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同情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这个选择很困难,但我想它是理智的。」
而它从来没指望过这么大的孩子有「理智」这东西,并且更多的,它看到了它从未指望巴尔贝雷特家人会具有的,体谅、节制、宽容的特质。
果然,人类行为是会传染的,它想。
夏夫刚刚走到大厅,就发现那里已经裙山裙海。雪莉和一群女仆正在兴奋地讨论问题,从当年长裙的样式到童年趣事,看到夏夫出来,她兴奋地叫道:「啊,我们的小公主来了!你一定要每件都试试,夏芙,对了,下午我带你去订新的裙子!」
夏夫脸色发白地看着这一幕,恐惧地后退一步。他本来只是准备在夏普家躲躲风头,没有准备扮演换装洋娃娃。
「她、她只要选一件就好了,女士,请别这么惯着她。」蝙蝠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您是好心人,但如果您再这样,我们只能羞愧地离开了。」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阻止了雪莉的反驳,她撇了撇嘴,「好吧,一件,亲爱的,你们觉得哪一件好呢?」这话是对她那帮女仆说的,于是又是一段热烈的大讨论。
一直到中午,才终于选定了一件红色的裙子,虽然几个小时前夏夫还对穿女孩子的衣服有诸多不满,可是看到了这群女孩的威力后,他干脆地换上了那件衣服,并为自己不用把所有的衣服试上一遍感到庆幸。
大厅外,阳光热辣辣地照着大地,虽然换完了衣服,雪莉却一点儿也没有把这些东西收起来的打算,她正坐在沙发的一角,和女仆们兴奋地讨论衣服的款式和宝石的成色,俨然一部十年王都女装史。
她的未婚夫已经回来,不知道奴隶事件查得怎么样了,这会儿竟然很有耐心地在旁边听着。
一直习惯性盯着角落的夏夫突然抬起头,楼上,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下来。他有着和雪莉一样淡金色的头发,但是削得很短,同样穿着一件护卫队的制服,款式却和斯维德截然不同。不过那都不重要,让夏夫一眼就注意到的,是他的剑。
银色的剑,剑身瘦长,应该很轻盈,虽然被很随便地放在腰间,但一瞬间让夏夫有种被刺伤的感觉。
「这位小淑女是谁?」他边下楼边问,声音柔和友好。虽然是个陌生人,但夏夫的身高和年纪让人激不起半点敌意。
他有着和雪莉毋庸置疑的血缘关系,确切地说,他活像男性版的雪莉,有着相似的五官和同样柔和的发丝。只是五官更加挺拔,眼神更加锐利。
夏夫呆呆地看着他的剑,直到听到蝙蝠在耳边小声命令:「站起来,傻瓜!」他才手忙脚乱地站起身。
那男子露出微笑,蹲下身,动作优雅而友善,「我从没在夏普家看到过你,小姐,我是克利兰·夏普,很荣幸认识你。」
「我、我是……夏芙。」夏夫结结巴巴地说,有些想后退一步,但还是留在了那里。克利兰腰间的剑跃动着一种危险的力量,它是银色的,炫目而锐利,和这男子温和友善的态度恰恰相反。
「你吓到我的客人了,克利兰。」雪莉说道,「她很漂亮吧,长大一定是个一顶一的美人儿。对了,我该找人带你参观一下夏普家的房子了。」
克利兰看看夏夫,再看看自己的妹妹,思忖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雪莉接着说下去:「反正你总是闲着,克利兰,介意带夏芙去参观一下房子吗?」
克利兰茫然地看着她,蝙蝠连忙解释道:「很抱歉打搅您了,先生,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被黑市奴隶贩卖到这个地方,多亏这位好心的小姐帮忙。不过她这么客气,实在是太让人不安了。」
「黑市奴隶贩子?」克利兰皱起眉头。
「我已经叫人去查了。」斯维德迅速说。
克利兰没理会他,只是朝夏芙欠了下身,「我很荣幸有这个机会,小姐。」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理也没理妹妹的未婚夫,转身离去。
夏夫可以感到他身上微微不悦的气息,在离开大厅时,他隐隐听到后面的雪莉在和斯维德说话,她抱怨道:「我讨厌他没完没了地说家族荣誉和政治立场,这样他一辈子也找不着老婆的。他干吗老觉得你想杀他呢,斯维德?」
