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的心慢慢凝重起来,他停步,看著脚下一直伸展的小径,
"不是这条路。"他定定地说,"我来的时候没有走过这条路。"
"是吗?"袭昊笑笑,"倒看不出你认路的本领很强。"
明澈淡淡的道:"我一向认路,除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也不过是你想看我究竟要搞什麽鬼,故意的将计就计吧?"
明澈不置可否,只是注视著袭昊深沈的眼睛,
"你有事瞒著我,"一字一句地,他字坚义定般的说,"袭大哥!"。
袭昊不再微笑,他迎上明澈的目光,然後缓缓摇头,"没有。"
"你不信我?疑心我?"
"......"
"这也难怪,因为这条小路本就不是你来时的路。"
"你......?"
"我只不过是带你抄近路回山庄而已。"
我只不过是带你绕过一些事情......而已......
袭昊没有说错,这条路的确能尽快返回山庄。
只走了一顿饭工夫,环绕山庄的石甬路已在脚下。
路边压杈的树干蔓藤一样交缠著,将干枯的枝节死死纠葛,尤自不肯放手。
明澈忽然止步。
在一棵高大的古松下,
--侧耳倾听。
在他身后的袭昊停下脚步,缓缓吸气。
心好像被狠狠掴了一掌,他只觉得嗓子里硬硬的疼著。有什麽堵住了他本就困难的呼吸。
良久,明澈缓缓抬手。
修长细白的手指虚扬,"嗒"的一声轻响,一滴火红像沈坠的夕阳般带著刺目的鲜亮落在明澈手上。
随即......绝望地渲染开......
有如从骨髓里绵延的痛,带著无法制止的突然!
心很冷,手微微颤抖。
他蓦地掠起,像孤独而倔强的鹤,在松枝间一个盘旋,落下时手里托著一只黑色的鸽子,
一只沾著殷红鲜血的、黑色的鸽子!
"是军中的信鸽。"明澈平静地道,几乎听不到任何情绪的变化。
他用力撕下衣襟下摆,包裹住那只身上并没有带出片纸只字的鸽子,
然後迅速奔上甬路。
路很短,很快他便迎上了在山庄外戍守的庄丁。
站得笔挺的庄丁在看到他时执礼甚恭,俱都躬身施礼。
这简单的动作忽然刺痛了明澈,他骤然反身,左掌疾向一庄丁胸口推去。
那庄丁一惊,伸臂急挡。明澈变拍为抓,五指一屈,"嗤"的一声,撕下那庄丁一幅衣袖。
那上面,赫然带著赤色的斑点!
--而里面的内衫却连一丝血迹也没有。
他将衣袖向地下一抛,倏地抢进人群,长衫流转,不一刻手中已握了七八片碎布,
无一不暗迹斑斑!
他的心一沉再沉,仿佛有一只手从身体最底层狠狠撕扯著、咬噬著、吞嚼著......却又虚弱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旁的袭昊默不作声,这无疑更离自己担心的事情近了一步,
可是,他明明对自己说"我没有隐瞒你。我没有......"
"没......有!"
.........
手,竟然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控制,抖得那么凶。
抛下浸透著冷汗的碎布,他大踏步走向山庄。
山庄大门半掩,几个老卒正在院内忙碌的收拾著什麽。
地上被掘起了几堆土,一个穿藏青色衣衫的男子低声催促:"快点,快点。"
"别愣着,进去几个看看里面还有没有破绽。"
"把血迹都藏好了。派人把后院埋过的土上撒点草叶灰土什么的,再用扫帚去扫。"
明澈认得这个人姓胡,是戬苍山庄的总管。
袭昊最信任的人。
他在庄门前站了片刻,忽然不进反退,疾向下山的路上奔去。
心底一片冰凉。
袭昊将他的动作一一收入眼中。
他没有低估明澈,但他却高估了,他的总管的办事能力。
从昨夜就开始的战事为什麽今天还会留下诸多破绽?
还是明澈,你从始至终就没有──信任过我?
你其实一直在怀疑我,不管我怎麽做......
是吗?
山风,像刚硬的利刃,一点点削刮著痛得混混噩噩的心,
每一刀都像要执意扯断血脉、却又只钝钝地割锯著。
为什麽不一次痛够?
为什麽还要清醒?!!
山路上凌乱的脚印、四溅的血迹、残碎的衣衫、零丁的血肉......
还有......仓促掩埋的尸体......
无一不召示著这里曾经发生怎样惨烈的战斗。
果然是在这里,胡总管不过是用来拖延的障眼。
他们在瞒着谁?在瞒着谁!!
