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窗下的小几上有茶盅茶碗,一架文竹盆景。窗下摆着两盆花,也是父亲喜欢的芍药,这房间,这些物事......
袭昊在他身后按住他肩头,浑厚低缓的声音道:"这没有什么稀奇,你坐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替他披了块锦毡在身上。
松软的布巾搭在明澈半湿的头发上,在他缓缓擦拭头发的动作中他一直站在他身后,悠悠然的解释,"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么,令尊与我,也算是有半师之谊,他先逝后我寻了些遗物布置在这里,有事没事的常过来坐坐。"
"在这里?"
"是啊,坐一会儿,有一些烦恼的事情也就看得淡了。这些话先前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现在你倒不如就在这里住下。"
明澈的手搭在桌上的书卷上,那一行行字渐渐沉淀,恍惚中便拼成了父亲温和的眉目,慈爱的笑容。
仿佛还是他伏在父亲膝头上听故事的年岁。
他看着面前修眉俊目的男子,第一次,那样认认真真的和他说,
"谢谢你。"
他扬眉,嘴角轻抿,一个浅浅却说不出好看的微笑,"谢谢你的心意。"
看他苍白的手指,指尖下古旧的书,他微蹙着眉头时月华泠泠烛色黯淡,却突然那样一扬眉--!
于是月色转莹,烛光惊艳,一室的春寒都褪了下去,只剩他清秀明雅的一笑--这个人,在诚心诚意的认下了他的心意,并向他道谢。
但是,为什么他竟会不忍!
是因为他很信任,还是因为他这一刻的笑是如此的,不设防......
缓缓的,缓缓的他叹了口气,"不要客气,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么多了。"
晴光微摇,风檐低语,鸟鸣声混着霭霭甜香穿透帐子,让人几疑忘了这是料峭清寒的早春天气。
从酣梦中醒来的明澈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床头的袭昊,阳光仿若一袭琉金大氅,在肩头上披离而下,这男子英气、英挺、英俊,威赫尤如神祗。
--可以一切在握的神祗。
看着他澄澄明明的目光,男人温柔一笑,"早啊!"一瞬间如坚冰般的冷傲刹时融成解冻的春水,沥沥淌过明澈心头......
"昨晚睡得可好?"
不得不承认,酣梦确是安眠良药。
在它的作用下,明澈睡了自己有生已来最酣恬的一觉,连梦里都是风和熙日融融。
他撑起身子,"你......"男人一笑摆手,将他后半句谢意和歉意截了下来,"别和我说谢字。你知道我这么做只是让我更加安心。"
他亲自为他递来温热的毛巾,洗漱水已放在床头。
屋里没有别人,难道这一切都是这个男人打理的?
干净的淡青衣衫搭在床边,男人解释道:"你的衣服和随身的东西都拿到外面去晾晒了,这件衣服是我吩咐人连夜改制的,还没有人穿过,你试试合不合身。"
衣料柔软,还可以摸到薄薄的丝棉。
洗漱过后,桌上摆好六道小菜,八宝豆腐、三丝鱼卷、木樨肉、水晶鸡片......热菜色泽诱人,凉菜青翠欲滴。
两碟时鲜的点心,一小锅青梗粥尚冒着温温的香气。
"我心里有个心思,要留你在这里多盘桓几日,好么?"
"只恐明澈公务在身,不能多做逗留。"
"澈,我叫你做澈,行么?你也别庄主庄主的叫着生分了。"
"那有什么不行,从先父那里论起,我也该唤你一声大哥。"
"好,你就叫我做袭大哥!"
"我这就去见向大人,留你们在这多住些日子。一定可以多住些日子。"
向大人早在美酒美女的陪伴下乐不思蜀。京官素来清苦,又在天子脚下,些微的动作便容易被观风弹劾,哪比得上这山高皇帝远的所在逍遥快活。
听袭昊执意挽留,他也乐得多住几日来享这齐天之福。自然是满口子的答应。
四、蝶火
袭昊草草料理了一下庄内的事,便约了明澈向楷,到山下集镇去游玩。
"此处虽然偏僻,但镇上也有很多中原难见的玩意儿,袭某愿做向导。"
向楷早有此意,明澈也想轻松轻松,於是三人牵马垂鞭,四处游逛了起来。
在浮田巷了吃了酒,醉度居听了曲儿,又到光和坊看了一会伶人献艺,向楷早对这些花花公子的游戏司空见惯,於是大喊无趣无趣。
袭昊长眸一闪,微笑道:"到是有一处好去处,不知二位肯不肯去瞧瞧?"眼底是故作的神秘。
向楷连忙点头,也不管明澈是否答应,牵了他手臂便走,丝毫没注意到袭昊眼底微露的狡狯和,一丝不为人知的不悦。
穿街过巷,一条肃静的小胡同里漆红色的大门分外严整。
袭昊拿起门环敲了敲,"咿哑"一声,便有穿红衫子的小鬟前来应门。
她乍见袭昊便抿嘴一笑,甜滋滋的唤道:"哥哥许久不来,我只道将咱们这忘了呢。"说著向袭昊身後一瞥,见是一清俊一英气的少年公子,脸上笑容绽得更盛了。
"这位是明公子,这位是向公子,都是第一次来,你们待会招呼不周,可别怪我拆了你这破楼子。"袭昊似乎对这里很熟,一摸小鬟搭过来的手腕,笑嬉嬉的当先便行。
向楷恍然,立时笑了起来。他把头偏向不明所以的明澈,压低了声音:"澈,这可真是个好去处,我打赌你以前从没来过,呆会可不许跑啊!"
