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误会。"男人浅笑还礼,"不知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这人喜怒无常城府深沉,明澈未及阻止,向楷已道:"我们有事拜访戬苍山庄袭庄主,正好向兄台打听去路。"
男人一挑眉:"戬苍山庄?你们是?"
"我们是庄主的朋友。"明澈接过话头,看了向楷一眼。现在招安大军未至,他们还不便表露身份。
略一点头,男子勒马回身,将手一让:"戬苍山庄离此不远,二位若方便,便随在下一道过去吧。"
"原来老兄是山庄的人?"
"敝人是戬苍山庄的清客。"
"不知怎麽称呼?"
"姓郝。"
经过一片林木错落的小径,眼前豁然是潺潺流水、鹃鹃鸟鸣的一块草坪。
虽然犹自青草稀疏,但从远处山谷浸沁而来的雪水,夹杂著水边半绻半放的野花,竟让远路跋涉而来的人眼前为之一亮!
郝姓男子勒马而下,长鞭一指,笑谓二人道:"此溪名叫昊明溪,不但春夏景色怡人,连秋冬也别有一番情趣。"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扫了一眼明澈,又道:"这离戬苍山庄已经不远,我们在这略歇一会,稍后再去山庄可好?"
向楷笑道:"好是好,不过这个时候要赶到戬苍山庄,好歹能混上一顿饭。要在这儿麽......"言下之意是不想饿了肚子。
男人一笑:"这个容易。"转身从马上摘下一个革囊,探手入内,从里边一包接一包掏出用桑纸包好的羊肉、牛肝、腊鱼、半只鸡、一大把冬菇火腿丁......
居然还有一瓶酒。
他走到溪边,把牛肝用湿土裹好,地上挖个土坑直埋进去,坑顶上便升起火来。
从革囊里拿出瓷盆架上火堆,口袋里翻出装好调料的小盒,鸡肉切丁混著冬菇火腿扔到瓷盆里炖煮。
羊肉用几根树枝一穿,小刷子蘸上油和调料细心涂抹到肉上,火上一烤发出滋滋的肉香味。煨好的腊鱼调好装盘,一把青葱香菜撒在上面。
等到盆里的鸡肉冒出热气,烤羊肉引得向楷不住吞咽口水,他熄火掘土,从里面捧出烧好的牛肝,倒了些醋和蒜瓣进去,扑鼻便是一阵清凉诱人的香味。
四道菜烧好,杯子里也注满了醇色的酒,男人冲目瞪口呆的明澈和向楷一笑,
"野外一切就俭,现在可以开饭了。"
明、向二人举着箸筷神色古怪。
"怎麽,没见过会做饭的男人?"
"啊,不不。我们是......是......"向楷有点发窘,搓手道,"我们行武出身的,野外埋锅灶饭都是常事,澈自己就烧得一手好菜。我们只是奇怪,那个小小革囊里居然能装下这麽多东西,要是我也有一只,以後办差就算去荒山野地......嘿嘿,那也饿不到自己了......"
男子一怔,他料不到是这么个答案,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笑容里是成熟男子说不出的英挺魅力,向楷看他笑便也笑,大张了嘴,喉咙里发出爽朗的笑声,连明澈都不禁莞尔......
阳光笼罩著溪水旁畅怀的三人,暖意氤氲。
春日里徐风轻送,掀动衣袍鬓角,溪边落英点点缀缀,每个人的微笑都说不出的舒适而安祥。
双方拿捏着吃了几口菜,郝姓男子掂了杯子把玩,向二人道:"明兄眼神澄明,似乎不是久历江湖的样子。"
"说什麽呢,澈从小就跟著他父亲学用兵布阵,在战场上也没少和敌人交锋。可不是刚出道的毛头小子。"
"是麽?"男子微微一笑,"不过明兄的江湖经验好像不是很多啊。"
明澈眸光一闪,恰好捕捉到男子意味深长的一笑,
"不然,对初识的人饮食招待也不见疑,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
向楷皱了皱眉:"喂,郝大哥,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他筷子上还夹著块肉,却有点送不进嘴去。
明澈静静地道:"郝兄的意思是......?"
对方好整以暇,只如玩笑,"你猜呢?"
"嘿......嘿嘿......"向楷探手在男子身边的革囊上一摸,摊开来掌心处一枚银针,他的声音不无得意,"你当我们真的不怀疑你的身份,诺,这是什么?"
"哦?"男人饮尽杯中酒一照杯底,颇感兴趣,"可曾有蹊跷?"
"不曾。"明澈坦言,"我们自然不能全无防备,但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其实在男子摘下革囊时手指轻弹已将一枚银针送了进去,但现在针色不改,委实没有什么破绽,"也许是阁下的手段太高明了。"
男人温声道:"食物没有问题,只不过盐里多了点叫做‘酣梦'的东西......"