长戈军刀被草草扔到路旁,行凶过後的人又忙著去绞杀下一条生命。
为......什麽......
为什麽--
为什麽?!!
半露的荆藤下一个人微弱的伸了伸手,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呼唤。
明澈急奔过去,扶起了他,
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两只断手,其中一只尤自捏著敌人的一只断耳,一截没有头颅的躯干兀自鲜血汩汩,还有一些分不清是从人身哪个部位剥离出来的,被一群乌鸦争相啄食的东西......
明澈怀里的人身子一倾,一口鲜血全喷在明澈衣襟上,顷刻污了那件淡蓝色的长袍。
随即,他便倒在明澈怀里,双眼还痴痴地瞪视著明澈......!
他撕裂的军装上大大的"兵"字显得那样刺眼,明澈怔了片刻,慢慢却坚定的,拾起他身边的腰刀。
长长的石板路上到处是炼狱一样的惨状,越走下去,浓重的血腥气就越让人作呕,明澈死死咬著牙,半步也不肯停。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袭昊忽然三个起落拦在他身前,
"澈,你听我说。"
明澈冷冷地看著他。
缓缓叹一口气,他试著道:"听我说,我绝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澈,你信我一次。"
"跟我回山庄,我会向你解释,很多事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明澈截断他,默默扬了扬手中的刀。
"袭昊,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当然知道,因为这一切都是你亲手策划的!
骗我们去镇上,好集合庄中的兵力。骗我去木屋,好趁机动手。
包括第一次在昊明溪边的野炊,你都可以成功地骗我吃下酣梦......
为什麽你要一次次蒙我於鼓里?
为什麽我会一次次被你所蒙蔽?
以至──铸成大错!!!
在这一刻郁闷如狂的心再也不能相信男人所谓的承诺,
够了!!
"你别逼我动手!"
苦笑让男人勉强扯了扯嘴角,
原来,你恨一个人时......是这样的表情......
我终於看到了......
指了指路边一条沟渠,"快到了,应该就在前面。"
然後就像被抽光了所有的体力。
明澈愤然转身,掠过宽阔的沟渠,眼前是错综而凌乱的荒路。
却听男人低低的几乎是贴在耳边的声音问:"澈,你为什麽还要信我?"
他一怔,随即身形展动,像要躲开男人的盅惑般。
冰冷的眼神,绝然的身影。你这样一走,是不是就要......
......离开我......
从此在你的生命里,就只能剩下恨我这一条路了吗?
为什麽不给我机会解释?!
一道利芒在男人阴冷的眼底一闪而过,
他陡然出掌,直击明澈後心!
我要--阻止你!!
明澈没有躲,也许他根本没有想到男人会向他出手。
明澈也没有闪,也许,他早知道男人不能用这种轻易了断两人纠葛的方法。
男人果然住手,在堪堪碰到他背心的时候,
因为那件淡色的衣衫,像最温柔的屏障一样阻挡著他的暴虐,
因为这件衣衫,是我送给你的......
你还记得吗?
没有兵刃相驳、没有嘶杀呐喊,乱岗里出奇的静,根本早就断了人烟。
但明澈知道,真正危险的地方,
就是这里!
他像最灵敏的兽一样,一点点捕捉著空气里稀薄的腥气,
他知道,一定有人在这里掩埋著什麽,
也许──是五百条鲜活的生命......
杀气在侧。在右、在左、在後、在前......
杀气在睫!
"嗤--"
"咻!"
明澈束发的缎带被利如刀的劲风斩断,他本已凌乱的长发悄没声息地散下来,垂落在削瘦的肩上,留给袭昊一个单薄而憔悴的背影。
但他手中的单刀却将一名黑衣人钉在树干上,
刀,从黑衣人肋下穿过。
他已在惊吓中失去了战力。
明澈不去拔刀,反向西北角走,走了几步转趋东南,再向右退一进四,连转几个圈子,已绕过荒石,
眼前的景象竟如冷水泼头一般兜头浇得他一个颤栗!
黑压压的人群中到处是淋漓的鲜血,虽然大多数都渗入泥土岩石上,形成暗黑色的血块,但,那分别召示著一个个生命的流失。
人群中二十几个人背靠背围成圆圈,手持的兵刃有的钝有的锈更有的缺口崩裂得不成样子,但他们仍攥得紧紧的,
就像是攥住自己挣扎的生命般!
