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个小女孩，还在生病，实在经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和伤害，我恳求那些残忍的人放过她，可是一只蝙蝠的话根本不被他们放在心上。现在，他们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知道去做什么可怕的买卖去了，一想到就让我不寒而栗！」它做绝望状继续说下去，好像那些人不是被它的「主人」毁尸灭迹了似的。

「尊敬的先生和小姐，如果你们肯出手相助，我们将感激不尽！我们没有钱，但是请救救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和一只无助的蝙蝠吧——」

「天哪，卡威拉城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女孩惊呼一声，那副惊讶不解的样子就像落入尘世的小仙女似的，一点也不了解人间的疾苦，所有伤害都会让她痛心，这让蝙蝠放心了不少。

她疾步走到马车边，拉开车门，她的骑士一边紧张地跟在后面，一边打量这只诡异的蝙蝠。虽然看造型是格外聪明的地狱蝙蝠，但还是让人意外它的语言表达如此清楚，最后一声疾呼竟还带着歌剧式的华丽调子。

少女打开车门，然后她看到了自己这次的救助对象，缩在黑漆漆车厢角落里的夏夫。

那看上去是一个很小的女孩，像一只受伤的、漂亮的小动物一样怯生生地看着她，那样的无助和不知所措——帕克斯勒后来总取笑夏夫说「那一刻，她的母性本能完全被你激发出来了」。

女孩停了两秒，惊呼道：「老天哪，我真不能相信竟然有人会对这样的小天使犯下罪行！」

这次的语调里竟然难得地带上了点儿激愤的情绪，女孩利落地提起裙摆，爬进车厢，向夏夫伸出手，她的手指柔软而又友好。

「过来，孩子。」她轻声说，像在劝慰一只受惊的猫。

在少女的手伸过来的一瞬间，夏夫有一种心痒的感觉，确切地说，是他体内的黑暗在不安地骚动，它们渴望一切血肉，何况一个在面前做献身状的女人。夏夫努力压下它们，他虽然是个孩子，可并不是个笨蛋。

他伸出手，抓住那柔软的指尖，把体内的那些渴望都驱回了黑暗。

「她是个实习法师吗？所以带着一只地狱蝙蝠……」年轻的骑士向帕克斯勒询问，这时他看到了被少女领出车厢的孩子，要想进法师学院那孩子至少还得等个五年。「看上去不是。」他自己回答。

「我们在北边的郊外，靠近紫色山谷的地方被他们抓到的，然后我们被关在车里，也不知道被带往哪里。」帕克斯勒用低沉的声调说，这在一方面来说倒是事实。

对方在看到夏夫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后，严肃的面色也放松了不少。

贵族圈子就是这么个以貌取人的好地方。

他彬彬有礼地问道：「能告诉我你们的故事吗？」

「她不是个法师，不一定只有法师才能带魔宠的，我和她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我愿意跟她在一起，更宁愿自己不是只地狱蝙蝠。」帕克斯勒说，清了一下嗓子，决定开始讲一个不着边际的忧伤故事。

「我想你肯定听说过了，骑士（这是一个刻意夸张的尊称），法师学院为了省钱买下了一批黑市奴隶供工作和实验之用，这是真的，法师们是很邪恶的。」它用难过的语调说，年轻人点了点头。他当然会点头，对于一个剑士来说，他没有理由对任何说「法师很坏」的话题摇头，帕克斯勒猜得没错，这两个职业糟糕的关系五百年来没有任何变化。

它继续说下去，「夏芙就是这样一个小孩儿，她的父母都是奴隶，所以她天生就要做苦工……而且她的父母都死了。」它又加了一句，如果被要求找出它声情并茂叙述的那些人，美好的故事一定会露馅儿。

