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著在空气中擦出花火的刀锋,
竟似痴了。
刀劈下的一瞬间,一只坚定的手牢牢握住了刀柄,随即持刀的人便被狠狠抛了出去,带著胸口一路滴淌的鲜血。
一个高大的身影阴翳地遮蔽住明澈上方的天空,明澈转过头去,不和他视线相接。
"你......咳咳......为什麽要......杀人......"
这个人,是袭昊。死在他手上的,是向楷身边残存的侍卫。
"我不杀他,你就想死到他手上?"男人轻诮的一笑,微俯下身,"你别忘了,你死了谁替这些人报仇。"
像被毒蜂蛰了一下似的,明澈霍然抬头,漫天的凄红里,男人的面庞隐藏在混浊的腥色下,像噬血的炼狱里的魔!
他忽然拾起一柄刀,奋力向男人斩去。
男人手指一屈,在刀背上轻弹,明澈手一软,"锵"的一声单刀落地,刀柄反撞在胸口。
他右手抚胸,吃力地想起身,却发现四肢忽然变得酸软无力,而视线竟也跟著眩晕起来。
怎麽会这样?!!
"别动,先歇一会儿。"男人满意地按住他虚弱的挣扎,长身而起,一步步走向向楷。
明白自己濒死处境的兵士们脸如死灰地退後,男人赋予的巨大的压迫感像千钧重石一样压住他们的脚步。有几个因为长久战争疲乏不堪的人手一松,再也握不住脆弱的刀子,
只留下一张渴求解脱的脸......
"没有用的,束手吧。"男人声音不高,带著三分温和三分惋叹三分露骨的睥傲,以及──
丝毫不用掩饰的霸气,
这里本就是,他的天下!
向楷无畏地迎上他的漠视,厉声道:"你公然叛逆,谋弑钦差,就算将我们全都杀了灭口,皇上也必将派大军剿灭你们这群乱党!"
一声嗤笑,男人阴郁地道:"真正的叛逆不是我,是你的老子,我们的向大钦差。"
忽然手臂一长,从不可思抑的角度绕到向楷身後,一把提起了一个一直蜷缩得直抖的人,手一扬,竟将这人高高举过头顶。
"这位向大人为官三十一年,仅去年赈灾山东就吞没国库七十万两银子,无视国家法度和急需赈济的灾民。
三年前借出使为名私通外国,又怕被人发现而连斩手下副将八人,连妻儿弱女都没放过。
七年前他在沧州做知县,调任时曾洗劫了一个庄子,杀人一百二十七口!
而且,我还知道最近他好像和一个不该见面的人走得很近,
向大人,我没说错吧?"
那人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脸孔,不住踢动的双脚上早已甩丢了靴子,从嗓子深处压抑地呜咽透露著他的恐惧......
这样一个人,竟然是那个呵腰下轿气派非凡地巡视著戬苍山庄的钦差大人。
向楷疯了似的向袭昊扑去,却被身後两个人死命地抱住哭求著。
袭昊冷笑,"要找死还不容易,反正你们父子没一个好东西。"抛下向奉东,反手来拿向楷,忽听身後一个无力的声音叱道:"住手!"
扶著岩石慢慢站起的明澈因为强烈的虚脱感而一阵昏眩,後心的伤口也在这种麻痹中失去了痛觉。
没有时间去判断原因,他竭力走到向楷身边,
俯身,从一人手里接过一柄长剑。
那人看他一眼,然後顺从地退後。
袭昊眼睛亮了亮,他笑说,"澈,你拿剑的姿势很好看。"
已经卷了刃的剑在明澈手里忽然像被水洗涤了一样,发出锃亮的光泽。
明澈平视剑尖,倦倦而坚定地道:"放了向大人。"
袭昊微笑,"澈,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以为能救得了人?"
明澈默然。
忽然缩手挺腕连刺三剑,第一剑袭昊收回高举的手臂将向奉东拉到胸口,第二剑袭昊带动向奉东一起让开,第三剑明澈已经将剑抵在向奉东背心。
"我救不得他,便杀了他。也免得在你手中受辱。"
袭昊神色间更是赞许,他略低了声音语调暧昧,"果然是我袭昊看中的人,好得很。只有这样的你,才配让我争取。"
果然明澈身子一震举目望来,袭昊趁机出手,将向奉东向明澈一推,趁他向后缩剑左手扶住向奉东时一肘击在明澈腰间。
他这一下力道拿捏得正好,明澈本就已经因僵直的站立而微抖,这一下几乎要浑身脱力摔倒在地。他扶住向奉乐时腰间正是空门所在,体质下降的又太突然,而他还有二十余位兄弟要救。
只有先杀了向奉东!--没有他在这里缚手缚脚,这些人才能拼死逃出去。
他剑锋回转压在向奉东颈间,低声道,"向大人,待救得阿楷出了此间,明澈必自刎以谢!"
