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他的手紧紧搂住我,一双眼紧紧盯住前方,马匹放了好几次血,已经到了极限,可他还在不断催促。
前方又出现重重人影。好容易逃出这麽远,难道真要前功尽弃吗?
我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有的人影倒下,更多的扑上来……熟悉的场面,天杀最擅长的把戏。
可是,有点不同,为什麽他们的阵势开始乱了。
更多的人对上了天杀,其中几个向我们走来,身後展昭的声音带点惊喜:“参见汾王。”
汾王怎麽会在这里?来不及多想,身体已落入另一人手里,模糊视野映入的面孔阴沈之中竟带了几分焦灼担心,真的是汾王吗?我想笑,一张嘴却狂喷他一身血。
身上一紧,那人已带我轻轻纵上马,朦胧中似乎听到低沈的话语:
“我先带叶将军回营疗伤。这里,杀……”
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军帐,这里不是天杀,这是我第一个念头,心里一松,才慢慢转头打量其周围。
“醒了?”熟悉的恶意嘲讽,循声望去,汾王一身戎装英姿勃勃俯视我,一脸揶揄,“奉旨巡视水患,却搅进天杀乱党,连自己都陷进去了。叶子声,朝廷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我哼一声:“下官的过失自然会向朝廷禀明,不劳王爷关心。王爷这次办差也是奉旨吧,不知办得如何了?”
汾王大约没有料到我这样反应,盯了我移时才冷笑一声:“学会拿朝廷压我了?本王办差也是奉旨,用不著知会叶大人。”
说著,拂袖就走。到了门口却停了下来,转头笑道:“不过如果叶大人实在关心,不妨到外头看看,看了保管大人心气顺畅,解恨得很。”说完挑起帘子走了,直到他去远了还能听到他的大笑声。
汾王的语气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什麽“关心”,什麽“心气顺畅”,似乎双关,又明明是反话。汾王好像知道了什麽。想想也不奇怪,除了罗飞不知汾王还安插了多少人在天杀,我和杨湛的种种恐怕也瞒不过他的耳目。
我跳下床,披上外衣几步奔出门外。
帐子设在山顶上,从这儿往四周看一览无余。可是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四周的景象。
对面的应该是天杀总巢吧,那天夜里我和展昭白玉堂罗飞就是从那儿摸黑逃出来的,我犹记得那山黑黔黔的,树木葱葱郁郁,在暗夜下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会不时从树後发出飞箭的寒光金属的弧线。可是现在,一片焦土……,枯木东倒西歪,有的地方一滩滩的暗紫,是我熟悉的颜色──血……
我的心狂跳起来。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宿命麽?同一个地方,染上了两代人的血,他们走上了和父辈相同的命运。不同的是他们没有他们父辈的智慧,成立不久,未得人心,竟敢凭一腔悍勇和汾王的精锐明刀明枪的对阵。
我夺过一匹马直奔那山。
汾王的士兵正在清理山林,遍地是陈旧血迹却不见尸体,一个士兵告诉我尸体已经烧了。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心里也茫然不知在找什麽。
我的眼前那个纤瘦人影在对岸缓缓挥手的影像越来越清晰。想到他可能已经在我昏迷时死在冰冷的山地上,仰面躺著,一身从来纤尘不染的素衣泥血混杂,大睁著无神的眼睛望著苍天,我的心猛然象被揪起来痛得喘不过气来。
我四处寻找,抱著万一的希望能看到他从哪里活著出现。
“叶大人果然关心,亲自来看。怎麽样?开心吗?”
不必抬头,这个阴魂不散的声音除了汾王没有别人。
我想问他为什麽要下尽杀令,可是转念想起谋逆是诛九族的不赦之罪,汾王的命令虽然残忍却没有半点错处可以质问。
我笑笑,连自己都感到笑容的虚假:“恭喜汾王千岁了。想必罪首也伏法了?”
汾王瞧著我好半天没说话,半晌才冷冷说:“这里风大,你还是回帐吧。”
我把视线默默投往远处。
“你是想找逆首杨湛吗?”汾王的声音忽然变作金属般的冷酷铿锵,“他死了。你也用不著再掂著他了。”
我的脸瞬时失去了血色。那夜立在阴暗山影旁的白色身影清晰出现在眼前。
怎麽会?