「奴隶是不会被当成人的，所以虽然她还是个这样小的小女孩，却要做许多工作，她长这么大都没吃饱过肚子。」

——在这一点上夏夫的外表为「她」的悲惨故事做了最好的诠释，虽然夏夫有生以来光是吃的食物的价格都够造一座皇宫了。

「她是在下水道捡到我的，当时她被派去做些清扫霉菌的工作，只有她身材瘦小可以挤进去。」它痛心地说，「我当时被打伤了丢在下水道里，我不是个合格的魔宠，你看我的眼睛，是紫色的，无法像其他的蝙蝠那样精准地定位，所以我刚生下来，负责魔宠生育的研究员就把我丢到了下水道里，没有食物，没有光线，一只腿还被摔断了，直到这个孩子找到了我，虽然当时她也是自身难保。」

注意到所有人都在听它的演讲，蝙蝠得意地再次清了下嗓子，这么多年来，它的魔法没有丝毫精进，但对吟游诗人那套却玩得越发熟练了。

它换上一副轻柔慈祥的调子，「我知道这不合常理，但我们一直互相照顾，虽然大多时候是夏芙在照顾我，而我只是只年幼的蝙蝠，什么也帮不了她。我只请求上天不要分开我们，我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好的姑娘。」它哽咽起来。

从某个角度来说，它的确被法师们虐待了——被压成蝙蝠干躺在一个石棺材里五百年不是虐待，还有什么是虐待？

「多么可怜的孩子啊！」少女感叹，越发心疼地抚摸夏夫的头发。蝙蝠看了那男孩一眼，对方也正看着它，黑眸闪闪发亮，像在说「哇，龙族好厉害哦」，让帕克斯勒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总之，」它咳嗽一声，「请帮助我们，善心的先生和小姐，我们实在无路可走了。放我们离开吧，我们只是被抛弃者，不配得到更好的生活，但如果要把她交给那些衣冠禽兽……我、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好了——」

它逼真地做了一个加速的动作，夏夫连忙从女孩的怀抱中跳出来，把它抓在手里。

「你不用这样呀，施林，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柔声说，帕克斯勒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自己并不准备撞墙，还是故意在装纯真小女孩。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臂把夏夫抱了起来，「没有那么糟糕，夏芙，你们都会好好的。」

夏夫转过头，女孩用一副出奇温柔的表情看着他，那神态让他不知如何应对。她说完，朝他露出一个「天使，你尽可安心」的微笑，抱着他径自向城堡走去。

年轻的剑士停在原地，打量那辆破损的马车，和寂静的、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发生过什么的现场，微皱起眉：「这里竟然有黑市奴隶交易，我得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蝙蝠欢快地跟在三人身后，来到华丽而壮观的城堡。看来，他们的确是遇到好人了。

第六章刺客和新衣服

接下来发生的事，如果说是噩梦未免有点不近人情，但是对夏夫确实如此。

女孩抱着夏夫，好像抱着一大捧珠宝一样，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厅。朝阳刚刚升起，大厅里一大束鲜艳仍沾着露水的玫瑰却已经摆好，每个角落都镀着朝气蓬勃的金红色光芒。

她大声嚷嚷着，「有谁能过来帮一下忙吗，看看我带了谁回来？」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来，两个年轻的女仆迅速跟在身后，脚步轻得像刺客。「天哪，雪莉小姐，您又捡了什么回来？」其中一个棕发女孩问道。

「一个天使，出现在清晨的玫瑰园里，这个世界真是充满惊喜。」叫做雪莉的女孩柔声道，「去把我像她这么大时穿过的衣服全部拿来，记得一定要拿上那件粉红色荷叶边的！」

「所有的吗，小姐？」另一个女仆确认。

「当然。」

「可足有三间屋子呢。」

雪莉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竟会这么多。「哦，那拿几十件过来就行了，有时间我再帮她慢慢挑，还有那件大红色的，你一定会喜欢它的，夏芙。」她柔声说。

「呃，她看上去也许该先吃点东西。」棕发女仆小声建议。

「啊，我忘了。厨房里还有吃的吗？请拿来一些好吗，安妮？」雪莉问。

叫安妮的女仆点点头，同情地看了夏芙一眼，到厨房里拿东西了。

最初时蝙蝠不知道她为什么同情，但很快它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虽然有一顿正式的早点吃让夏夫感到很高兴，可是那堆了一个客厅的裙子足以让任何人胆战心惊。

