼望夜空,深沉接受柴玉卿羡慕眼光,心下却奇怪,平日打打杀杀,醉时纵然卧的是美人膝,醒时可是铁骨铮铮,呼风唤雨,哪里有甚么儿女情长,怎么今日对情为何物竟如此了解起来,还拉拉杂杂说了一堆?
二人说话间,林玉虎几个手下已搭了两个小小帐篷,又猎了几只兔子山鸡,架大火堆,烤将起来。蛟龙帮大护法赵庭阳再拎过两只皮袋,打开塞子,登时酒香扑鼻。柴玉卿闻之大喜,两眼盯着皮袋,只觉口水有如汪洋,浩浩而来。林玉虎拿过一只皮袋递给他,笑道:“柴兄但喝无妨,在下别的没有,酒却有余。”
柴玉卿喜不自胜,只觉这林玉虎精明之中却不乏慷慨豪爽,实乃可以深交的好兄弟。此时风停雪止,月朗星稀,二人遂各执皮袋,就着兔肉,幕天席地,对饮起来。
酒至半酣,林玉虎道:“柴兄辛苦北上,仍是为寻司少侠罢?”他消息灵通,人亦精干,早猜到柴玉卿北上为何。想那司慕是与契丹人作战时失踪,多半是被蛮族掠去,然以司慕武功机智,到现在仍无音信,大概凶多吉少了,柴玉卿寻到人的希望可谓渺茫。
柴玉卿点头,问道:“林兄北上,却是为何?”
林玉虎道:“契丹之主耶律阿保机之弟剌葛将军要在六月于丰州大摆擂台,现下英雄帖洒得遍地都是,从西域到渤海再到中原江南诸国,广延天下英雄好汉,要决出谁人武功天下第一,在下对这第一倒没兴趣,只是前十名彩头甚多,其中便有上古名剑太阿宝剑,且不管这契丹蛮子怎么得了这些宝贝,又意欲何为,咱左右无事,且去把这宝剑夺来,也是乐事一桩。”
柴玉卿惊道:“有这等大事?唉,我居然不知。”
林玉虎笑道:“想是柴兄脑中除了结义兄弟,其它的都不在意了。”
柴玉卿不由微微脸红,立即顾左右而言他,干笑道:“剌葛六月设擂,现在才二月,林兄去得好早,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