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绿宛菊
绿宛菊  发于:2009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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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四只小舟踏着水浪悠悠的荡向岸边,为首的船头一名汉子手搭在额头上看了看天色,右臂一挥,几支船橹咿哑哑摇头,不一刻便泊上码头。

  岸上几名官军拉动绳索,那人不待船泊稳了,一个纵跃轻轻跳上沙滩。

  他打着赤脚,高挽着裤腿,掖到腰间的一身长袍给海水打得湿透,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咸腥味。

  一把乱蓬蓬的头发还沾了水珠,周身上下唯一齐整的要算是胡子,但这也是前两天被人强逼着用刀片刮了的,这样一个乞丐不是乞丐,渔夫不是渔夫的装扮,岸几的兵士却一起向他行礼。

  "向将军,您巡海回来了。"

  "回来了。"向楷把滑下来的头发随意甩过去,伸手接了余下的人上岸,这些人经年在海滩咸水里跌打,个个晒得黝黑粗壮,模样魁伟,英武得不得了。

  士兵自去拖了船回寨,向楷也不骑马,和人闲聊着一路往回走,有人问道:"小鬼子上回被咱们灭了五十只船,格老子的再不敢打咱们的主意了吧!"

  向楷听得一笑。他的牙齿很白,和深麦色的皮肤并不相称,这样一笑之下竟然甚是俊美。

  "谁说的,这帮东洋儿子才鬼着呢,你当他们不来,他们偏偏给你搞个夜袭,你当他们要战了吧,他们偏偏夹了尾巴逃得远远的。我跟你们说,谁也别给我大意,别忘了父老乡亲们是怎么糟的罪,谁要是敢在防务上失了职偷了懒,我跟大帅请了旗牌斩了你们!"

  那个人吓得一缩脖子,和众人一起应道:"是,属下们不敢!"

  "呵呵,我料你们也不敢。兄弟们跟着大帅好好干,守住了这片海,就是守住了你们的前程。"说着便问,"大帅呢?"

  "回将军话,大帅在府邸里给您收拾东西呢,难不成......您真的要走?"

  "嗯,那有什么假的,"向楷拿出令牌递给营寨兵士,继续向里走,"我老婆在苏州府要临盆,我赶着回家照顾她去,今天回去收拾好,明天一早就走。"

  "啊,恭喜恭喜向将军,苏州府可是个好地方,保管一准生出个英俊潇洒的小公子,长大了封王拜相,中状元做驸马去......娶个千娇百媚的俏公主回来,嘻嘻,嘻嘻。"

  "生个小公子?我倒是想着呢,谁知道她争不争气。"他回头在那人头上敲了一记,"你小子成年了没有,就在这说这些混话,脸不红?"

  "哈哈哈,向将军别看他年纪小,他肚子里花花肠子可多了去了。"

  "呸,马士云,你瞎编排什么。"

  "我编排,你敢说你没转过回家娶媳妇种地的念头?"

  "我,我......我就是不娶又怎么样!一天打不跑小鬼子们,我一辈子也不回去!"

  "好,好得很。"向楷拍拍他的肩头,"就冲你说出这句话来,明个我提你到船舰上去,会装火药不会?船头的火炮见过没有?"

  "会会!我跟着弟兄们往船上运过几次火药,有一回小鬼子派来二十艘船,那时我就正在船头上没走呢。奶奶的一口气宰了他们四五个!"

  "那好得很啊,"向楷微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便点手唤过一个中军模样的人问道,"京里调拨的火药到了没有?"

  那人恭身施礼,"回将军,昨晚上就到了,将军出去巡海,所以不知道此事。"

  "哦,到了?真是天佑我军。海战中火炮枪铳必不可少,此次押运的官是谁,住在帐里还是城里?"

  "回将军,"那人说了这三个字低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卑职不知道押运官的名讳,就连官衔......好像也没有提。大帅昨天和他先是大帐里谈了会事,后来便一起出去了。住的地方卑职也没有问。"

  向楷侧头听着,一条眉毛慢慢挑起,他略一思忖间突然冷哼一声,撇下身边几人快步回帐。随便牵过匹马,跨上后一路催鞭直入城里。

  

  他的性子一向是想起一件便做一件,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这时忽然急着赶回城里,沿路乡民大部分都认得他,纷纷向两边让出一条路来,还"向将军"、"向公子"、"向大人"喊个不住。向楷略一点头,快步冲进了元帅府。

  甩蹬,扔鞭,中庭里停着几辆马车,十余人围着正把大包小包往里搬。

  向楷径直走上去,从人群里找到个精瘦矮小,蓄着两撇八字胡的人出来,劈面便问,"大帅呢?"

