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我沦落到接受人类的安慰了，它难过地想，我果然是离家太远了。

从那件事以后，琪卡像保护小鸡的母鸡一样看着他的儿子，生怕他一离开自己的视线，就会被老鹰叼走。

这在一方面，也提供给了加安更多欺负夏夫的机会。他拉他的头发，威胁他，说要把他卖回奴隶贩子那里，有时候打他，抢他的东西然后丢掉，帕克斯勒觉得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家太无聊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因为夏夫确实在某方面激怒了他。

在第二天的时候，当加安粗暴地扯夏夫的头发，捏他的脸，跟他说「你是个小姑娘，这可能卖到大价钱」的时候，夏夫很奇怪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他说，「你这个样子，为什么琪卡那么喜欢你、希望保护你。」

加安的眉头迅速挑了起来：「什么？」

「我不明白。」夏夫再次重复，他的眼中有一种纯真但让人火大的迷惑，「为什么她那么爱你。」——为什么她那么爱你这种人？

这不是讽刺，只是单纯的疑惑，可加安一把揪住他，像是要把他勒死。帕克斯勒大声尖叫起来，像是鸡舍主人大声轰走偷鸡贼一般——因为它除了大声尖叫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那效果倒更似女鬼在尖叫。加安吓了一跳，他警惕地看了眼门外，发现琪卡并没有慌张地跑进来，这才松了口气。

他粗暴地一把放开了夏夫，嘀咕着「只会求饶的胆小鬼」，又留下一道恶毒的眼光，转身出去了。

加安刚出去，帕克斯勒就冲它的小朋友大叫起来：「你在找死吗，夏夫？你挑衅他干吗呀，他会杀了你的！」

「我只是奇怪。」夏夫无辜地说。

「因为她是他的母亲，她保护他是理所当然的！」蝙蝠大叫，「一个母亲无条件爱自己的孩子，你到底有什么不明白的啊？」

「可是母亲是个可怕和罪恶的名词啊。」夏夫茫然地看着蝙蝠。

「老天啊，你的奴隶主们是怎么教育你的啊。」蝙蝠呻吟，「母亲是把你生下来，会在大部分情况下无条件爱你的那个女人。可怜的人，你走时她一定很伤心，却救不了你，还让你有了如此可怕的误会。」

它看到夏夫的眼睛闪了一闪。

「是吗？」他低声说，闪了一闪后，他又变得忧心忡忡。

打那以后，加安怎么看夏夫怎么不顺眼，时刻不忘威胁他和打他，如果不是琪卡多留了个心眼，他恐怕早把这碍眼的小孩丢到井里去了。

不过一旦被加安这样的贼惦记上，他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琪卡去集市采购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夏夫和加安两个人。后者奇怪地没来找他麻烦，只是看着他邪恶地笑。

没多久，夏夫听到远处传来马车的声音，听上去是个很旧的马车，但即使很旧的马车，也不该来这个地方。

「好啦，夏芙，漂亮的小姑娘，我这次可给你找了个好归宿，将来出人头地了你该好好谢我。不过这也多亏你这些天长漂亮了。」那个流氓不怀好意地说，「至于我那多管闲事的老妈回来问你去哪里了呢，可能被野兽叼了，被夜里的影子吞了，被丧尸吃了，她会难过个好几天，却不知道你早就去开始你的新人生了！」他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像终于丢掉了不可容忍的包袱。

夏夫看到停在门前的马车，抿紧嘴唇。它待在黑暗里，那么旧，那么黑，看上去不怀好意。

加安冷不丁地一把拽起他，像拎小鸡一样拎过去，「乖乖听话，夏芙，他们会好好对你的。」

夏夫一点儿也没有挣扎，不知道是不是以前被拎惯了。帕克斯勒急得绕着他乱飞，「嘿，嘿！你干嘛，放开她，我会告诉你母亲你把她卖掉了——」加安猛地伸手想抓住它，他的动作那么快，帕克斯勒狼狈地躲开，远远飞离这里，一边看着这边的发展。它很想干预，可是它的力量恢复得还太少，无能为力，而且夏夫那副老实的样子让它觉得并不是那么不能放心。

