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些认识他的人都管他叫「夏芙」,连帕克斯勒都认同了他这个名字,觉得他就当夏芙也不错,至少够安全——这么邪恶的行径不能光明正大地大肆搜索,所以探子们只能暗中查访,而一个老女人和她的小女儿、孙女之类的可以避免大部分问题。
可是,在夏夫慢慢恢复的同时,帕克斯勒——当然这也许只是他多心——却发现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慢慢滋长着。
在某个令人不安的下午,两个穿着护卫队服的人造访了这个偏僻的人家。
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显然走了不少路,手里拿着登记的本子。
「我们需要登记一下卡威拉城人员的户口,你们住得可真够偏的。」一个年轻男子抱怨,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拿起琪卡端来的凉茶一饮而尽。
「那么,这里就你们两个住吗?」另一个问,狐疑地打量着夏夫。后者紧张地看着他,缩在琪卡后面,心里明白他们是「敌人」。
「以前的登记上没提到。」一个人对他的同伴说,继续看着这小孩儿。「上一次户口普查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他的同伴说。「可是老艾瑞死亡的备案是在二十五年前,他老婆这岁数可生不出另一个来了,他们的儿子……」第一个家伙去翻资料。
帕克斯勒藏在夏夫的衣服下面,清楚地感到男孩身体的每块肌肉都绷紧了,那种紧张让它也跟着如临大敌起来。
一个士兵尖锐地看了夏夫一眼:「他还没有结婚,不可能有孩子!」
在那一瞬间,帕克斯勒感到夏夫的身体里有一种什么阴冷的东西溢了出来,它低下头,一个浅黑色像月光下影子一样的东西,以夏夫为中心,像水一样慢慢从他脚下晕开。蝙蝠不知道那是什么,只预感到它极度危险,它是无声和轻盈的,蝙蝠却觉得里面潜藏着极大的危机,这让它几乎想违背理智,从他的衣服里面飞出来。
「并不是没结婚就不会有孩子。」夏夫突然说。蝙蝠怔了一下,再次确定了,这小孩一点都不笨,虽然天知道他是哪里学来这些的。
士兵们一愣,孩子的话让他们露出男人间特有的明了的笑意,这时琪卡拿着一小篮李子走过来,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除了我和孙女儿夏芙,还有儿子加安·艾瑞住在这里,那孩子总不回来。」
一个士兵拿了个李子咬了一口,这被水镇得冰凉的东西让他心情大好:「加安?我听过那家伙,最近好像惹上了大麻烦,他可能要流浪他乡,一路留下你的弟弟妹妹了!」他大笑,捏了捏夏夫的脸蛋。
帕克斯勒看到那诡异的影子慢慢收了回去——好像夏夫是浸了水的海绵,而它们是他小小身体里挤出的水一样,同样也可以收回。
「你们说加安……怎么了?」琪卡紧张地问,士兵们倒因为这个老妇人不幸的意外感到了怜悯。
「就是那件最近到处都在谈论的刺杀案,有人怀疑他也是其中一个……别担心,说不定雇他的那些人会对他网开一面呢。」一个士兵说,躲开琪卡苍白的脸和恐惧的眼神,他们在酒馆里常会拿前一阵子的意外开玩笑,可是真看到其中一个人的母亲的样子时,也会有点不舒服。
他把注意力转向夏夫:「你多大了,女孩?」
「五岁。」夏夫果断地说,蝙蝠松了口气,看来自己为他操心是完全不必要的。
拿着本子的士兵把这一点记下来。琪卡紧张地问道:「你、你们说加安,加安他一个月没有回来过了,他到底……」
士兵的同伴对他做了个眼色,两人同时站起来,「没问题了,艾瑞夫人,你们都是守法良民,加安还留有一个小女儿,不错嘛,长得肯定像她妈妈。」他又捏了捏夏夫的脸,「我们先走了,前面还有一家要查呢,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总住这么分散。」
他们说完,转身就走,像在逃避什么。琪卡颤巍巍地跟在后面追问,可那两个人像风一样一步也不停,夏夫试图跟在她后面,可是他的步子太小了,很快就落下了一大段距离。