手上加力向下刺落,忽然间一股麻痹感从手指急窜到肩膀,剑险险脱手跌落!
明澈一惊再惊。
却听得袭昊朗然笑道:"澈,你肯杀帅保卒,好硬的手段。"
他扳开明澈虚弱的手指轻轻拉回向奉东,明澈在他大力施压下身子连晃几晃才勉力站好,袭昊低低地笑道:"还要打吗?你现在的体力,我只要一招就可以击落你的剑。"
明澈以剑拄地支撑住身体,突然极轻极快的道:"你放了他们,我留下做人质。"
袭昊一扬眉,"什麽?"
"换人!这些无足轻重的小卒不值一杀,我顶着候爷的衔,你要和朝廷讨价还价便用我。"也许是话说得太多,他因气息不畅而轻轻咳嗽几声,旋即又道:"你千方百计接近我,不过为此......至于向大人......他是钦差,你放了他,也是给朝廷留些体面......他有罪没罪,自有......朝廷决断......你、你......"他厌恶而无力的说,"杀的人还不够多么......"
袭昊蹙眉,冷笑,狡诈而残酷,"你是真心要留,还是为这些个人?你要知道,就算我不放过向奉东,你也一样走不了的,不是吗?"
从四肢面骸散发出的乏力像漫堤的潮水般冲刷著他微弱的清醒,明澈反过手臂横剑颈间,冷冷地道:"但我若自戕,到那时,你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袭昊"哼"了一声,"澈,我不信你现在还有动手的能力,而且,只要他们一刻不死你也不会动手。每个人都有死穴,你的死穴就是心太软!"
"我动不了手......自然会有人杀了我。袭昊,未必每件事情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他退后一步,目光在那些年轻而刚硬的面庞上掠过,最後,看向向楷。
"‘苟且的活著才是耻辱',若还记得这句话,阿楷,请你动手。"
"你......明澈......"
"请动手。"
向楷看他一眼,默然接过长剑。
明澈想微笑一下以示嘉许,无奈力不从心,只能静静感受剑尖抵上时一瞬间的冰凉。
袭昊忽然道,"好,明澈,这局你赢了。"举手一推,将向奉东丢了过来。
向楷急忙伸手接住。
袭昊悠悠然的道:"先是拼力来救,救不得便杀,杀不得便换。片刻之间机变百出,澈,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向楷忽然狠狠一拳捶在明澈肩头,明澈被他击得身子一晃,向楷却大笑道"好小子。果然还是我向楷的兄弟!我以前说的那些狗屁话你别放在心上,从现在起,我和你并肩杀敌,和咱们以前一样!"
明澈历尽心智终于等到他这一句话,心里一松越发支撑不住,勉力笑着在向楷肩上推了一下,嘴角已微微沁出血丝,"好......兄弟......"
向楷脸色一寒,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抓过他手腕按住脉博。
"澈,你......你......"翕动了下口唇,他声音早已哑得不像自己,这一会更是连话都快说不出来。
"你没吃......酣梦......?"
"......酣梦?"
"服用酣梦是会被控制的,一旦停药,就会全身乏力,虚脱衰弱。澈,你,你昨晚是不是......是不是......?"
昨晚......?
他用力回想,似乎男人曾经温和的问,要不要吃点酣梦......
酣梦是我求人配制的,对浅眠最是有效,
你不要疑心。
不要......疑心......
要不要吃点酣梦......?
难怪会连柄剑都握不住,连杀死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难怪会在最危险的关头成为最没有用处的人。
却原来,这从始至终就是个陷阱!
陷!阱!!
我......
"我本来不知道,是那个姓胡的总管告诉我,不要再妄想你会来救援,因为袭昊昨晚一定不会给你吃酣梦,他就是要用药物控制你!我当你和他是一伙的,对他的话本来一直不相信,可是现在......"
他惨然一笑,"至於我,现在都还能挺着不死,那就是早蒙袭庄主赐了解药了。总要有个反抗的对手才有趣是不是,轻易的把我杀了他还找什么乐子呢?"
明澈茫然。
袭昊伸出手,道:"我答应了拿你交换向奉东,现在就过来吧。"
明澈向他的方向转过脸,微微怔忡。
这个男人......这个人......他还要得到什么?