也许这小子另外有什么打算？它想，这些天它知道夏夫远不像看上去那么不谙世事，而且他还有那些强大的影子「宠物」嘛。

加安在和车夫讲价钱，说着什么「她五岁了，再过个四五年能卖上很好的价」之类的，最终车夫把一小袋叮叮当当响的钱币交给了他，加安得意地抛了抛，轻佻地揉揉夏夫的头发，向他的「妹妹」告别。

「你会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小妹妹，到时可记得要听话。」他得意地大笑，转身进去。

在车厢门被锁上的瞬间，帕克斯勒嗖的一声飞进了车厢。

晚上有一只蝙蝠并不太引人注意，车夫锁上门，赶着马车离开了这里，他不知道车厢里，一只蝙蝠正冲那个小女孩大喊大叫：「你是疯了吗！你肯定能逃跑的是不是？我只是只弱小的蝙蝠，我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可是你有足够的力量，我相信这一点，可你却就这样任加安像货物一样把你卖掉——」

「我只是很好奇。」夏夫说。

「这有什么好奇的，这是赤裸裸的犯罪！」蝙蝠大叫。

「他是琪卡很重视的人，我想更深入一点了解他。他把我弄到这里来，他肯定知道我会碰到什么，可是我却不知道。我会碰到什么呢？我有点好奇……」

「天哪，你果然还是个白痴！」蝙蝠大叫，「你一点也不会想知道你会碰到什么的，你还只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呢！不，小女孩！」它在车厢里飞来飞去，试图劝服他，可是夏夫一点也不理它。

「如果你对人类绝望，可别怪我。」最终蝙蝠沮丧地说，实际上……夏夫也许应付得来那些奴隶贩子，但它不太想让他看到那些。

马车行驶了大半个晚上，绕着卡威拉城转了大半个圈儿，在凌晨的时候，它进了城，在一家像是大户人家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帕克斯勒听到车夫下了车，和外面不知道什么人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然后一只眼睛贴在车厢的边缝上看了看，就离开了——也许去取钱，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来，也许是价格商量不妥。

夏夫耐心地在车厢中等待，帕克斯勒继续孜孜不倦地劝他逃跑。

它问道：「你能打开马车门吗？这么小的偷窥孔我可出不去。我个人觉得，做为一个正统的魔宠蝙蝠，大小便还是要有地方的，虽然我们的粪便可以作为施法药材，但我也不想拉在马车里。」

夏夫看了他一眼，蝙蝠飞到门跟前，撞了一下，「锁上了，不然我就自己出去了。」

「我不会下马车的。」夏夫心平气和地说。

「下了他们一样能捉住你，你就好心让我在外面大小便不行吗，我发现外头是花园。」蝙蝠说，看到男孩的眼神中出现了松动。他确实已经把蝙蝠当成他的同伴了，却不知道施林一直策划着要走，只是因为好奇心才留了下来。

他走到门边，手按在紧锁的门上，那一瞬间，蝙蝠感到一阵寒意。有什么东西从夏夫小小的手心溢了出来，它们紧贴到门上，接着，它听到一些细微的，像是什么东西迅速啃食食物的声音，它张大眼睛，一个小洞正以夏夫的手心为中心迅速扩大开去。

夏夫收回手，看着它，像在说「出去吧」。

蝙蝠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洞，发现它的边缘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一样，不大平整。「你是怎么弄的？」它忍不住问。

「我说了，是我的影子。」夏夫说，他在到琪卡家不久时，发现这些梦里的影子竟然粘在他身上——他还以为是身上脏了呢——而他的意志竟能控制它们，让它们轻易隐藏躯体，或像影子一样从皮肤上浮现出来。

不过这都不及他发现这些阴影是些肉食动物更为惊讶，它们对攻击和杀戮有着难以控制的热情，甚至影响夏夫自己的心情。那也让他觉得也许触到了梦里那巨大黑暗的一些边角，可是他还是不敢走得太深入。

