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无心来说,也许我们只是他新得到的新奇玩具。
现在他迷上和展昭玩耍。
我懒懒看看他转回头,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他处了这麽久我学会一件事,就是绝不问他我想知道的事。因为我显得不感兴趣,无心反而会陆续告诉我。
我知道展昭的伤势好转,他已经能站起来了。
只不知他的武功恢复几成?
也许白玉堂救他还有几分指望,但是若带上毫无自卫之力的我,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我瞧著无心看似快乐的面容,却觉察出他其实心神烦躁。
我微微讶异起来。
谁能让这个没有心的少年心烦意乱?
二 九 章
无心说:“展昭问你呢。他自己也七死八活的,偏偏还有心记挂著别人。我告诉他你已经和二哥旧情复炽,醒来後就没问过他。”
我笑一笑,还没开口,无心就逼住我:
“你还说不是?你没安好心。”
“大哥和二哥正为你吵呢,你高兴了?”
我这才明白无心为什麽这样烦躁。
无心在地上走来走去,我嫌看他头晕索性闭上眼。
“你睁开眼,你说话。”
我有些不耐烦,睁开眼冷冷看著无心失去往常的镇定。
无心脸上招牌似的的笑容早已不见,脸上的肌肉都有些颤抖,透出隐隐的狞厉,倒有几分像楼天仇。
可是他好象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脸色迅速放松下来,快得有些生硬。
无心甚至微笑起来。
无心把脸凑过来。
拂乱我心绪的,不是他喷到我面上的温热气息,而是他简单的一句话。
他说:“你这麽为展昭,是喜欢他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事後千百遍想过为什麽要这麽做,始终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我只知道,如果再来一遍我还会毫不犹豫这麽做。
无心瞧著我,出奇的耐心,我忽然笑了,凑近他耳朵低声说:
“你这麽关心这个,是因为你喜欢他吧。”
无心忽地跳起来,吓了我一跳。
无心的脸色很僵硬,完全没了平时忽喜忽怒能笑能骂的放浪,更没了那种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的挥洒,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象是要反驳要发怒却不知所措,我从没见过无心这样子,也默口不言了。
无心的脸色阴晴不定,看起来很可怕,有一阵子我觉得他神色象笼中困兽,虽然凶狠却让我起了淡淡的怜惜之心。
可是无心终於慢慢恢复了正常。
他挨在我床边坐下来。
他说:“你骗不了我,子声,你喜欢展昭,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
他抚摸一下我的脸,手冷如冰:
“你也真有本事,喜欢展昭,还迷惑著我二哥,还把赵祈迷得晕头转向。你干什麽这样看我?哦,你还不知道吧,汾王亲自带兵来救你了。”
这个名字象轰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
汾王?
不知道对白玉堂来说,汾王到来是个好消息还是个坏消息,但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汾王或许迫於压力会来救我,但我却不想落入他手中,连见他也不想。
我要赶在他来前离开。
我皱起眉。本来想慢慢进行的,可是汾王一来却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时间不多了,我冷冷的想,也许,我该换个见效快的方式。
这天杨湛回来的很晚。
我在黑暗中冷眼看他小心推门进来,踮著脚尖走路,铺床的时候唯恐弄出声音吵醒我。
我看得出他心情不好,
无心曾说过,当初杨湛是楼天仇救下的,两个突然间失去所有亲人的少年,连活下去都成问题,杨湛又柔弱,如果没有楼天仇的照拂帮助,杨湛不可能活下来。这些年来他们感情一向和睦,从没吵过一次。
现在他们平生第一次吵起来,杨湛怎会不难受?连无心都有些心神不安。
我在黑暗里无声微笑。
我怎会真不知道楼天仇为什麽那样憎恨我?