「从某方面来说,我确实想杀他呀,雪莉。」她的未婚夫回答。
这家关系可真够混乱的,他想。
当天晚上,他们睡在夏普家的一间客房里——不是面向平民的那种客房,是给贵族客人的那种房间。
帕克斯勒的「床」在夏夫的床头,一个用紫藤编出来的精致的小篮子——以前可能是狗窝——考虑到它的生活习惯,还被挂在那里,晃来晃去的。
「真是可笑,记得你出去时她怎么叫你吗?『我的天使』什么的,一点都不知道你正好是那些白翅膀家伙的反义词。」蝙蝠得意地说。
「唔,我很邪恶吗?」夏夫问。
「『邪恶是一种观点』,只有人类才这么执着于这种事,」蝙蝠说,「你知道吗,据说『山顶』的当值者就是你们巴尔贝雷特家族一个长着黑色翅膀的家伙。」
「山顶的当值者是什么?」
「唔,『山顶』只是一种代称,它原来的意思应该是『中心深渊』,要多古老有多古老,要多古怪有多古怪。」古老的黑龙说道,「当然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这么说吧,『规则』是一切束缚的根本,像一个人不能飞、再强的大力士也砸不坏城墙、蚂蚁只能在地上爬。而我们苦苦修炼,就是想摆脱规则的束缚,摆脱得越多,我们就越强。你现在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界限,而当你长出黑色的翅膀,夏夫,你就跃过了这个界限,步入另一个领域。规则越少,力量越大,而中心深渊,它的规则是零。」
「那是什么样的?」
「我不能想象,没人能想象,据说全知全能,天下无敌。」帕克斯勒说,「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不过,也没有意识。」
「听上去不太有趣。」夏夫说。
「一切都是传说,连对我这个年纪的生物来说都是很古老的传说了。我们叫他『当值者』是因为这种存在每次只能有一个,当然,这也是听来的。」帕克斯勒说,看到夏夫的眼神变得迷茫困倦,它放柔声音。过了一小会儿,夏夫沉沉睡去,看来今天累得够戗。
帕克斯勒凝视着那个孩子,他睡着的样子和他的年龄一样纯真无邪,它感到心里涌起一阵它并不经常感觉到的情感和温柔。即使是巴尔贝雷特家的小孩,也还是只个小孩——
夏夫猛地张开眼睛!
帕克斯勒吓了一跳,连忙缩回去假装什么也没在看的样子,停了几秒钟,它听到夏夫有些急促的呼吸,他并没有再继续睡觉。
「怎么了?」它问。
「有什么进来了。」夏夫说。
「什么?」帕克斯勒把头探出来。
「刚才,有什么东西进了这栋城堡。」夏夫快速说。帕克斯勒回忆起在地下实验室时,夏夫可以清楚知道何时有人过来,也许那并不是预言能力,而是感知能力。
「什么东西?」它问。
「我不知道,很大的……红色的……」男孩不确定地说,那更多的是一种抽象的感觉——有一股力量侵入了这个城堡,缓慢地游移,像红色的水蛇,不知道它的目标是什么,但肯定不怀好意。
「我……我去看看好了。」夏夫说,有点迟疑,这东西让他感到不安,虽然不确定自己能做什么,不过他知道肯定没法再睡了。
帕克斯勒吓了一跳,然后它意识到夏夫并不是要自己去看,他感到那孩子轻轻吸了口气,虽然看不见,但蝙蝠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离开了。他的那些「黑暗宠物」,它想,他肯定是派了一部分去查探那侵入城堡的危险东西是什么。
夏夫垂着眼睛,感知那无视墙壁的阻挡、在天花板上慢慢游动的红色生命体。它那么的邪恶和不怀好意,又那么强大,并且没有像那些人类一样可供他牵引搭桥的灵魂之线,那力量坚硬又狂暴,他和它比起来活像青蛙嘴边的蚊子。它是……
「它发现我了!」夏夫大叫,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帕克斯勒同样跳起来,它听到夏夫声音中的恐惧。但它虽然是他的「导师」,却什么忙也帮不了。夏夫恐惧地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门边,踮起脚努力把门打开。「怎么了?」帕克斯勒追在后面问。
「它来了!」夏夫叫道,几乎哭了起来。
他可以感觉到那蛇般游移的怪物正迅速朝自己的方向游过来,贪婪而凶狠,像一只试探的饿鬼终于找到了目标。帕克斯勒吓了一跳,夏夫惊慌地打开门,赤着脚,顺着走廊向一个方向跑去,它不明所以地跟着它,但难道用双腿可以跑得过怪物吗?