“汾王是说笑呢,叶大人,除了楼天仇抗捕被杀,杨湛和无心都不知所踪。”熟悉的声音适时传入耳内,展昭静静出现在面前。
一身蓝衣,神情平静之中带著倨傲,双目平视前方,正如去年我初见他的样子,我感到他心里的愤怒之情。
展昭身处险境逃命之时犹自手下留情放过的人,现在却统统死在汾王的一声命令之下,对展昭来说看到这麽多人不分老幼被尽杀,一定悲伤不已吧。
可是我现在的心情却已好了很多。
然後我看到汾王铁青的脸,才意识到展昭方才得罪了汾王。
“就是现在逃过了,以後也未必能逃过。谋逆是不赦之罪,展护卫,就是包大人亲身在此,也不敢对本王的命令说三道四。”
我望著汾王马蹄腾起的尘土,好半天才明白过来。
“展昭,你真的阻止过汾王的尽杀令?”我问道。
展昭望著不远处地上的血污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却已是承认了。
我倒吸口气,在军中汾王的命令就是铁令,谁敢说个“不”字,更遑论阻止,何况阻止的又是尽杀令。
“你要是汾王部下,现在已经是死尸一具了,”我尽力平稳的说:“正因为你不受军令管辖汾王才没杀你,不过以後你还是不要和汾王顶撞了,不然,就是有包大人在,也救不了你。”
三 二 章
“我知道。”展昭的声音低沈,眼睛始终不看我,“叶大人,您一直没有问玉堂,是不是早知道什麽了?”
这句话一出口,空气中就好像有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横在我和他之间。
我默然一会说:“对不起。”
“叶大人知道玉堂会有危险,汾王不会放过玉堂,可是为了逃出天杀,叶大人什麽也没说,是这样吗?”展昭一动不动,声音却冷厉起来。
我忽然心里一阵刺痛,清晰看到展昭和我的不同。对我来说,展昭太天真了一点,这麽执著於公理一丝不苟实在不适於呆在朝廷,可是……也许只有展昭才真正问心无愧吧。
我决定实话实说:“白玉堂是大均盟首脑後裔,朝廷法度谋逆株连九族,白玉堂如何能例外?我的确没和他说过这个,但是白玉堂自己一定十分清楚,何去何从,”我望定展昭立在崖边的侧影,“是他甘心选的。我什麽也没做。”
我没有说的太明白,但我相信聪明如他已经听懂了我所有潜台词。
白玉堂明知朝廷不会放过他,仍然选择和天杀决裂救走我们,原因也只在展昭身上吧。这份情意难得之极也沈重之极。
而我选择冒险往西走,除了我自己不想见汾王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让白玉堂避开汾王。只可惜,终究没有避开。
展昭仿佛化成岩石一动不动,我犹豫一下问道:“白玉堂呢?”
展昭这才抬眼看了我一眼,神情却很陌生,他说:“玉堂闯出去了,汾王下了通缉令。”
空气传来焦土的难闻气味,谁能想像到不久前这里还郁郁葱葱到处是人?又有谁会想到,现在站在山崖的陌路一样的两个人,不久前还并肩作战,为了逃出喜笑颜开?
经过患难结成的亲切感情,只用了一瞬间就化为乌有。站在山顶,我放目四周,却生出四顾苍茫之感。前不见来路,後不见去路,天地悠悠,只能独自怆然。
我独自牵马下了山。
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的血腥战事仿佛已经随风淡去了,就象这洛南山上的血腥气日益稀薄,天杀也许象大均盟一样会渐渐变成一个陈旧的名词,带著淡淡的水洇开的血迹,遗忘在人们记忆深处。
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有一些人不会忘,牢牢记住这秃山上的片片焦土点点血迹,也许还会有一些人把这作为一个时机,潜蓄已久箭在弦上……
我知道现在弹劾汾王骄纵残暴恣意妄为的奏章正雪片一样飞往皇上的御案。
汾王野心勃勃势力遍及朝野,早已惹得一众忠心臣子不平不满,可是汾王不但势大且素有军功,办事也滴水不漏,竟找不到可以下嘴的地方。谁知这次汾王竟下了尽杀令,不分轻重一体处死,不但残暴而且“有伤圣上仁德之心”,也难怪这些人群情激动,一窝蜂的上奏折要求惩处。
不过有用吗?