向楷一愣,刷的丢下筷子。
明澈神色不改,低低的重复了一句:"酣梦?"
"酣梦安神,两位一路辛苦了,不如好好睡一会吧......"男人的笑如暖洋洋的煦风,吹得明澈心头一懒。
"呛"的一声,一柄长剑直指男人喉头!
这一剑刺得又快又狠,几乎让人避之不及,男人右手一扬,掌中杯子贴着剑峰一推一滑,这才将明澈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化开。
第二剑刺到时他一个后仰向后疾退了三尺,但他也只能后退三尺,明澈剑势展开立时将他困在当中。
他伸手自火堆里抽出一截枯柴,勾、戳、点、刺,四招之后才将明澈攻势封住。一旁的向楷锵然拔剑,站起来时身子一晃,幸好明澈就在身旁,急忙扶了他站稳。
但此时明澈也是强弩之末,他中了毒后本就人倦心懒,手酸眼乏,方才几剑乃是蓄势而发,一歹无功立刻便想弃了剑好好睡上一觉。旁边向楷手一搭上明澈便立刻觉出体内内息涣散,当真是捉襟见肘,劣势连连,再斗几合被男人逼得一步一步退后,脚下更是轻得快要飘起来了似的。
好累......好想睡......
......睡......
不!不可以!
他矍然一惊,勉力躲过击向腰间的枯枝,咬着牙再攻两剑,却听"扑通"一声,身边的向楷已经瘫在地上。
男人松开柴火手臂一长,拉住他手腕,明澈身子一软,再也撑持不动,直落入他怀里。
长剑落地。
他勉强睁眼要看清男人,却被男人抢先将颀长的手指覆住他的眼睑,柔软的指腹缓缓摩挲,一遍遍......
他听到他低悦的声音说不出的动听,又似乎是关心又似乎是疼惜,偏生让人起不了一丝的恨意,"别怕,你睡一会......我知道你很累的......睡一会......睡吧......"
......睡......
阵阵惘然如白浪卷过心头。
不同於初春微露的凉意,暖暖的却坚韧的怀抱有著无可抗拒的舒适。
很累......
真的......很......累......
不不,我不累,我不要睡,父亲......
可是......好想......
睡一会......睡......一会......
父......亲......
放任肢体帖住身下的柔软,即使在睡梦里仍可以像小孩子般低喃......
嗯,别吵醒我......
酥酥痒痒的阳光熨热着四肢百骸,又暖,又舒服。懒洋洋的翻个身,枕住蜷曲的右臂,原来,在太阳的抚触下,是如此的安祥适意。
隐约听到渐促的呼吸,好像有湿热向自己接近。
不想管,也懒得管,
呼吸似乎又近了些,还是......再睡一会吧......
又近一些--好可恶!
明澈霍然睁眼!
"向大人!"
半倚著他的中年人吃了一惊,急急一退,却压住衣襟下摆,当即以一个很不雅观的姿势摔倒。
明澈坐起,并没有意料中的眩晕感,反而头脑极其清明。
用手一按,身下竟然是厚厚的羊绒,而身上,也搭著一块毛毯。
这──
中年人见明澈似乎没有注意他,他慌忙起身,却听明澈水洗般干净的声音道:"向大人,你怎麽会在这?"
"啊?我......我......"颇有点仓皇尴尬。
明澈起身施庭参礼,问道:"招安大军也到了么?"
"啊,不错不错,人马都来了,在山坡后面扎了营。你怎么躺在这里睡着了?发生了什么事?"
"嗯......无事。向捕头在哪里?"
"阿楷啊......他现在帐里,和你一样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我是来接你的。"话开了头,然後就容易说了,
"怎么这里有打斗过的痕迹?遇到了大盗草寇?你们也太大意了,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疑犯是个什么样的人,用的什么手段?"
"是三十岁左右的一名男子......用的是迷药。"
"明大人,不是本官说你,你和阿楷也是多年的武职了,怎么还会栽在这上头?实实的让人不解啊。"
"是明澈疏忽失职,有负大人重托。"
"呵,其实呢,这件事倒也不能全怪你,阿楷被我宠得任性惯了,要是和大队人马一起走,哪里还会遇到这种事。当然了,明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明澈施礼道:"哪里,属下多谢大人教诲。"
他看着地下铺就的毛毡毛毯,不觉又是诧异又是不解,"这是大人拿来的?"
"呃,啊,正是正是......我看你睡得香甜,就......从帐里拿出来的。你不看这漠北的天刚刚解冻,就这样睡着只怕要著凉。"
明澈只是微微出神。
耳边一热向奉东整个人半贴上来,一只手似揽非揽的绕过明澈将一枚暗色的玉递到他眼前,"拿着这个。"
这姿势让明澈颇不自在,他向前挪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这是辟毒之物,你别看他成色不好,但却是难得的宝物,说起来,也是随了我十余年的了。喏,拿着。"掰开明澈的手塞了进去。
明澈更觉不妥,"向大人,纵有此物也该交与向楷,怎么反给了明澈。明澈何德何能敢得此宝......"