每个人的脸上都狰狞如猛兽,只要一个妄动,他就会扑上去将你嘶咬成碎片。
但每个人身上也都伤痕斑驳,从他们身上流淌的血沿著衣襟一滴滴汇在一起,这二十几个人就被圈禁在血水融合的圆圈里。
这群人的中间是一个手握半截断刃,身上衣衫被各种伤口撕得破烂不堪,却仍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视著敌人的人!
明澈第一眼看到他就感觉到这个人几要崩溃,他看起来更像一头受伤的狼!
这个人身上有著某种明澈熟悉的东西,
这个人是──
是──
"向楷!!!!"
明澈陡然惊呼出声,这个人,竟然是向楷?
那样孩子气十足的向楷?!!
极力压抑著身体深处剧烈的战栗,他一步步迎向向楷,
他向他......伸出了手。
"向楷,是我......"
就在他即将接近到向楷的瞬间,向楷陡然扬刀,半截断刃失了疯似地疾劈而下,夹著雷霆万均的气势!
千恩万怨,只此一刀!
同一时间,包围著向楷的人群里三把刀七杆枪一起攻了上来!
明澈忽然明白为什麽这样惨烈的对恃竟然声息皆无,
原来他们是要在无声无息中逐个绞杀掉反抗的人,
他们要的,本就是杀之於无形,
他们是精心策划好的,
他们在瞒著谁?
在瞒着谁?!
明澈手无寸铁,但他回身!
回身就迎向三把刀七杆枪,以自己的血肉之躯。
他似乎忘了真正危险的其实是身後的那一刀,
他只迎向敌人!
刀光和枪风在明澈扬手的瞬间消於无形,他一夹手便夺过一柄单刀,反手连出九刀,刀刀命中!
九个人臂骨在刀背的敲击下俱都脱臼,剩下失了刀的那人仓皇後退。
明澈将刀向地上一掷,反身,手指已捏住了近在咫尺的刀锋。
"阿楷,是我!"
向楷充血的眼里俱是疯狂,他低低的一声嘶吼,又要攻击,明澈已将他手中的断刃夺了下来。
"告诉我,究竟是怎麽回事?!向大人呢?"
"向大人?"向楷忽然哈哈大笑,他的声音早已哑得不成样子,却仍竭尽全力的在笑,"你还记得向大人?你怕他还没死吧!!!"
"......阿楷......"
"我当然知道你是明澈,可我要杀的也是你明澈!!如果不是你,我们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五百名兄弟啊,你看看现在!你看看现在还剩下几个人!!!"
比利刃加身还要让人痉挛的语言让明澈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发抖,握住向楷冰冷的拳头,他颤声问:"为什麽要这样说?阿楷......你......为什麽......"
"为什麽?你还来问我?"向楷冷冷地笑,他伸出手揪住明澈染了血的衣襟,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我昨天晚上沿著山路回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五百名兄弟护著我爹一路战到这,可这里,全他妈的是姓袭那小子布置的陷阱!他不但想反朝廷,他还想灭口!"
"可是你呢?你昨天到哪去了?怎麽,受不了温柔乡的小妞,装腔作势的跑了?你这乌龟王八蛋!要不是你唆使我们下山,姓袭的改这麽明目张胆地造反?"
"你这会儿跑回来,是不是想拿我们父子的人头去讨好邀功?好啊,你说句话,我向楷这颗脑袋任你摘!可你也别忘了,明家世代是忠臣,你可别玷污了明王爷的灵位!"
大力的勒扯让明澈因呼吸不畅而微微咳嗽。但他动也不动地任由向楷推来搡去,只是在偶尔的间隙痛苦的闭一下眼睛。
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却只能──
无力地垂在身侧。
直到向楷内息不济而不得不停止,却又不甘心地用力将明澈掼了出去。
他一个踉跄,向後跌了几步,背心无声无息处,是一把等待了许久的──
刀!!
刀锋在阳光的折射下美丽而恶毒的炫目著,可惜背向他的明澈无法看到。
他只是在锐痛钉入衣衫时勉力侧了侧身。
"嗤"的一声,钝刀从左至右划出长长的一道口子,醒目而璀璨的血珠立刻驳溅而出!
而明澈也随著这一刀毫无生气地软倒在地。
澈──
向楷怔了怔,转头去地看明澈。
他苍白的唇因为强忍伤痛而微有血色,
他的眼睛不甘而痛楚地望著向楷......
"......我......"
"咳,咳......"
随著几声轻咳,夹著枯草碎石的刀第二次劈下!
刀穿过烈风,在明澈眼睑上拖出一条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