明澈只来得及怔了一怔,便被向楷拖了就走。穿廊过舍,一直到一座朱红小楼前,抬级而上,眼前是挂著绯红窗纱的一座阁楼。
小鬟推门而入,满室柔媚的豔色晃得人一阵头晕。巨大的兽鼎里春烟嫋嫋,窗檐下一只巴哥脆生生的叫著:"哥哥来了。哥哥请坐。"
袭昊向二人一让,自己在铺著厚锦垫的椅上坐下,笑问:"你家姐姐呢?"
"姐姐知道哥哥来了,欢喜得什麽似的,这会子正梳洗著呢。"这小鬟年纪不大,声音却说不出的媚气,纤纤手指在袭昊肩上一掠,半嗔半喜的道:"哥哥就急成这个样子了?"
袭昊一笑,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这样正好,你去请二姑娘,九姑娘一并过来,无论有什麽事都别耽误了我。我吩咐的话从不说二遍。"
"省得了,哥哥坐一会,我这就叫姐姐们来。"摆了摆纤腰,整了整素手,有意无意地在明澈面前顿了顿,这才摇摇的去了。
明澈微微皱眉,室内的熏香让人颇不自在,想起小鬟临走时的表情更觉诡异,他起身,道:"袭兄,向兄......"
却听到吃吃的笑声自锦屏後传来,环佩叮咚声中,一盛妆女子抚帘而出,向袭、明、向三人裣衽,鹦啼燕语的道:"三位公子万福。"
这女子比那小鬟多了几分娇气,袭昊笑吟吟的相扶,"我每见曼曼一次你就多漂亮了三分,真把我府里那些庸脂俗粉比下去了。"
"袭公子你又笑话人家,曼曼哪比得上我那两个妹妹。"
她回身招手,帘後便盈盈走出两位女子,一青衫一绿袄,俱都容颜娇艳,姿色超群,难得的是眉眼间风韵流转,见了明、向二人便一左一右偎将上来。
突如其来的脂粉气息让明澈一惊,他下意识一闪,青衫女子便倚了个空,她借势发嗔,低低一声娇唤,倒向向楷怀里,向楷刚拥住绿衫女子,见佳人偎来,索性一齐抱了个满怀。
那边袭昊也搂住了曼曼,垂首便向她唇上吻去,曼曼"嘤咛"一声宛转相就,向楷便也动情,搂住两个女子直凑到酥乳。
明澈素来清心寡欲,对男女之事也是一知半解,此时见到屋中的靡乱,脑中"轰"的一声响,皱著眉头便去拉门,手刚碰到扶手,一个温软的身躯已靠在了背上。
他一惊,反手去推,反被身下人向前一挤,两人齐齐撞在门上。
正是方才带路的小鬟。
明澈心头一阵慌乱,想伸手推开小鬟,那小鬟一挺胸,檀口微开,香舌浅露,说不出的娇媚动人。明澈只觉得热浪直烫到颈後,却再也不敢伸手了。
只觉得怀里的人儿在他胸口轻蹭,甜兮兮地道:"哥哥别嫌我小,其实人家十二岁时就在这晓露楼了,我会的新花样可不比二姑娘九姑娘少......"
哪里还能听清楚她说的什麽,明澈只觉得一颗心跳个不停。他脚下一滑,突然斜飘三尺,这才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自己和那小鬟二人,袭昊向楷竟不知何时离开了房间。
他吸一口气,镇定心神,冷冷地道:"你别在这胡言乱语,我那两位朋友呢?"
小鬟一挑眉,"怎麽,你到这种时候还找你的朋友?他们有我的姐姐们陪著,你只管乐你的吧。"
她说的话十成有八成明澈不懂,颇有点不知所措。想推门,门被人挡著,想跃窗,却又觉得不妥,僵在当地只觉得背心一片冰凉,连手心都是冷汗。
"哥哥不用拘束腼腆,今天过後我们就互不相识了。"边说边笑,竟然伸手去解衣衫。
明澈惊道:"你要干什麽?喂,你、住手!"只觉得声音都颤了。
小鬟看著他惨白的脸色,吃吃一笑,"哥哥从没来过这销金窝麽,那麽紧张干什麽?难道......"她半是玩味儿半是戏谑,"你是雏?"