而且随着和琪卡继续生活在一起，他也不对黑暗有那么强的、投入其中毁灭的冲动了，这些影子足够他防身就可以。

门吱呀一声开了，影子咬开的那个洞正是门锁的位置。光线透进来，天已经亮了，外头微风习习，空气中飘浮着植物的清香。

夏夫忍不住跳下马车，帕克斯勒也飞了出去，像蝴蝶一样翩翩飞了几圈，庆祝重新来到阳光下。

夏夫走了两步，路边一朵大红色的花朵吸引了他，他走近它，想仔细观察那鲜艳娇嫩的花瓣，然后，他的背部猛地紧绷起来——后面有人站在那里。

夏夫谨慎地回过头，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滚着蓝边的法师袍，淡金色头发，此时正惊讶不解地看着自己。

是华恩，夏夫想，他记得这个名字，他带来的回忆没有一点是好的。

「我在哪里见过你……」那个人说着走过来。

帕克斯勒感到夏夫的身体绷得更紧了。

「你是新买的奴隶吗？天哪，那些家伙又干这种事了——」他突然停下来，帕克斯勒知道他已经发现了不对劲儿，正在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发现夏夫的真实身份，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你肯定认错人了，她只是个奴隶小姑娘！」帕克斯勒强硬插入他的思维，对方果然把目光转向它，「你是……」

「我只是一只无害的蝙蝠。」帕克斯勒又做蝴蝶状飞了一圈。「这位小姑娘的朋友。」

华恩把目光从它身上收回来，紧盯着夏夫，他并不是那种看上去特别凶神恶煞的人，可是那目光却让夏夫恐惧得完全僵掉了。那是通往过去的目光。

「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拧着眉头，身为法师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骄傲，并不甘心放过任何漏网之鱼。

夏夫吓得连嘴唇都在发抖，蝙蝠这些天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恐惧的样子。

「您就不要再为难一个穷苦的女孩了，您吓到她了，大人——」它喋喋不休地说，希望能延迟灾难的到来，可是灾难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它听到华恩的嘴里突然冒出一个单词，他说：「夏夫·巴尔贝雷特！」

那名字像一道落雷，正好击在这春和日丽花园小小的空间上，以至于一切都凝固了。唯有华恩浑然不觉，他兴奋得浑身都在颤抖。

「怪不得我们一直找不到你，你告诉那些家伙你是个女孩儿，是吗？不过我得承认，你确实变了很多，让你的谎言更有说服力。」他说道。以前的夏夫看上去像个幽灵，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道德观该照顾的对象，但现在，他却变得真的像个无辜的人类小孩一样，弱小而可爱，这让华恩感到一点罪恶感，他迅速抹消它们。他熟悉这个程序。

他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我可算逮到你了，夏夫，你得跟我们回去，别在外头闲逛了，这些天整个大陆的高层都在为你的事焦头烂额。」

夏夫小小退了一步，纤细的身体不停发抖。「不，我不回去……你们不能……」他恐惧地说。

「我当然能，你也必须得回去。这是你的宿命，孩子，你就是为这个出生的。」华恩说。

这话他很久以前曾对夏夫说过，那会儿这孩子要沉默得多，当他这么告诉他时，他眼中总是充满了迷惑和认命的色彩，但现在，他漆黑的眼睛看着他，一点也没因为这句话而妥协。

这让华恩不太舒服，他以为再次把道理摆出来，夏夫就会乖乖跟自己回去的。

他继续说道：「想想你能做的事，孩子，知道那些从你血里分离出来的东西吗？在三个月前——只有一小滴，还是在有防御情况下——几乎炸掉了半个法师学院地下实验室，你知道那地方有多大吗？哦，你不知道，现在根本找不出有如此强大威力的武器了，以至于我们这些天来一直在忙着恢复资料，这就是你的力量，孩子，看看你，这么瘦，这么小，却可以为我们做这么多——」

「我不想做那些，很疼……」夏夫惧怕地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把那些感觉告诉这些人——说出他害怕，他疼痛，他难受得想死！

在此之前他从不说什么，也许因为他知道那毫无用处，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有感觉要说出来才会取得相应的效果——因为他从未取得过。