整个客厅沙发上的衣服已经堆成了山，蝙蝠开始觉得他们虽不一定是找到了有爱心的好人家，但至少找到了一个热爱给洋娃娃梳妆打扮的小女孩。

看到夏夫求助地看着自己，它狠狠心把目光移开。现在是非常情况，受点罪就受点罪吧。

「不，我说的是浅蓝色那件，这是宝石蓝，而且没有豌豆花样式的胸针，」雪莉正在向安妮抱怨，「这是兰花，不是豌豆花，我知道它们很像，但它们是不一样的，快点去把那件有碗豆花样式胸针的裙子找来。」

「我，我要穿上那件衣服吗？」夏夫战战兢兢地说，他已经吃完了早餐，正脸色发白地看着那堆衣服。

虽然在琪卡家一直是以女孩子的身份生活，但实际他现在的衣服仍是男式的，穷人家对于小孩子的衣服可没什么讲究。但现在这些外套可就完全是两回事了。虽然夏夫生活的环境相当封闭，性别观念也很弱，可是那不代表他没有。何况还是这么些镶满了蕾丝边和珍珠的衣服。

「是啊，很漂亮的。」雪莉高兴地说，向夏夫展示一条小巧的淡红色裙子，蕾丝上镶了足够的珍珠，长度大约到膝盖，却分了三层，看上去俏皮又不失高贵。

「如果你肯乖乖洗澡，这件衣服就是你的了！这是我小时候的衣服，你穿起来一定很合身。」女孩兴奋地说。

「我不想去洗澡……」夏夫结结巴巴地说。

「你一定得去洗澡。」雪莉严肃地说。

帕克斯勒发现势头不对，连忙道：「我会劝她去洗澡的，夏普伯爵小姐。」——刚才他们了解到这女孩叫雪莉·夏普，是夏普伯爵的第二个女儿，年轻的剑士是斯维德·杰安科，是杰安科男爵家的小儿子，在防卫队任职——贵族最多、权力最大、活动最少的那个队。当时他本应在执行早上的巡逻，却把工作交给了下属们，跑来和他的未婚妻约会。

和贵族而且还是饭票作对可不好，帕克斯勒严肃地瞪了夏夫一眼：「乖乖洗个澡，会很舒服的，夏芙。」

夏夫委屈地看了它一眼，不说话了。

雪莉轻轻拍了下手，期待地欢呼：「太好了，洗完了你就可以穿它了！」

「请往这边走，夏芙小姐。」女仆恭敬地说。

夏夫不安地看了一眼那些裙子，他主要就是因为不想穿它们才拒绝洗澡的。他结结巴巴地道：「可您太客气了，雪莉小姐，如果您真的想帮我，让我在您的城堡帮忙打个下手就可以了，不需要……」

「嘘，别这么说，夏芙，我知道你曾经过着怎样艰难的生活，现在到了补偿的时候，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儿罪的。现在，快去洗澡吧。」雪莉·夏普小姐柔声说，两眼闪着期待的光芒，一点也不像能说通道理的文明人类。

夏夫一边绝望地跟着女仆向浴室的方向走去，一边压低声音，向蝙蝠说道：「我想逃走。」

「什么？你还想得到比夏普伯爵家更好的藏身之所吗？」蝙蝠质问。

「可是她要我穿那些裙子！」夏夫叫道。

「穿裙子有什么关系，你又不会少块肉，而且那些珍珠还挺漂亮的。如果你回到中央研究院，我打赌你肯定不会像穿裙子时那么完整无缺。」蝙蝠说。

夏夫还想说什么，但一听到中央研究院，他的脸色就开始发白，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正在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夏普家的浴室，确切地说，这地方更像个大号游泳池，每个角落都弥漫着花香。

夏夫看了一眼帕克斯勒，等着它发言。

「好了，你们可以出去了，我会监督她洗澡的，美丽的女士们。」蝙蝠朝女仆们微笑，转了个圈儿。

「她会淹死的。」安妮说，看了眼超大号的水池，她说的毫无疑问是事实。

「哦，你们当我不存在吗？」小个子的蝙蝠神气地转了个圈儿，「我说了我会照顾她，她是个害羞的小女孩儿，需要时间适应。你们当我只是只什么也不知道的蝙蝠吗？我活得比你们久多了！」它强调。