  "大帅?!"那人一愣,随即满面堆笑,"哦哦哦,赶情是向将军啊,我当是我眼花了呢。您老巡海回来了?"

  向楷闷哼一声,"回来了。大帅在哪里?"

  那人手里还端了个长条匣子,这时递给别人拿着,也不理向楷,一迭声在身后喊,"手脚轻着点哎,可都是金贵的东西,砸了一样命也不够赔的,自己趁早到大帅那磕头去。哎哎哎,我的祖宗,这也是混乱放的,这些香窝折了扭断了就糟了!还有给向夫人预备的花,可别跟酒瓶子搁一起,小心养成醉花......还有还有......"

  还要再啰嗦下去,向楷当胸一把揪了过来,一字一句地道:"大帅人呢?"

  "啊......啊!"这位总算回过神来,"在后院啊,为了给向大人置行李忙了一天了,说什么也不肯缺了一样东西。乖乖的,我怕把这元帅府都能给掏空了......"

  向楷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转身便往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从一人手中接过一块锦色包袱。他一层一层慢慢揭开,突然微微一震,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管家,这是什么?"

  "哈?"管家笑容可掬,"是几品孤本的书画啊。大帅知道您的老泰山喜欢这些风雅之物,特意命人从两广买来的呢。"

  "我不是说这个。"向楷铁青着脸一抖包袱,"我是说既然是从两广买来的,为什么要印着济南府平家老字号的印鉴?难道他们又顺路拐去了北方?"

  "哎哟哟,您瞧我这记性!"管家一拍大腿,"大帅明明吩咐我随便找块布把这些个包袱皮替换掉的,我这偏偏的说忘就给忘了。这是怎么话说的,越老越没了用处......"

  向楷嘿的一声把东西塞到他手上,也不理他指天怨地的埋怨,快步走向后院。

  穿楹廊窄巷,后面一排房舍三厢一正,向楷蹑了脚步轻轻走向最左边一间。

  只见窗子半掩,窗纱微透,一个清宁的声音道:"这把剑送他最好,这些胭脂花粉的哪里没有,送给他只怕又要多心。"

  向楷趁着他说话时又缓缓蹭了一小步,片刻之后另一个声音在屋内低缓的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差人去买,谁知道竟弄了这些不中用的回来。"说到最后几个字调子沉了下去,微带窘困尴尬之意。

  向楷一听这人声音脑子里便"嗡"的一声,也顾不得再藏身,使劲咳嗽一声飞身而起一脚踢开房门,合身抢了进去。

  

  这间房东西两面开着窗户,窗下一排梨木桌上排满了玉轸石景端砚纹琴等物,还有些扎好的包袱放在一边,看这架势一会都是要给搬到车上去的。窗边一人穿着浅青色衣衫,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向向楷微微而笑,道:"阿楷,你回来得好快。"

  这一笑明利隽亮,清澈若水,清贵如兰。

  向楷冷哼一声绕过他推开窗子,但见四下里花摇草长,哪里有半个人影。他转身向盯着明澈,冷冷的道:"他人呢?有种就出来见我!鬼鬼祟祟的不怕丢人!"

  明澈微笑着听着,摇了摇头,"你怨气太重,他不敢来见你。"

  "哼,那我也不要他卖好。这些,这些,"他伸手指着桌上的东西,"我一件不要,你尽数还了给他。"

  "阿楷,他是有心赎罪找不到门路,只好买了东西送你,还有你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子。你若是不能原谅,我就替你驳回了他。"

  "好,你这就去告诉他罢,可别净站着不动,你快去啊。"

  明澈叹了口气,"他早走了,为了送火药星夜兼程赶到这,这一会怕是要回去补眠。"他一直神色冲淡恬静,说完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热转过了身,借着倒茶的动作迅速掩饰了过去。

  

  向楷知道他面薄脸嫩也就不去开他的玩笑,简要的把这次巡海的事说了一遍,明澈静静听着,取出木图沙盘探讨议论,直商量到黄昏时分。

  两人收拾了下东西,向楷道:"我明天天一亮就走,也不和你辞行了,有什么事飞鸽传给我。我守着江浙两块富庶之地,拼着从盐商们手里多挖点银子,也断不让这边的兄弟们受困。"

  明澈推案而起郑重一揖,"如此我带众位兄弟谢过你,盼你早日整治好河盐两务,做出一番事业出来。"

  向楷道:"是,我断不会忘了你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告辞,人走到门外,明澈在身后喊道:"阿楷。"

  向楷回身,不由自主抹了抹眼睛,"还有什么事吗?"