对所谓清议对国计民生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一直抱著怀疑的态度。既然圣上乃至皇家是皇天代表,独一无二,高不可攀,那麽对下界百姓的清议能听到多少,又肯听多少,实在是未知之数。尤其牵涉到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一边是成为尊贵无比天下第一人的灿灿金辉,一边是事败後一落千丈身死家灭的下场,又有谁肯真正听这些清议呢?除非准备就绪,正好顺水推舟来个顺应天意人心吧。
我想他们白忙活了。
现在的仁宗皇帝是个连血也不愿见的人,说是仁慈也好,说是柔弱也罢,据我看来,如果没有包拯范仲淹柳云国等人或刚或柔死死拖著汾王後腿,也许汾王早已经……变了一个身份了。
我没有把弹劾的事放在心上。
实际上,我依旧没有从梦一样的感觉中走出来。被俘日子的压抑,逃出天杀的狂喜,醒来後一切却已经消失,在那段日子我曾经暗暗下决心要报复的天杀这样轻易的瓦解在汾王的铁骑之下。
总有做梦的感觉。
可是,的确有什麽东西永远的消失了。
从前飞扬不羁的情怀寻找不回,刚刚萌生的友谊已告破裂,而曾经爱恨过的人已不知所踪,现在我骑马走著,却不知走向哪里亦不知为什麽要走。周围触目皆是忙碌的兵士,我却生出身在旷野之中的苍茫孤寂。
我抬头望著高高悬在旗杆上的头颅。如果人死而有知,不知楼天仇会笑会哭?我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其实楼天仇面相很好,虽然不细致,可是眉目疏朗粗旷,鼻正口阔,即使死了也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在,放在战场上该是个堂堂好男儿吧。
如果他的父母全家没有死,如果他象普通的少年一样长大,如果他成为我的部下或是同僚,也许我们可以处得不坏。
可是现在萧瑟的秋风中,却是我坐在石上,仰头看著他的头颅。
楼天仇……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身不由己……,正如俗世中一切俗人,如你如我。
也许展昭不同吧,不管遇到什麽事都不肯改变他的信念,可是他能坚持多久呢?
暗浪滔滔。
白玉堂走了,展昭也自己走了,只剩下我和汾王冷冷对著彼此。
我问过几个士兵解决天杀的经过,才知道汾王这次是不告而攻不教而诛,也难怪那麽多人弹劾。那晚堵截我们的人当场被尽数格杀,第二天下午汾王下令攻山,事先也没有布告令对方投降等等例行公事,竟是生生强攻上去的。洛南山势不算陡峭,可也毕竟多年经营,层层卡哨伏桩又兼著居高临下占著地势之利,这样强攻无异自讨苦吃。汾王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拿下洛南山,却这样强攻上去,我想不懂是为了什麽。固然汾王部下兵精将勇,号令严明,可也用不著这样大张旗鼓的炫示吧。
除非……,我猛地坐直身体,除非这是一次检阅一次演习。
将帅一心,兵强马壮。
叶落秋声33
更新时间: 02/14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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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 章
挑开帐帘的时候,我心情不太好。这次汾王率领的并不是曾跟他上过战场的老部下,也就是说,汾王掌握这支部队不过两月,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军纪整肃,铁甲无声,比起汾王的嫡系也差不多,这麽短的时间就能掌握住一支部队的忠心。汾王的本领还在我估量之上。
“你回来了?”我这才看见汾王斜靠在我的椅子上,喝著我的茶水,悠然发话。
我生硬笑一笑,汾王这几日忙著整军善後,今日怎的有空到我这里?