「行了,别追了,夏夫,如果有时间我倒想问你一些事。」蝙蝠说。
夏夫不理它,他抿紧唇,虽然还是一副瘦得出奇的小孩子的样子,不过还是能从他抿紧的唇上看到一种坚毅,一种成年人的坚毅。帕克斯勒想这大约和他曾经经受的灾难有关,如果受了那么多罪他都不忘逃生,那么这么一点小坎坷在他眼里一定跟平坦大道没有两样。
微风隐隐带来前面的声音,两个士兵终于经不过一个忧心忡忡的母亲的追问,停下脚步向她解释。帕克斯勒隐约听到些类似「据说他参与了这次袭击」「谁知道呢,但如果被抓住他可是重犯」「但也许那些人想让他作证」之类的话。
帕克斯勒惊讶地看到夏夫慢慢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望着琪卡那边,那里传来她担心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蝙蝠想。「还记得我们刚看到他时,他在埋什么东西吗?也许他杀了自己的同伴,以避免被指证,最近整个卡威拉城都在谈论那起刺杀王子的案件,而死人从来都是最安全的同伴。」它事不关己地说,「不过我想琪卡不需要太担心,她的儿子看上去是个很凶残的人……不过她当然会担心的——」
她为什么担心那个人?」夏夫轻声问,「我不喜欢他,他也让她很头痛,不是吗?」
「他是她儿子呀!」蝙蝠说。
夏夫摇摇头,他并不理解,但是态度比以前慎重了一些,不再当成全无意义的东西。
「太多东西我不了解了,施林,但我要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就得学习。」他严肃地说。
第四章尊贵的姓氏
在帕克斯勒看来,这是这孩子第一次表达想要开始新生活的宣言,这让它慎重考虑自己是不是该走了。
虽然它生活一直很无聊,但作为一个很有艺术审美观的蝙蝠,它觉得一个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它只是一只流浪的蝙蝠,不该把时间全花在中途的一个小站上。
但是有些事让它无法理解,好奇心像鸡毛一样挠着它的神经,让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夏夫,刚才那是什么?」它终于忍不住问。
夏夫不解地看了它一眼,蝙蝠解释道:「在和那个士兵说话时,你很紧张,对吧,我注意到你身体里散发出来……某种东西,那是什么?」它紧张地问,「它们看上去很危险,我是说……很凶暴,可是它们却在你的身体里。」
「哦,那是一些影子。」夏夫平和地说,好像说的是一顿饭、一次呼吸那样最正常不过的东西。「有一次它们沾到了我身上,于是我就把它们带过来了,很容易控制。」
「它们从哪里沾到你身上的?」蝙蝠问,就它的感觉——它相信它的感觉——这东西可以轻易把几十个人撕成碎片,可夏夫的语气像在说一只无害的小猫,并且满世界都是。
「在梦里。」夏夫说。
蝙蝠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但考虑到他的血统,终于决定不再深究这个问题。对有些生物,魔法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另一个物种终其一生也无法理解这个奥妙——就像鸟儿绝不会知道在水里游是什么感觉。
「你是怎么控制它们的?通过血统?念力?咒语?还是……」它问。
「它们住在我身体里呀。」夏夫说,似乎觉得蝙蝠的话很奇怪。
琪卡站在前方的路边,显然她已经问完了话,看上去很担忧,眼睛红红的。夏夫露出笑容,帕克斯勒再一次看到他那愉悦的、孩子气的甜美笑容。
蝙蝠感到好奇。它希望那孩子能用身体体会那力量,让它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可是它又觉得有些罪恶感。毕竟,他和自己不是一样的生物,夏夫始终是一个孩子,那种过于强大的孤独不是一个孩子的灵魂应该领受的。
于是它决定收回自己的好奇心,让这孩子过他该过的正常生活。
回家的路上,琪卡一声不吭,但是不忘安慰地把手放在夏夫的肩上。
可是这次的温暖却和以前有些不同,男孩想。