  明澈道:"你这次走,什么时候再回来?"

  向楷仔细想想,忽然板起了脸,"我还回来做什么?他既然来了,这里万事不用我操心,也省了几扇窗户和门......"他哈哈大笑转过身,看明澈对他最后的话还是一脸懵懂,不禁心情好得不行,"我走了,这回他再也不用翻窗子跳栅栏了,算是本将军对他做媒的回礼,哈哈,哈哈哈......"

  

  明澈站在门外相送,脸上微热久久不退,他一点一点平复着气息,又把两人商量的布防和攻守认真想了几遍,待月华初露时才合拢门走回卧室。

  那个人果然早早就守在那里,半倚着床上抓了本书,一脸的百无聊赖。见他进门坐起身来,却先冷嗤了一声道:"他果然走了?临走时又开了你的玩笑是不是?"

  明澈自见到他虽然力持镇定,脸上终于还是有些发烫,袭昊道:"我就说我在那里光明正大的等他,偏是你不让,有什么好害羞的!"

  明澈摇了摇头,"我不是害羞......"说了这句话脸上更是发红,他只装做不知,"他那种脾气,你何必一定要去招惹,让他心里快活些不好么?"

  "好啊,那有什么不好。"袭昊抬手将书向外一掷,磕在门上撞拢了房门,他大马金刀往床上一躺,冷笑道:"只是他快活了我便不快活,你既然愿做合事佬,现在就来劝劝我吧。"他声音渐转暧昧低缓,一字一句的道:"还不快吹了灯过来。"

  明澈怔怔站在房中央,见那人已经解开了外衣的扣子,他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吹熄了蜡烛。

  

  流苏锦帐,暗香黄昏。

  

  过了良久。

  袭昊忽然一声闷哼直起了身子,低低的声音带着竭力压制的怒气,"明澈,你灯是吹了,可人在哪里!"

  他又是急又是恼地瞪视着悄无声息的暗夜,咬牙道:"你不肯过来是不是,好,有本事就别发出一点声音,等我抓到了你要你好看!"

  四周安静异常,呼吸几不可闻。

  袭昊终于沉不住气,披了件衣服便下床摸索,"我就不信这点屋子里你能躲到天上去,看我抓着了你,看我抓着了你......"忽然向左侧一晃,合身扑向右面。

  "嗤"的一声一缕微风从指尖滑过,那个人微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倒抓抓看,抓不到今晚就睡屋顶去吧。"袭昊听声辩位手臂一长,不料这一次又抓个空。他恨恨不已的转过身,又向另一个方向扑去。

  

  于是那夜自大帅卧室里,桌翻椅倒声源源不断传出来,防守值岗的军士们都摇着头含着笑,然后捂住了耳朵。

  很久很久后传来"啊"的一声惊呼,一切归于寂静,照得卧室一片莹白的月色才慢慢缩回云后。

 

  

  多年以后,一只黑色信鸽穿屋越脊投入苏州府衙,轻轻巧巧落在廊下一人的手臂上。

  他膝上的孩子叫道:"爹爹,给我给我。"喜得伸出了手,那只鸽子忽然一个转身飞腾而起,鸣叫一声融入天幕,孩子登时满脸憾色。

  "爹爹,鸽子又来送信是不是,都不肯多留一会儿呢。"

  "是啊,它只管送信,可不管陪着咱们睿儿玩哦。"

  "爹爹,我要看信,还是明伯伯的么?"

  "是明伯伯的,不过你看不懂,爹爹念给你听好了。"

  "嗯,信里写些什么?"

  "信里啊,只有六个字,‘一切安,勿挂念'。"

  "那是什么意思啊,爹爹?"

  "这里面的意思么......来,爹爹带你回房找妈妈去,慢慢讲给你。"他抱着儿子走向房里,"哗啦"一声珠帘在他身后合拢,壁上的自鸣钟叮叮当当敲个不住,天边最后一丝红霞终于缓缓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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