我虽然是朝廷的将军,却和十八年前的大均盟案毫无瓜葛,我和楼天仇没有私怨,除了……
我也曾真心爱过一个人,掏出我的真心任他踩踏,因此我识得楼天仇的眼神,对我的是嫉恨,对杨湛的是爱恋,收不回来的爱恋。
我什麽都知道。
从死亡边缘重回人世,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我清楚我想要什麽,我在做什麽。
也许这样利用杨湛有些残忍,可是现在我自己伤重不起,展昭被牢牢困住,单凭白玉堂根本不可能将我们救出,我只能依靠狡计为我们创造一个契机,……而且,不到一年前,杨湛不也对我做过同样的事吗?也许这是他的报应吧。
在那个不见阳光的密室,经历了绝望、恐惧、和最後永生难忘的痛楚,反而激起我破釜沈舟的勇气和不择手段的决心:赌一把,要麽死在这里,要麽全身而退,重获自由。
我听话的吃药。
我长久的靠在他怀里。
我在他的手里吃东西。
我亲手把他削好的水果片放进他嘴里。
我不顾身体虚弱大声玩笑,我快乐的笑声可以惊起院里的麻雀。
杨湛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和我一起大笑,笑得滚倒在我床上,他常常笑出了泪,还忙著为笑岔气的我轻轻锤背顺气。
杨湛有些失常,他性子一向清冷安静,从不这样大笑大乐。有时我望著他笑出的泪,心里也会有一阵惘然,我觉得杨湛不是在笑,他是在哭──!
可我从不让这种念头在我脑海里停留一会。我装作一无所见,狠心继续做下去,我孤注一掷别无选择。
我的手指象风一样轻轻掠过他的脸颊,虽然怀著明确的恶意,也带著自己都难觉察的柔情,我在心底知道即使这样虚情假意的接触,不久的将来也永不再有。
楼天仇蓦地跳了起来。
以前楼天仇经常来,这些日子却是天天来,来了也不说话,连杨湛也不理,径自找个椅子对著床坐下,睁著不知多少夜未眠的血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
楼天仇明显消瘦了,俩颊都陷了下去,颧骨倒显得老高,只一双眼睛精光闪闪,眼里的光芒亮得吓人,样子几近疯狂。
这样的楼天仇,即使天杀的人也避之唯恐不及。楼天仇早已经把公事扔在一边,我想大约是无心在勉力处理吧。
楼天仇扑过来,直奔我的脖子。
比他迅速的,杨湛拦在我的身前。
楼天仇的眼睛死死盯住杨湛,扑空的双手象鸡爪一样还放在胸前忘了收起。
杨湛毫无表情对著他。
楼天仇和杨湛,天杀的大当家和二当家,终於公开对峙!
在他们的身後,我露出狐狸的笑容。
三 十 章
杨湛不知站了多久。
楼天仇已经走了很久,屋里仿佛还有他怒吼的余响,似乎空气都被撕碎。
只剩下一室虚空满地碎杯碎盏,和我以前单薄的背影。
刚才楼天仇如同疯狮,摔碎了一切可以摔碎的东西,似乎要把挡路的杨湛撕成碎片,然後便指著杨湛大笑起来,这疯狂的笑声比先前如有实质的怒气更惊心动魄,任谁都听得出其中不可平复的悲怆,看得见里面血淋淋的伤口。
杨湛挡住我的视线,却让我更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内心。我从他笑声的波动察知他正笑得全身发抖,这笑声好像地狱的火焰,烧灼著周围人的神经和他自己的内心。我感到胸口很不舒服。
可是杨湛的背影却始终一动不动,平静得象亘古的化石,感受不到一丝喜怒哀乐。
天色近暮,杨湛才动了动,转过身来。
他脸色惨白,右脸颊上的五指手印仍然清晰可见,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僵硬。
他咧嘴对我笑了一笑。
一丝寒气从我心底冒起。
我宁愿他哭出来骂出来,也胜似看到这无声一笑,好像无数悲苦充溢他的胸,他还在费力的把它吞咽下去。
我确信,这时候只要我伸出手,杨湛一定会倒在我怀里痛哭出来,泪水洗去一切,一切回到从前。我知道他在期待。
