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见过一个巴尔贝雷特家人杀戮的场景。当时站在三军阵前的是埃蕾·巴尔贝雷特，当她站在那里时，很多人都看呆了，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貌和纤弱，还有她身后压着的那些黑色影子。

它们以一种难以想象的不规则轨迹舞动着，充满着狂暴的活力，却又被压下，这时埃蕾扬起手，她的动作舒展而挺拔，这是一个舞蹈动作。

然后她跳起了舞，她的舞和那些影子一样诡谲、带着让人着迷的魅力，影子们随着她的节奏舞动着散开……

那以后的事帕克斯勒不想过多回忆，毕竟当时它还在很远的地方，而且有些场面总是不适宜于想象的。它只能肯定地回答，当那场舞结束，整个战场上已经清洁溜溜，一个人都不剩了。仿佛他们都为她的舞姿所倾倒而自卑地消失了似的。

最后她扬起长裙，优雅地行了一礼，向满场的死寂谢幕，她的动作说不出的优雅、恐怖，以及高贵。

那样一个年代，太古的神祇统治着世界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现在这些像蚂蚁一样弱小的生物却以不可挡的力量占据了一切，它再也看不到那种恐怖与优雅，它们已经沉沉死去，被封入冰层，只有它还留在这里。

夏夫转头看它，在这一刻，它终于清晰地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那远古神祇，或魔鬼独有的高贵与恐怖，美丽与野蛮混合的色彩。

「啊，是的，你是巴尔贝雷特家的孩子，」它喃喃地说，「只有那个家族有这样的眼睛，似乎从不反光，是口深不可测的井，里面藏着无与伦比的恐怖。」

它挥动着翅膀，努力想维持严肃，如果是以前，它会做出一个认真、不动如磬石的造型，可是现在呢，它有些怨恨自己弱小的无力的身躯，以这种姿态待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是多么丢脸呀。

「我必须得告诉你，巴尔贝雷特家血统的继承人，我们已经认识一个多月了，你一直当我是一只宠物蝙蝠，而我也承认，对别人也是如此。」帕克斯勒严肃地说，紧盯着面前的男孩，「我不介意别人把我当成一只宠物蝙蝠，在他们面前，我的身份无关紧要。但是对于你，我既不能像对待长着眼睛却看不到真相的人一样蔑视，也不能容忍你的轻慢，我必须向你坦白我的一切，夏夫·巴尔贝雷特。」

它用沉痛的声调说着。

男孩怔怔地看着他，像个可怕的布娃娃，没有表情，但带着十足的恐怖。

「我是一只龙，夏夫。」蝙蝠说。

在那一瞬间，它意识到不管看上去再怎么恐怖，夏夫还是个该死的小男孩——听到帕克斯勒的话，他眨了眨眼睛，「嗯……龙？」他说，当他发出这个音时听上去有些变调，他努力眨着眼睛，控制着大笑的冲动，这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是的，一只龙！你有什么意见吗？！」帕克斯勒为这样的轻视大吼，像风车一样挥动翅膀，一副要大吵一架的样子，「一只有着像巨轮一样庞大身体、尖锐的獠牙和爪子、比钢铁还要坚硬鳞甲的黑龙！」

「呃……」男孩用一种让人火大的、纯真的语气说道，还伸手比划出「一点点」的样子，「你看上去像李子一样大呀，施林……」

「你没有基本的魔法常识吗！」帕克斯勒继续大吼，理解为什么加文总是想掐死他了。

「你知道封印是什么吗？封印！我被一个该死的高阶封印封住了！我只能保持这样该死的可悲的可笑的体型，你竟落井下石！张开你那双黑色的眼睛看看事实，夏夫，别像那些蠢猪一样被外形蒙蔽——」