女仆们面面相觑地看着它。

「不要被外表蒙骗，一些品种的地狱蝙蝠的体型就是这样，我老到你们可以叫我爷爷了！」它随口胡诌，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讲也的确是这样的。「快些离开，我保证照顾好她，如果她生起气来突然不洗了，我可不负责任。」

女仆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吧，你们最好快点。」安妮说完，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当她们离开时，帕克斯勒还听到其中一个说：「正好，我们也不乐意伺候蝙蝠洗澡。」

它冲她们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好了，开始洗澡吧，夏芙，这下不用担心被发现了。」

「是夏夫。」男孩一本正经地纠正，脱掉衣服，「我讨厌扮女孩。」

「七岁的黑发男孩，现在依然是帝都的中心话题！」蝙蝠恶狠狠地说。夏夫孩子气地撇了撇嘴，跳到水里。

「我也不想穿那件裙子。」他说。

「唔，它很好看，你穿上会很漂亮的。」蝙蝠安慰。

「可它是裙子呀！」

「你不能有衣着歧视……夏夫！不要不停玩泡泡，快点洗澡，她们很快就会进来的！」

「我不喜欢领子的样子——」

「你竟然开始挑起样式来了，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处境吗！夏夫，我再说一次，不要再玩泡泡了！」

「它是紫色的耶……」

「那是薰衣草浴盐的颜色！没想到我真要像答应她们的那样监督你洗澡，别再玩了！」帕克斯勒大叫，再次觉得自己担负起的，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多——除了一位巴尔贝雷特家没长辈教导的危险血脉、还有一个幼儿园老师的职务。

半个小时后，夏夫不大情愿地从浴池里爬出来，擦干净身上的水，旁边已经放好了柔软的白色衬裙。

「我不想穿这件……」

「你非穿不可！」蝙蝠露出两个小小的獠牙威胁道，夏夫拧着眉头拿起衣服。

「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奴隶贩子不见了，他们的次子华恩·夏普也不见了，马车上有奇怪的洞，这一切都是疑点！」

——虽然很难怀疑到他们这么无辜的群体身上，但还是小心为妙，一想到他们知道夏夫真实身份后的情况，帕克斯勒就觉得怎样的谨慎都不过分，它知道人类有多么希望伤害他们。

「也许你回琪卡那儿会更安全点，虽然理论上卡威拉城更安全，但一旦被发现，这里也是最危险的。」蝙蝠忧心忡忡地说。

夏夫停下动作，他已经穿上了那件衣服，虽然说是衬裙，不过它更像衣摆过长的睡衣，样式也很简洁。衬着他漆黑的头发，让他看上去可爱得不得了。

「我不想再回那里去了。」他说。

「为什么？」蝙蝠奇怪地问，它一直以为夏夫对琪卡有某些感情上的幻想，甚至是迷恋。

「奶奶很爱加安，她也很爱我，如果我回去，我们会让她很伤心的。」他说，虽然他最后也不知道那些奴隶贩子本来准备怎么对待他，不过猜也不是好事。

「不是『我们』，只是他。」帕克斯勒说。

「差不多。她太爱他了，因为……像你说的，因为她是他母亲，这种爱是无条件的，所以格外深刻。」他用带一点敬畏的语气说，「如果我失踪了，她会伤心一段时间，但她和加安的那种很美好的爱会完好无损。而如果我回去了，指责加安的行为，那家里肯定会一团糟。你看，我会破坏、却收获不了任何东西——她和我，和她和加安是不一样的。」

「夏夫，母爱是不会被破坏的。」蝙蝠说，「不过我理解，你想维护某样你不了解，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的东西。」

夏夫小心翼翼地点头，像在呵护一个特别精致漂亮的瓷器，带着孩子气的不解与崇敬。

「其实我也不知道会不会破坏他们的感情，因为我连那感情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毕竟加安对我做的是件很糟糕的事……」最后一句不太确定，然后他的语气低落下来，「不过我丢了，她肯定会特别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