可是我只死死抓住被褥,极力控制双手的颤抖。
──杨湛不会真的放弃仇恨,我也不可能背叛我的家族。杨湛的希望,只能是镜花水月,云端上的幻景。
杨湛望向我的神色终於渐渐绝望起来。
也许他终於明白,终我一生也不可能再向他伸出手。
逝去的永远逝去,覆水难收……
杨湛走了出去,脚步有些踉跄。
我紧紧咬住牙关。他不知道,我多想做些什麽减轻他的痛苦。
我多想轻轻拍拍他的背,象真正的兄弟那样给他安慰。
可笑的是,这样伤害过他以後,我才对他重新产生丝丝缕缕的柔情,多希望他能平安喜乐,安度一生。
然而这样微薄的愿望也不能实现。
……我在此岸,他在彼岸,永隔长河。
从那天起他再没来过。
无心却依旧常来。
我知道他一直在纠缠展昭。虽然被禁止再动刑,无心却有的是本事让人难受。
有时他跑到我这儿,告诉我他的把戏和效果,绘声绘色得意之极。有时他气哼哼地在我这儿站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然後突的想起什麽新花样,笑著急急忙忙地走了。
我冷眼旁观。
这个表面总是笑嘻嘻的青年,实际上却是个不知快乐为何物,也见不得别人安宁快乐的人。那次对付展昭时的失手,与其说他被激怒,不如说被吸引。
对他这种天生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温和仁慈平静坚毅的展昭正是他天生的克星吧:一方面切齿痛恨想方设法要对方崩溃毁灭,另一方面却又可悲的不可遏止地被吸引。
我眼看著他一天比一天沈迷而不自知。
这样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述他做的手脚,笑盈盈地察看我的反应,不外是想把在展昭那里受到的挫折在我身上补回来吧。
我的回应,只是露出洁白的牙齿,如他一般愉快的笑著。
──我在努力求生。展昭也必定不会放弃,何况,白玉堂还会照应他。
天杀三首领都已走火入魔。
逃走的契机已经出现。
我静静调息。
白玉堂传来信息,要我做好准备。这些日子天杀无人理事,群龙无首,白玉堂已经安排好离开的路线。
时间就是今天四更。
虽然已经可以下地行走,可是伤势未愈之前真气无法凝聚,这样的我毫无自保之力,即使展昭已恢复了七八分功力,即使白玉堂已经做了周全准备,能不能平安逃出天杀依旧是未知之数。
三更的时候,我已经换上一身颜色灰暗的衣服,扎紧袖口束紧腰带,靴子也牢牢系好,然後才坐在床上静心对待四更的梆鼓。
就在这个时候,门猛地被撞开。
一个人影带著冲天的酒气直扑过来。
薰天的酒气带著陈果般的微芬,堵住我的口唇。锢住我後颈的手用力之大已让我感觉疼痛,灼热的气息不但喷在脸上,仿佛也喷进脑里,原已近窒息的大脑似也要醉了,游鱼般的舌深入我口内恣意求索,灵巧的翻滚纠缠,狂野中还带著一丝生涩。
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慢慢在体内复苏,让我痛苦亦令我快乐。
我忽然清醒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跌了出去。
我也倒在床上喘息不止。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空空洞洞:“大哥伤透心了……我能活到今天大哥不知受了多少苦……到现在这一步,你高兴吧,你积心处虑的结果?”
他转首看看没有表情的我,惨然笑起来:
“我骗过你,你也要骗我,我早该知道你报复心多强……可是……我禁不住想骗自己……终究还是不行。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
他絮絮叨叨的诉说著,我侧耳听著外面的更漏,最後我简单的说:
“滚!”