「嗯……我知道了，施林你是一只龙。」夏夫说，用力抿着嘴唇。

「你那是什么表情！」帕克斯勒再次提高声音，像蜂鸟一样拍击翅膀，「我当然是一只龙，我再次严肃地警告你——」

「我知道了，你不是要大便和小便吗？」夏夫说，指指草丛。

帕克斯勒看了他一眼，整个身体都停顿了一下。

「我不要小便了。」它说。

「你不用不好意思的啊。」男孩——它都不太确定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了——爽朗地说，它怀疑他是故意的。

「我说不要了就是不要了！」帕克斯勒恼羞成怒地说，有一种做傻事被抓现行的感觉，虽然它不该有这种感觉的。

夏夫抿着嘴唇，他的眼睛弯弯的，说实话，当他露出这种笑意时看上去十分可爱，有巴尔贝雷特家一贯的优雅漂亮，可现在这张脸让帕克斯勒感到火大。

它看到男孩再次看了看马车，它哼了一声，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你该不会还想着要去探索那些愚蠢人类的反应吧，男孩，这可不是你这种血统的孩子该做的事，我以为你知道你所背负的。」

夏夫看了它几秒，「你真的不用小便了吗？你刚才强烈要求出来方便的。」

帕克斯勒整个儿身体几乎从它原来的位置跃起了一米，它大吼道：「再说下去，我就杀了你，小魔鬼！」

它愤怒地大叫着，觉得在人界堕落的岁月里自己千万年来的尊贵和矜持被丢了个一干二净，偏偏还被一个同类给发现了——堕落被当初的同位者发现是格外不能容忍的！

夏夫唇角的笑容慢慢扩大，然后他大笑起来。

帕克斯勒愣了一下，男孩的笑容在阳光下有一种放肆的甜美，仿佛艳阳下的花朵，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它不确定自己的话里有多少是威胁另有多少是认真的成分，可这一刻，一切的担心和敌意退去。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单纯的、会去想追求人类情感的、毫无防备心的小孩子。

他们曾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不是吗？一切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而改变，至少，夏夫没有改变。

它摇摇头，换了个口气：「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知道了一些事，对吗，夏夫？一些也许不应该是一个孩子知道的事。可你是『巴尔贝雷特』，你必须要承受一些东西，选择一些东西，因为你并不是个人类的孩子。」

帕克斯勒的语速第一次慢了下来，几乎有些像个语重心长的老人了。

「别太迷恋人类，夏夫，因为没有人会把你当成人类对待。你尽可以伪装，可是你心里会一直知道，你不是。」它忧伤地说。

这孩子还小，非常的小，而且被如此的伤害和折磨过，但等他长大，他就会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可以得到怎样的力量与尊贵，以及相对应的敌意与折磨。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奴隶贩子们从后门走出来。

他们看到夏夫先是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嚷嚷道：「嘿，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小混蛋！」领头的——听声音是那个车夫——走过来，想把他抓回去。

夏夫还没确定要不要杀那些人，至少在车夫来抓之前是的，他还打量着马车考虑要不要乖乖回去，可是当人类的手指碰到他那一瞬间，一切变得不可收拾。

巴尔贝雷特像被一根指头戳破了的薄冰，里头冰冷的东西顺势流淌了出来。

这次，夏夫连他的手都没有碰，他伸出手，他的手很小，很柔软，它以一个舞蹈的动作停在空中，轻轻向回一拉——

帕克斯勒百分之百地肯定，这孩子拉到了什么东西——那双手，像死神的手一般，只要伸出去，就一定能取得某样危险的东西。

车夫一晃，身体向前打了个趔趄。他张大眼睛，因为那一瞬间，他看到迎面一张饥渴嗜血的大嘴朝他猛扑过来，他连叫都没叫出声，就被吞没了。

夏夫抬起头，看着十米开外的那些人。他的眼睛黑得可怕，让人一阵战栗。

他开心地笑起来，仿佛一个普通的孩子在做一个格外有趣的游戏。

他朝他们伸出手。

帕克斯勒注意到他的手背是朝下的，做的刚好是个「过来」的手势。

那两人眼中有种极度的恐惧一闪而过，跟着，在那孩子一个轻柔的动作后，那两个人被无声地吞没了，像落入大海的火花，连点儿浪都惊不起来。

他们是奴隶贩子，夏夫想报复没什么问题，可是当它看到那孩子的表情，它觉得很有问题——夏夫在笑，看上去一点也没有仇恨或是不甘心，他的笑容如此的纯真甜美，毫无恶意，却满怀亢奋，像在玩泥巴游戏。