"哎,若在推辞,可是和我向某人生分了。别说是一块玉,就是......呃,就是你每有危险时总挡在向楷前面,有你在,阿楷那莽撞小子哪次不是毫发无伤的回来。何况这种宝物放在你这我才放心,若给了阿楷,不出几天就让他扔到销魂窝里去了。你就别在推辞了吧。"
"我......向大人......"
"拿着拿着,明大人,其实我......"
"如此,明澈却之不恭,多谢大人。"
向奉东摸摸鼻子,"那个,这件事情就这样吧。看看损失了什麽没有,还有疑犯的身份,你知不知道?"
明澈蹙眉,看著悄悄隐在云彩後面露出幽幽光芒的太阳,
"损失倒没有,不过......"
"我应该猜到他是谁了......"
牌楼很高,金泊镂出的"戬苍山庄"四个大字巍峨峥嵘。
长长的青石甬路上泛著鉴人的光泽,硕大的庄园像一只巨兽般高高磐倨在半山坡上,俯仰之间强势迫人。
绵延曲折的瓦楞围墙无限延展,分不清究竟是山托著庄园,还是庄园包围著山峦。
五百人组成的招安队伍,在巾旗号带中簇拥著钦差向奉东的大轿一路上山,几乎没隔十步便站著剽悍坚忍的戬苍山庄庄丁,只一条甬路上的壮丁便已有近千人。
大轿四平八稳地在朱漆大门前停好。向奉东呵腰而出,在阳光下仔细打量面前的年轻男子。
男子束白玉冠,穿石青色长袍,发散未束,神情闲适。手中握一柄纸扇,和衣衫同色的石青色扇坠在指间环绕,
似乎有著--一切在握的笃定。
赫然便是自称姓郝的戬苍山庄清客!
向楷一见是他登时怒火填膺,迈步就要过去,明澈不著痕迹的一扯他的衣袖,"先别发火,看看再说。"
他自服了"酣梦"后虽然心神宽逸,却不禁对这人暗暗加了七分戒备。
他略通歧黄之术,也曾由军医私下诊治,都说他脉力渐沉,血络畅通,平素的心悸气短有所改善,连舌质也由淡白渐转淡红。但这更是让他百思难解之处。
想他若是好心送药为什么要先设法将两人迷昏,若起了歹意却又不见他有何举动。这人本来向朝廷递表要尽忠报效,自然不敢轻易翻脸加害上官,那么中间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他想了一路烦恼了一路,再加上时不时浮上脑海的男人的含笑双眸,更觉心绪杂乱。
男子先向钦差施礼,再向抬了圣上御笔亲书"忠敏堪嘉"的匾额三跪九叩,这才重新向向奉东奉揖道:"袭昊见过向大人。"
向奉东亲热地一挽他的手,笑道:"袭庄主名动漠北,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才俊啊!"
"向大人过奖,您忠勇梗直,皇上多加倚重,此番又不远千里来蛮荒之地,一全我仰慕教化报效朝廷之心,袭昊更是感激无比。"
进退有度举止温文,目光从明澈身上略略一扫,便像从没见过似的。只向向奉东道:"向大人远来辛苦,在下已在庄中备下薄酒,为向大人洗尘。请!"将手一让,向奉东挺起胸膛昂然入内。
袭昊站在下首,待铁青着脸的向楷走过,自己略微落后半步,
恰好迎上明澈。
"明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低得竟然近乎于私语。
明澈还礼,淡淡道,"袭庄主。"他不若向楷直爽豪迈,自小出身诗礼之家,万事讲究"涵养"二字,心中虽怒但仍不肯失礼于人前。只是他本是个冷性子人,现在越发得冷淡矜持。
袭昊冷眼一扫便知端倪,却也不辩解,只是亲亲热热引导几人走入庄园,沿途上妙语如珠,逗得向奉东乐不可支,自然早把两人相见时袭昊递上的礼单又在袖口中握了一遍。
三、酣梦
戬苍山庄早已悬花结彩,红毡铺地。
夹道的庄丁在一片缭绕香烟中奏起笙箫,正厅上已经备好香案。
向奉天南面而立,代天宣旨,大意是:
朕以仁义治天下,公赏罚以定干戈,求贤良以强国体,爱黎民以安四邦。
今有戬苍山庄袭昊等,心禀忠义,感蒙天恩,报效之心久矣,报效之志凛然。
朕今特差兵部侍郎向奉东,赍捧诏书,亲到山庄,将前时滋扰治安不服教化之罪尽皆赦免。赦书到日,莫负朕心,从军报国,必当委以重任。故兹诏敕,想宜悉知。
元孝六年春三月十六日诏示
静静地站在角落,看着最熟悉的仪程和最陌生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