"什、什麽雏......你别乱说......我那两个朋友呢,他们在哪?你──先把衣服穿好......"
"你的朋友?"小鬟一嗤,指了指隔壁,"你听听就知道了。"
厚重的墙壁隐隐传来声音,初听似乎断续零碎,再听竟然是--云呻雨吟,夹杂著向楷急促的呼吸......
这、这--
镂花窗的暗格浅浅投影,错综著屋内本就紊乱的氛围,也遮蔽了门外深沈的双眸......
眼见小鬟慢慢逼近,明澈一退再退,"砰!"的一声背心重重撞在案角,登时痛得弯下了腰。
但这一撞也让他些微扯回了点清醒,蓦地反身,撞破窗子掠了出来,凭著记忆的甬路匆匆奔出。
小鬟死死盯著破碎的窗棂,半晌,若有若无的叹息一声,向身後默然的人道:"你都看到了,就是这样子。"
那人一笑,也不知是苦涩还是欣慰,摊开手掌,里面是黄澄澄一锭金子。
"办得好,这个赏你。"
小鬟脸上登时露出卑谦的笑容,"庄......"却发现屋内早没了男子的身影......
伶仃的月光照著翳暗的山路,初春夜晚不可避免的凉意微微入骨,
似乎透著......寂寞。
掸掉渐冷的外衣上凝结的薄露,里面却在薄绵的作用下有了渐次的温热。
四周是没有方向的黑暗,
好像......迷路了......
一直清晰的记忆在突然多出的岔路前莫名的模糊,
茫然,还是茫然。
轻缓地吸一口气,最近的小路上虫鸣唧唧,苏醒的好早啊......
踽蹰而行,就当是赏玩风景吧,
又何必将每件事情都弄得太清楚呢......
月光盈盈地照著路,牵引著他渐渐轻松的心。偶尔在路边扑愣愣飞出不知名的禽名,他会伸手招呼,看它变换著姿态的滑翔,
如此的自由自在......
不去追究风会将自己送到何处,时而密林,时而潺溪,时而嗅一下湿润润的泥土弥漫著独特的气息......在登上一座土丘之後,萤火一样的微亮蓦地在暗夜里乍隐还明。
是灯光!
明澈精神一振。
随即,便是深深的疑惑。
这样荒僻的地方,这样深暗的夜里,怎麽还会有人家?怎麽还有未熄的烛火?
黑暗像少女眨动的睫,开阖著暗夜眸子里润玉一样的光泽。
青砖灰瓦的小屋上,竟然有炊烟缭绕。
隔著木板门也能感到屋中传来的温热气息,想伸手叩门,门却"咿呀"一声拨开,像最善待客人的主人般。
明澈怔住。
暖洋洋的温度里,融合著兽金鼎里的涎香。
漆红的桌子旁坐著一个人,在门开的一刹那抬头,熠亮的眼里是温和的笑意,
"澈,果然是你。"
"为什麽不进来?"男人笑笑,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样子,只因明澈已经开口,"你怎麽会在这儿?"
"奇怪麽?这儿是我的猎场,这小屋是围猎时我用来休息的。我,一直都在这儿啊。"
"是麽?"不置可否,看了看男人自若的神情,"你衣服下摆的土还没干透,鞋底还有沾到的青草,你不过比我快了一步。"淡淡一笑,坐在男人对面,
"你跟踪我?"
袭昊深沉的眼底终於有了波动,他起身,声音里满是欣赏,"澈,你说得对,从你离开晓露楼,我就一直耽著心......"
他加重了"晓露楼"三个字,看青年不自然的局促,不禁一笑,"我知道你的性子,肯定会撵我回去,所以我一直没敢声张,你理解的,澈。"
"......所以,你用飞鸟虫鸣来分我的心?"
"呵呵,澈,这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别说扮小虫,就是学个狼啸虎吼的也不在话下,你要不要试试?"伸手搭上明澈肩头,作势要学。
"算了算了,夜都深了你别聒噪我。"他拨开男人的手,开始打量房子里的陈设。
"向楷呢?"
"他?还应该留在温柔乡吧。"
"为什麽带我们去那种地方?你身边并不缺女人。"
"澈,有些事情为什麽一定要探究原因呢?"男人仍然笑著,在他面前摆放箸筷,"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我常在这歇脚,一些简单的野味倒还是有。"
明澈抬手一拦,"究竟为什麽?"他倔强的时候连声音都固执著,虽然依旧斯文。
袭昊无奈地叹气。
"好吧,如果我说我是想满足你和向楷,你会不会相信?"
"......满足?"
"是啊,我府里的人小家子气得很,不够放得开,召她们过去吧,又缺少了那份身临其境的情调,你知道,男人都需要......"他压低了声音,轻笑,"释放......""是不是,澈?"
终於明白男人邪气的声音里的含义,明澈倏然而起,只觉一股血液直冲上脸。
"怎麽了,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