男孩扬了扬小小的下巴。

「它们喜欢这些。」他说。

帕克斯勒看着他得意又单纯的神色，它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些东西」喜欢鲜血和灵魂的味道。

我该说什么呢？它想，它以前曾扮演过导师的角色，这种情况下它本该教育这孩子控制力量而不要被力量控制，告诉他节制与计划，可是，巴尔贝雷特家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那是个和它同级也许比它更加危险的存在，是血管里流着黑暗血脉的种族，「黑暗饲养者」几乎都是这样的疯子。如果时间倒退一两万年，这个家族就是这样教育他们的后代的：尽量去杀，这是该获得奖赏的优秀行为。

所以它只是保守地说道：「小心一点，它们可能会吞掉你的灵魂。」

「它们什么都想吞。」夏夫满不在乎地说。

帕克斯勒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不确定是不是还该保持之前的观点，只把夏夫当成一个正常的小男孩，虽然它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继续认为他是那个单纯好奇渴望亲情的小孩，那它肯定是母性本能过剩了，而且它还是公的。

只能静观其变了，它被动地想。并且在知道了夏夫的血统后，它已经完全不准备离开这难得的同类了，他们同样来自美妙但早已被人遗忘了的太古时代。

它咳嗽一声，严肃地看着正东张西望、对满园花朵充满好奇的夏夫。

「听着，夏夫，现在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对吗？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是只龙，一只不折不扣的龙！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吗？」

「这魔法挺好玩的。」

夏夫看着它细小的蝙蝠身躯，仍觉得这很有趣。

帕克斯勒努力忍住大发脾气的冲动：「不，这一点儿也不好玩！它剥夺了我的尊荣，把我留在世间受苦，它是最可怕的刑罚！」

「不过造型很可爱呀……」

「闭嘴！」蝙蝠大吼，「我希望你能帮我解开封印，让我回到我该待的国度去！相对的我也可以帮助你，让你不会再落入人类手中，经受那些可怕的敌意和折磨！」

夏夫看着它，当他不再取笑它时，脸上又有了那种深不可测的神情——也许只是那双过于黑暗的眼睛给人的错觉。

「你的国度是什么样的地方？」夏夫问，双眼变得很明亮，几乎有些憧憬。

「怎么说呢，是我们出生的地方吧，」帕克斯勒说，「现在太古的生物们都聚集在那里，无法再到人界来了。可是我们也回不去了。」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回到那里？」

「得到足够强的力量。夏夫，打破那道界限。那神祇制定的，把我们抛弃在人界的界限。」自称是龙的生物激昂地说，「到时我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乡，那里平安宁静，是我们该待的地方，说不定还有你的亲戚呢，夏夫，到那里你就不是怪小孩了。」

「如果打破了，那里的生物也能出来啰？」夏夫奇怪地问。

「我们只要打破自身的界限就行了，到时就根本不用理会那些该死的结界了。」蝙蝠嘀咕，「我们有这个能力破坏规则，因为我们是在规则之前留下的物种，当然，话是这么说，有本事这么做的人还没有。这要求我们必须做出进化。」

它停了一下，「有一个关于你们种族的有趣传闻。」它嘀咕。

男孩兴奋地盯着它，对自己本身的一切如饥似渴。

蝙蝠说道：「据说当你们巴尔贝雷特家族的成员邪恶和强大到一定程度时，背后会生出黑色的翅膀。就你现在的状态来说，还有些像……人类吧，某种生物的规则限制，当你生出翅膀时，你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物种，一个受到的束缚规则更少的物种，这就是能力。理论上来说，受到的限制越小，力量就越大，至少你达到那个程度时，你就可以飞离人界，回到我们的故乡了。」