「你要去哪?」它问道,紧跟着他。感到背后的一丝寒意,它下意识地回过头,这次它看到了。
在走廊深处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暗红色的影子正快速游过来。它看上去像只没入水中、只能看到影子的食肉鱼类一样,不过这次它没入的是天花板。
帕克斯勒用尽全力扇动翅膀,跟着夏夫,虽然它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不过它还是紧紧地跟着他——男孩看上去有解决之道。夏夫同样狼狈,他本来身体就不好,根本不擅长快速奔跑,但危险总是能逼出人的潜能,他用最快的速度迈动双腿,却仍可以清楚感觉到身后邪恶升腾的杀气、腥气和饥饿感,红色的怪物紧跟在后面!
他冲到克利兰的门前——白天雪莉为他介绍了城堡大部分的格局——用尽全力捶打着木门。
「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敲击的战鼓,却又毫无章法,只能感觉到男孩极度的恐惧。
怪物越来越近,它散发的寒意让夏夫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疯狂地敲击着,这是唯一的通路。
门终于打开了。
克利兰站在那里,睡眼惺忪,虽然如此,他仍像所有的剑士一样,手里握着剑。夏夫紧盯住他手中的兵器。
克利兰看到夏夫显然很惊讶,「有什么事……」他问,然后突然停下来,一阵强烈的杀气像刀刃一般割裂了室内的空气,森寒透体。延迟不到一秒钟,克利兰拔出剑。
剑不像是剑,像一道跃动的银光,剔透清澈,纯粹得无坚不摧。他用力向前一划,银光闪过一个锋利无比的弧度,夏夫感到那红色的东西顿了一下,有什么被割开了,可它只是迅速换了个进攻方式,转过身体,从下面窜了进来!
克利兰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呼,虽然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可他显然受过良好的剑士训练,攻击的动作停也没停,流畅得像空气阻力消失了一样,一剑刺了出去。
——两秒钟后夏夫才发现怪物是想冲向天花板的,而克利兰一剑刺的不是闯入者,而是它后一秒的运动轨迹。
现在,它再也冲不进天花板了,它被钉在了那里。它拼命挣扎着,扭动身体和尾巴,可这样的挣扎只持续了一会儿,便静了下来。
周围安静得要命,只有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他们面前,一只巨大的长着恶心红色斑点的长条状怪物被钉在了天花板上,躯体上结了一层淡淡的冰晶。鲜血从被钉住的地方不停滴落下来,弄得地板上狼藉一片,它们顺着走廊流淌,像是新开的红色小河。怪物的大半边身子拖在地板上,越过扶栏,拖到客厅里。
它看上去像一条蛇,但比蛇要粗上不少,身体的两侧有四个用以爬行的脚,下面附有吸盘,可以在天花板上行动,像体型和颜色都恶心了无数倍的大壁虎。
把它钉在上面的是一道银光,即使在一片血肉中,它仍纯净得不像话,不准备做出任何妥协。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年轻的女仆被声音惊醒,出来查看。看到地上恶心的巨大尸体,她恐惧地捂住嘴,张大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种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走廊上集中了好几个人,雪莉也穿着睡衣,来到了事发地点。她是第一个开口的,声音仍是惯有的清脆,带着厌恶的语气:「这是什么东西?」她用恶心的眼神看着那只大壁虎。
克利兰回头看了夏夫一眼,后者坐在地上,一副受到惊吓的无助表情,他转头面向他的妹妹,「一只加持了魔法的影蜥,他们怎么逮到这种东西的?」他轻声说,努力笑了一下,想和缓气氛。