「那些都不重要，疼只是暂时的，难道你看不到吗，夏夫，你的宿命就是这个。」华恩不为所动地慢慢走过来，像准备逮住某只受惊的野猫。身为一个法师，他清楚知道这个孩子的潜力，他计划能暂时说服他，虽然这些年夏夫从没反抗过，无害得根本像个实验器皿，但巴尔贝雷特家血统里的危险毋庸置疑。

「如果你看不到你的巨大力量，那么，你该看看你的血统。」他说，「夏夫·巴尔贝雷特——巴尔贝雷特家的唯一继承人，你的身体里流着叛神、邪恶、古老的血脉，孩子，这是注定的。」

帕克斯勒张大眼睛，怀疑自己幻听了。

「这世界已经没有流传太古时『贵族』的血脉了，除了巴尔贝雷特家。你们是被抛弃者，是神或魔鬼丢入渴望知识者手中的祭品，天生被用于撕碎和分解。你们再强大，也对抗不了整个世界，所以你的母亲永远被锁在深穴里不见天日，而你则是法术研究者们最优秀的实验品。你们飞不出，逃不掉，无法长出恶魔的翅膀，回到属于你们的地方，你们只是天生奉献于我们的祭品，世世代代，永远如此。」

他朝夏夫伸出手：「来吧，夏夫，你该清楚你的宿命了。像你的母亲，或更早的祖辈。上天把你们永远放在了这里。」他柔声说，那孩子因为极度恐惧而越发深黑的双眼，像两口深不可测的井，让人感到不安。

他抛开那些不安，一个拥有强大实用性的实验品会有些副作用——比如比较可怕和危险——是当然的，他会克服那些，他一早就准备把生命和时间都献给力量的研究了。

夏夫慢慢伸出手，触碰华恩的手指……

帕克斯勒大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是『黑暗饲养者』，巴尔贝雷特家的孩子！」

华恩感到一阵寒意，像有阴风吹到了骨头缝里。

黑暗饲养者」，这称号被丢进了古籍太多年，以至于一说出来就有让人毛骨悚然的效果。

而与此同时，他触碰到夏夫的手。

那并不是一个孩子手上柔软的触感，那只手是冰凉的，而且，那些冰凉是活的。

它们贪婪地顺着他的手臂游移而上，如此的疾迅，那一瞬间，华恩看到了夏夫的眼睛——夏夫的手轻轻使力，他被拉了过去——他感到脚下一空，也许是灵魂的一个闪神——他落入了那口深不见底的黑井之中。

夏夫站在他的地方，再次陷入了那个梦境，不过这次他是醒着的。

他站在一片有光亮的地方，轻轻地，把华恩推到那片饥渴嗜血的黑暗中。

然后他站在这里，听里面传来尖叫声和咀嚼声。

那些黑暗是如此远古的饥饿和残暴，又和天地初创时的世界一样尊贵而野蛮。

他站在那里，感受那阵阵的战栗，以及战栗中的快感。

只有巴尔贝雷特家的血脉才会从中感到快乐以及控制。

他脑中闪过这样的词句，他有些胆怯，却毫不迟疑地伸出手，让自己的躯体出现在黑暗之中。手仍是他的手，但他感到黑暗回握住了他。

他们飞不出，逃不掉，无法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是天生奉献于人类的祭品，世世代代，永远如此……

绝不！若要那样，他宁愿毁了一切！

帕克斯勒怔怔看着男孩限入一片恍惚之中，然后它看到一滴晶莹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滑下来，可这没能让它再次意识到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因为那一刻他的表情如此的悲怆与苍老，像积累了千万年的记忆在这个年幼的身体里复苏，让他看上去如此的悲壮、忧伤，而且不可一世。

第五章悲惨遭遇

当夏夫从恍惚的状态清醒过来后，帕克斯勒让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巴尔贝雷特家的孩子？！」它大声问道，一点也没想到去问华恩突然消失在空气中，是到哪里去了，他是怎么干的之类，它早就已经熟悉了这些远古贵族杀人的奇怪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