梆鼓四声。到时间了。
我轻轻拉开门走出去,按照白玉堂事先约定的路线,迅速向後山走去。一路上没有碰到岗哨,我放下心,白玉堂果然都安排好了。
丛林里忽然闪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轻灵跃过来把我扯过去,虽然今夜无月,可是那人模糊的笑脸一出现我便认出他,是展昭。
我看看他,他的笑意比夜空最明亮的星还璀璨,动作敏捷灵活,看来伤势已经不碍了。我心里不知怎麽忽然一松,整个心神象脱了桎梏一样轻松无比。
我深吸口气,严肃道:“快走吧。”眼里却泄漏出笑意。
白玉堂在前面引路,展昭扶著我走在後面。
虽然胸口还是一阵阵闷痛,可我清楚现在机不可失,索性忍痛迈大步走。
展昭走在我旁边,眼睛一直望著前方,扶著我的手很有力,我知道他已提起全部精神注意著周围动静,可是我感觉他的心情好像很雀跃似的,因为他的脚步比往常更轻灵。
白玉堂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过了这个山,就是最後一道关卡──吊桥,那里的人直接归杨湛管,我没办法调动。准备抢过吧。”
我心里一沈。吊桥怎麽抢过?何况我使不出轻身功夫。
搀扶我左臂的手忽然加重了力气,我转头。
展昭象清风一样微笑著,清澈眼睛射出热切坚定的光,低声说道:“呆会抓紧我,我带你出去。”
我想说带上我你更出不去了,可是迎上他坚定的目光竟什麽也没说出来,我几乎相信他有这个本领了。
前面忽然传来河水声,一座高高拉起的吊桥阴影出现我们眼前。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站住脚。
白玉堂当先走了过去。白玉堂好像和里面的人很熟,有说有笑,可是说著说著,那人脸上显出为难之色,说了句什麽就退开几步。
我刚冒出“不好”的念头,白玉堂剑已出鞘,一道银光迅雷一样划过,血光溅起。几乎与此同时,展昭已经挟紧我如大鸟般扑起,堪堪为白玉堂挡住了身後一剑,默契之佳让人叹为观止。
似乎只是几分锺的事,一切静了下来。
天杀的人倒了一地,白玉堂剑下有死有活,可是展昭不肯妄杀一人,只刺伤他们了事。
现在以剑抵住我脖子的人,就是从展昭剑下逃得性命的人。
功亏一篑。
我苦笑一下喝道:“还不快走?等什麽?”
展昭白玉堂没有说话,未移一步。
那人却大笑:“叶大人不要枉费心机了,你们谁也走不了。”
“是麽?”话音响起的时候一道剑光如从天降,那人笑音未绝头颅已飞了出去。
异变骤起。
我这才看见面前站著一人,年纪甚轻,仆役打扮,却不认识。
这人跨前一步,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字字清朗明晰:
“末将罗飞奉汾王千岁钧令,特迎叶将军回营。”
汾王?
我一阵烦躁,冷冷道:“多谢将军了。起来吧。”
罗飞站起来,小心地看看我,脸上有些不解的神色, 禀道:
“叶将军,里面的人都已被末将杀了,请将军过桥吧。”
我点点头向前走去,一路所见果然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汾王部下果然没有手软的。
我最後一次回头望去,对岸山的阴影黑黔黔的,在夜色中匍匐著,延伸很远。
忽然看见对岸一个清隽的白色人影,和背後的阴影若即若离,静悄悄的不知站了多久。看到我们回头,抬起手轻轻挥了挥,似是告别。
我心头一恸,忽然对自己说不出来的憎恶,终於抬起手也轻轻挥了挥。
别了杨湛!
三 一 章
风声过耳,两边的树木飞速後退。
这种自由奔驰的感觉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因为速度的疾快使得风如有实质,刮得面颊生疼,迎面的气流呛入咽喉胸口使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可是我贪婪的尽情体味这空气的新鲜,林木的葱郁,激动至几乎泪下。
我们并没有完全安全离开。事实上,展昭白玉堂已经挂了彩,我也捱了不知谁一掌。
我没有听从罗飞的建议。罗飞希望我们走西面,因为汾王驻军在那儿,别处不时有天杀的人,可是我不想这麽穷途末路的投奔汾王,白玉堂也不赞成,末了展昭听从我们转首向东。
这就是为什麽我们都挂了新彩的原因。
罗飞说得没错。天杀已经觉察我们的逃离,对岸山上升起了红色灯笼,向各路发出了堵截的通知。这一路不知遇上了多少次绊马索,陷坑,飞箭和刀剑,展昭白玉堂都受了伤,出手也越来越凌厉不再容情。
原就伤重的我刚才捱了一掌,牵动伤势,血腥气一口口涌上来又被我一口口咽回去,若不是身後展昭紧紧扶住我早就滑下马了。四肢慢慢冰凉,寒意自心底散发,只有後心有那人传来的体温温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