「这么说,你认为这东西是法师们……」雪莉说。
「我可不觉得这年头会有影蜥——大陆最擅长暗杀的动物——在王都四处乱窜,还正好窜到我们家来。」克利兰说,「这东西能把身体完全化为一道暗影,彻底隐藏自己的力量,不受空间规则束缚,就算在白天也不容易发现,看来杰安科家的那些家伙是铁了心要我的命啊。」
「别老把斯维德扯进来,他又不是法师。」雪莉说。
「但杰安科家和那些想要我命的法师属于同一派系,他自己都承认想杀我了。」克利兰说。
「他只是想,但我知道他根本没本事做出这种事情来。」雪莉冷哼,然后移开话题,「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克利兰?」
她的哥哥转头去看夏夫。「夏芙突然用力敲我的门,我想是这生物走错门了,跑到她那里去了。大概是那些人没办法很好地控制它。」
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夏夫身上,后者已经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不过帕克斯勒知道他已经冷静下来了,刚才有几秒还露出那副独属于巴尔贝雷特家的吓人眼神——他倒是越来越会扮无辜了。
「你之前就发现它来了,是吗,夏芙?」克利兰柔声问,「不然你是不会有机会到我这里求救的,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夏夫张大眼睛,似乎在想:「这么大的能量体,你们都没发现?!」但他聪明地没说出来,只是转过头去看帕克斯勒,后者胆战心惊地看回去,这小子看上去想推卸责任。不过还没待它开口,他单纯的视线便做出了完美的误导。
「是施林吗?」克利兰问。
帕克施勒在心里骂了一声,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我知道普通的地狱蝙蝠感觉不到,不过我可能比较不一样一点,比如我的眼睛就不像它们一样是红色的。所以我让夏芙快些离开,那东西看上去想攻击她。」——因为那影蜥先被他身上的的那些「小宠物」惹毛了,它清楚记得夏夫说过它们喜欢吃肉。
可是,它看看后面的男孩,他无辜地张大了眼睛,好像是这次袭击中最无知的存在。
多妙的保护色,斗争和疑惑的火苗再高,也永远烧不到一个五六岁的柔弱小女孩身上。
第七章力量的修习
「这听上去真有趣。」克利兰说,感兴趣地看着这只能够预言的蝙蝠,后者心里阵阵发毛,意识到众人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是你让她来找我的?」克利兰温和地问。
帕克斯勒怔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他是在问:「为什么来找我?」可天知道为什么夏夫要直奔克利兰的卧室,于是它决定把皮球踢回去,「不,不是我,是夏芙自己要跑来找你的。」它坚定地说。
「为什么来找我,夏芙?」克利兰问,转头看那个小女孩。
因为你的剑是这栋房子里唯一一个能和它抗衡的能量体呀,夏夫继续忍着没说出来。
「因为我觉得你能打败它。」他用一副孩子气的崇拜语气说,两眼闪闪发亮。克利兰愣了一下,没想到得到这么简单又合理的答案。
「哦,我真是太荣幸了。」他温柔地笑道,虽然穿着睡衣却仍然笑出了穿着礼服时的效果,显然习惯于这样的恭维了。
「看来我们的小夏芙喜欢上你了,大哥。」雪莉一边笑着说,一边把夏夫抱起来。她的笑容有些勉强,当看向克利兰时,又换上有些忧心的表情。
「看来他们开始行动了,华恩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打赌肯定和这次事件有关,吃里扒外的混蛋,他怎么就不能像斯维德那样忠实于家族,即使要和未婚妻的哥哥敌对,也毫不让步呢。」她说,「不过还好有施林和夏芙在,可以帮上一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