「你也一样吗？」

「我可没那么好运！我至少得先恢复原形才能再行修炼！可是我根本恢复不了，那个该死的受诅咒的该下地狱的魔法师，他居然封印了一只伟大的尊贵的黑龙！他倒是死得干净了，我留下来该怎么办啊！」

蝙蝠挫败地叫道。

夏夫同情地看着它，然后抿紧唇，「最后一个问题，深穴在哪里？」

帕克斯勒看了他一会儿。

「在接近地心的地底，那里是远古时留下的、人类最黑暗和可怕的牢狱，那是永恒的束缚与永恒的折磨，无止无休，无可救赎。」

夏夫哼了一声。

「是吗，无可救赎？我会去那里，到时让那些人类在残渣里去谈论救赎吧！」他说。

「巴尔贝雷特家的血统和性格都很正宗呢。」蝙蝠喃喃地说。

它突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黑发的少女在它面前扬起下巴，说道：「让他们带着救世主的令牌下地狱去吧！」

果然，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忘记的，就像那些遗传在血脉中的记忆和骄傲……

帕克斯勒瞪着夏夫，大叫道：「你在干吗！」

男孩正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看上去像是还想继续他的探索之行。

「我只是……」他试图解释。

帕克斯勒大叫道：「那些奴隶贩子都死了，再等也不会有人来虐待你了，快点下来！」

夏夫坐在那里，看看空荡荡的外面，看上去有点后悔把那些奴隶贩子杀死，以至于破坏了自个儿的探险计划，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帕克斯勒吓了一跳，但是它迅速反应过来——巴尔贝雷特家族的最大优点就是杀人不会留下任何物证。

它转过头，看到从小径的拐角处走过来两个人。

一个浅棕色头发的高大男人，腰间配着剑，看打扮有些像护卫军，带着一副骄傲挺拔的神气，看上去出身不错。

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浅金色的头发盘成帝都最流行的样式，穿着浅绿色的长裙，五官顶漂亮，但还带着些稚气，肯定不超过十八岁。这会儿她正挽着男人的手臂，笑着聊天，态度亲密。

可能是一对儿早起约会的情侣。

两人看到自家花园小径的尽头竟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惊讶地停下脚步。

车门半开着，光线仍有些暗，看不清楚里头有什么东西，倒是个凶杀案的好现场。

女子握在男子臂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后者则把手放在剑柄上。

帕克斯勒转头去看夏夫，他坐在马车的最里面，下巴放在膝盖上，黑色长发柔顺地披泻在肩上，小脸瘦得几乎看不见了，漆黑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外面。

如果不是看到刚才的场面，知道他的血统和这血统之前了不起的历史，他这样子倒真是受到伤害的可怜无助小孩的典范。

帕克斯勒优雅地跳出来——这叫先发制人——向两人招呼道：「好心的先生和小姐，请帮帮一个可怜的女孩和一只年幼的蝙蝠吧！」

女孩惊讶地看着它，她本来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但是一个幼年蝙蝠的形象让她的戒心放松了不少，「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询问，她的骑士站在她身后，谨慎地守卫着。

蝙蝠看了看身后的马车，让自己露出一副忧心的神色：「是这样的，美丽的小姐，就在昨天，我和我的……我的主人被奴隶贩子抓住了，关在漆黑的车厢里，我们不知道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们又会遭遇到怎样可怕的对待！我没关系，我只是一只……一只宠物蝙蝠，可是我的主人，可怜的夏芙……」

它艰难地说着。它擅长编谎话，所以直到谎话出来一半时，它才意识到自己在夏夫面前所要保持的威严形象已经全数消失，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将错就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