他们刚走进家门,就看到客厅中的加安,他正斜靠在椅子上吃那些冰过的李子,果实还剩下一两个,看上去他回来有一阵子了。看到两人惊讶的神色,他举了下手,含糊地道:「我回来的果然是时候,李子都熟了。」
琪卡突然走过去,她总是沉静的步伐变得凌乱,她紧紧抓抱住儿子,伸手抚摸他的脸,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个幽灵。这亲密的动作让加安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并没有反抗,只是任母亲这样抱着他,夏夫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
「嘿,我这不是没事吗,老太婆。」他说,看到夏夫稀奇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把母亲推开,「我都饿了,弄点儿东西吃吧,这两天可折腾死我了。」
琪卡颤抖着开口:「刚才两个护卫队的士兵说……说你……」
「护卫队的人来了?」加安紧张地站起来,挣开琪卡的手,一副随时准备逃命的样子。琪卡一时没反应过来,手空荡荡地僵伸在那里。
「他们是来查户口的。」夏夫说。
加安怔了一下,长长舒了口气,冲夏夫露出一个龇牙裂嘴的微笑:「会说话了啊,小哑巴。」夏夫不理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加安,我担心得要死……」他的母亲说,因为紧张话都快说不完全了。
「一些麻烦事……哎,你别管这个了,他们找不到这里的,我躲这么久还不是为了避这个风头嘛,看上去没什么事儿了,卡威拉城看上去在忙别的事儿。」他停了一下,「本来我想跟你说一声的,可当时情况太紧急!」他用粗鲁的语气说,看也不看他的母亲。
琪卡露出一个笑容,「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她说。
夏夫爬到椅子上,听到厨房里琪卡忙东忙西的声音,加安看上去饿得很了,跑进去偷吃东西。这时,他听到她正在哼着一些奇怪的音节。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问,朝厨房张望,有些想过去,可是又不敢,「她组合了一些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意思。」
「她在哼一首歌!」蝙蝠翻翻白眼,「你不会连『歌』都不知道吧!」
看到夏夫茫然的表情,它呻吟道:「老天啊,你真不知道?那些家伙对一个文明社会生而有人权的孩子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行啊!听着,歌这东西……我也说不清,不过它大部分情况下是表示一种愉快的情绪,当然也有优伤的情绪,但都是以一种比较浪漫和艺术化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老天啊,我沦落成音乐教师了!」
夏夫完全没听懂蝙蝠的抱怨,他只确认了一样。「你能教我吗?」
蝙蝠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你开玩笑吧,我可是堂堂的施林·帕克斯勒耶,我不是真的音乐老师——」
它停下来,男孩用一副渴望的眼神看着它——而且他还穿着小姑娘的衣服,显得越发可怜了。
「我想知道歌是什么。你说的我一点也不了解,我怎么什么都不了解呢。」他闷闷地说,又看了一眼厨房。
「这不是你的错。」蝙蝠安慰他。
「是吗,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我只是不能了解而已?」夏夫小心翼翼地问,它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战战兢兢的样子,好像自己的回答会打破什么。
「不是,见鬼,当然不是!」蝙蝠强调,觉得自己已经沦为了幼儿园老师的悲惨角色,「好吧,我可以教你唱,不过我不太擅长,所以可能它听上去有些古怪。」