“出去走了走。”我答道,“王爷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麽,子声?”汾王的语气比往常低柔,目光却锐利得似要穿透我。
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警觉地看他。
汾王的眼色暗一暗,然後笑起来:“叶子声名震契丹,原来也这般胆小。”
被揭破的时候我也禁不住微微脸红,迈步走进帐子扯过一把椅子坐在门边,恨恨看他一眼。
灯下看汾王的神色有些柔和,不象平常精明过头的样子,嘴角尚含著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微侧著头若有所思。
我有些迷惑。汾王只这麽坐著也不说话,意态悠闲安适。
我却坐得有些累,而且也口渴了,可是为了不想给汾王倒茶,我也忍著不喝水。
蜡烛芯越来越长,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我终於站起来修剪蜡烛。
汾王在我身後叹口气,好像刚刚从美梦中惊醒一样,开口说道:“子声,再过几天咱们就要该回京了。”
汾王的语气似乎透出遗憾的意味,不过我没有细想,我放下剪子:“明天我就回。”
汾王还没说话,不过我感到似乎周围的空气已经起了变化,刚才的静谧安逸消失了,风从门口吹进来。
我回过身,汾王依然坐在那里,姿势也没变,可是再没有刚才悠闲的感觉,反而象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军务未完,你不能走。”
我最讨厌汾王这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语气,於是反唇相讥:“军务是王爷的事,我奉旨赈灾已毕,为什麽不能回去?”
汾王的眉毛跳了两跳,他最讨厌的大概就是我拿“旨意”压他吧。
“本王说你不能回,你就不能回。”
我本来打定主意不理会他的无礼,可是听到这麽可笑的命令时,我还是忍不住轻轻把嘴撇了撇。
这个动作好像比任何语言更激怒汾王。
桌上上好的翡翠茶盏在他手里一点点碎裂,他的眼色晦暗得如暴雨前的天色,面上却沈沈的没有表情。
面对千军万马我可以面不改色,可是面对汾王的怒气我竟感到有些恐惧,京中传说汾王的威严可以震住惊马,大概不是空穴来风吧。只是这时候说什麽也不能落了下风,我镇静下心神一点不客气的回望他。
汾王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抓紧手中的剑。
上一次交手的时候正值我刚受过罚饥疲交加才让他得手,这次伤势初愈气力不足,我一定想尽办法才能胜他。
奇怪的是汾王虽然仍然步步紧逼,却没有了上次压迫的气势,我没空细想,汾王的掌影重重仍然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全力挥剑。
变故就在一霎那发生,汾王一掌迫向已经无路可退的我,我一剑砍向支著帐篷的长杆,在帐篷倒塌视线受阻的同时我凭借记忆挺剑疾刺。
一声轻微的沈闷声响,剑尖上传来些微阻力。
我愕然,这种熟悉的感觉我不会弄错,──这是剑入人体的声音。
覆在身上的帐篷迅速被去掉,我看到在我的对面,汾王左胸怵目一片鲜红,我的长剑插在心口上方。
四周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我这才发现已被重重兵器指住:身上溅著汾王的血,手里握的剑插在汾王体内,这下子倾尽黄河之水也难洗清了吧。
汾王脸色苍白,左手紧紧抓著刺入他胸膛的剑,连左手划出血也不知道,汾王一向自负,他是籍此稳住身体不愿在士兵面前丢人的倒下吧。
我想不透这是怎麽回事,这剑虽然刁钻了一些,但是以汾王的身手怎麽可能被刺中?苦笑一声,这一剑并不是我真正的杀著,下面的一剑才是我准备一举克制汾王的伏著,谁想竟没用上。
我颓然松剑退开。
立刻有人上来扶住汾王。
我在层层兵器的金属光泽中看汾王,汾王受伤不轻,连迈步也有些艰难,伤了他又害他在这麽多人面前丢脸,我想汾王一定气得发疯。
我环顾四周士兵没有表情的脸和闪亮的武器,深信他们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当场把我格杀。可是就算亲眼目睹我刺伤汾王,我也毕竟是个正宗钦差,按情理他们该有些惶惑无措,但是就我所见,他们根本没考虑到这一点,或是说,只知有汾王不知有皇上。
汾王忽然回过身,神色很平静的下令:“给叶大人重新搭一个帐篷,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出帐篷一步,也不许他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