它搜索着自己脑中的记忆,终于找到了一首还算能记齐歌词的歌儿。「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了。」它说,然后凭着记忆唱出来:
「你看到我的家乡了吗?紫色的闪电划过阴暗的天空,像草原上盛开得令人目绚的花朵;你看到我的家乡了吗?草原上盛开着令人目绚的花朵,像天空一闪而过明亮的闪电。弥多湖沉静而美丽,像沉睡的少女在草原上散开她宝蓝色的裙摆,裙边的花儿是永不凋谢的迦卡拉奇。最后的时候,请让我沉睡在你冰冷的湖心,那是睡在你温暖的心脏里,我变成你裙边永不凋谢的迦卡拉奇。」
它这么慢慢唱完,感到有些忧郁。这调子太熟悉,熟悉得让它感到不高兴。
「刚才你唱的是什么?」加安探出头来,「我从没听过这种调子和语言。」
「我家乡的一首歌。」蝙蝠说完,叹了口气。
「原来是蝙蝠洞里的语言。」加安不感兴趣地说,干脆地缩回头去。
「迦卡拉奇是什么?」夏夫问。
蝙蝠警惕地看着他:「你听懂我唱什么了吗?」
「我想是的。迦卡拉奇是什么?弥多湖又是什么?」夏夫感兴趣地问。
「弥多湖是黑暗界的中心,迦卡拉奇是一种花,它是由勇敢者的灵魂变成的,你是怎么听懂的?我用的不是通用语。」
「我听懂了,这很奇怪吗?」夏夫说。
「也不是……」蝙蝠喃喃地回答,因为它迅速考虑到了一个可能性——遗传记忆。
在某些种族里,为了优势进化的需要,它们的孩子能一定程度上遗传祖辈的记忆,例如对某些力量的识别,古老的家族传承的咒语,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智慧,在这样的种族里,父母双方的血统越是古老,孩子天生而来的力量也就越是强大。
可是人界已经没有这样的生物了,它们早已在魔神战争时离开了这里,被消灭了,被封印了,被赶走了。
它狐疑地看着这个男孩,怎么看,他都是人类的小男孩儿。他会渴望一个长辈的爱,会希望学习唱歌,这是一个人类才会有的反应。
它听到一串古怪的音节,转过头,夏夫正努力模仿着它的声音把歌唱出来。
「这不是你该学的歌,我该教你些人类的歌——」帕克斯勒说,但是它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夏夫把歌唱出来了。
是的,他唱的有很多问题,虽然调子没跑得太远,但他的歌词根本不完整,只有断断续续的拼凑,可是让帕克斯勒感到寒意的是,他的单词没有一个是错误的!
是的,虽然他唱得不太好,可那是一种理解这种语言的人暂时没有掌握完全的不好,而非一个全然的陌生人在学习一种陌生语言的不好。
「停下来!停下来!」它大叫道,夏夫正在努力想把歌唱顺,听到这话停下歌声,有些惊讶地看着它。
蝙蝠恨恨地转身飞走,它知道脾气发得没道理,可是它不喜欢夏夫的歌,那和听一些傻瓜人类模仿它们的语言时想笑的情况不同,夏夫拙劣的模仿却让它嗅到了一丝独属于家乡的味道,这让它感到很不舒服。
没飞多远,它还是忍不住在转了个圈后,回到了这所小房子。
里面传出一阵轻柔但是清澈的歌声——它还从没发现这孩子有这么好的嗓子,他总是很小声地说话。他在唱:「让我沉睡在你冰冷的湖心,那是睡在你温暖的心脏里,我变成你裙边永不凋谢的迦卡拉奇……」
这让蝙蝠的心脏感到一阵刺痛,那种感觉它已经忘记了很久。它默默回到那孩子的身边,后者停下了歌唱,「唱得对吗?」他用那熟悉的无辜嗓音问。
「唱得太对了,夏夫,你想用音乐证明你像个活人,因为它牵动人心,现在你证明了。」帕克斯勒闷闷地说,「以前有一个吟游诗人跟我说,音乐很优美,所以它是能杀人的,现在我信了。所以你别再唱了。」
它落在桌子上,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沮丧。那些闪过天空的闪电,以及在它们闪过的瞬间,草原上那显得格外绚目的花儿,那湖水让人心醉的蓝……它都再也不能看到了。
孩子小小的指头碰了碰它的脑袋——大约是和琪卡学会的——蝙蝠本来想躲开,可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