自尊、信任、友情......他都交了出去,他还要得到什么......性命......?
他为他筑的墙,生怕他在沉湎进去似的,他在迫不及待的推倒。
亲手都给毁了!
"叮!"
像切断了微薄的心脉,在剑跌落的一刻,终於抵制不了昏然的视线,俯身便倒。伸手去撑,手臂一软,人已摔在遍布砾石的地上。
"澈!"
袭昊眼中一痛,抢步去扶,明澈挣扎著伸出手,将手腕贴在剑刃上,
"站住......"
"你──把手挪开!"
"卑鄙!"从咬紧的牙关中,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并且固执地迎上袭昊猛然眯起的眼睛,"想不到你骨子里如此卑劣猥琐,枉我错认了你。"
"你说什麽?"
"你不配结识我父亲,你不过是个小人!"
心像狠狠被炙了一下,袭昊痛的眼睛都缩了,却又忽然笑了,笑得优雅和气,
"你说得对,我就是小人。"
"而且,我不介意让你看到真小人的真面目。"
猛然从向楷臂下扯出向奉东,左臂箍住他挣动的身子,右手恶狠狠扣在他咽喉。
他和颜悦色地,冷冷一笑──
"明大人,现在你满意了吗?"
双手使劲,用力一扭。
明澈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
但是──
阻止无及,他只能奋力扑向向楷,将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残忍的一幕。
"阿楷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这没有人性的刽子手竟然在你面前杀害你的父亲!
枉我一直将他当作兄弟......
阿楷......
向楷的身子因惊怖而剧烈的抖了起来,同一时间,明澈也脱力到无法支撑两个人的身体。
可是阿楷,我怎麽能让你见到这样的血腥?
我怎麽能......?
从袭昊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向楷无力地依在明澈怀里,头偎著他的肩,垂下的几缕头发和明澈的黑发纠缠著。而明澈一手扶著他的腰,一手按在他脑後,两个人的姿势竟然──亲密得不可理喻!!
"喀"的一声,断裂的颈骨被他狠狠踏在脚下,鲜血带著腥白的泡沫沾了满手。
他忽然冲上去,将迎面抵御的两个兵士砍倒,在明澈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使劲拖了过来,
跟著重重掼在地上。
他的眼里是浓重的疯狂暴戾,他用沾怖著鲜血的手托起明澈因疼痛而惨白了的下颔,
冷冷地、冷冷地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的心竟然给了这个混小子。看来,我们之间的游戏还得进行下去,你说是不是,我的明大人?!"
六、绝怆
寒冷,从凉浸浸的地上滋滋渗入骨髓,
比冰一样的地更冷的是兜头浇下的井水,从刚解冻的地下舀出,几乎可以嗅到初春微融的冰片的气味。
但比这一切更加冻煞人的是无处可避的记忆。狠戾而绝决的声音,二十一个鲜活的人,刀割在肢体上断续的呻吟......像隔世一样,从最不愿清醒的内心深处一点点撕开,血淋淋地洒下比任何一处刑罚还要重的疼痛。
还记得向楷灰败的眼睛里是空洞洞的愤恨,
还记得七八个人轮番用皮鞭抽打著向楷,
就在──自己面前。
记不清自己说过一句什麽话,大约是求情吧。
那个男人忽然踢翻了椅子冲上来,用一条寸许粗的杆子狠狠抽在背上。於是背心上的刀伤又一次裂开了,那根白蜡杆也一折为二,热辣辣的血浸湿了衣裳。
那件衣服是你送我的,其实,我一直记得......
手腕上凝结的血痂似乎又有了裂开的迹象,撑持著将脸贴在地上,让湿漉漉冷冰冰的水来刺激又要昏厥的意识,
虽然自己,一直是怕冷的......
水因为冷汗和血液的融入而尝到一丝腥咸,这样也好,可以提醒自己是如何有眼无珠错信他人!那五百条年轻的生命里,有多少是尚未成家,有多少是第一次来漠北,本以为是轻轻松松的办皇差,谁知竟然,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那一场毕生难忘的屠戳......
我其实,不应该再想这些的......是吗?
直到厚重的铁门外又一次响起声音。
不用猜想,就知道是那个人──一贯沉稳的脚步声。
好像还带了几个属下,新一轮的折磨,又要──
──开始了吗?
遍地狼藉的地牢里,到处是腐朽发霉的气味,剥落的铁锈墙皮堆砌在屋角一个削瘦的身子四周,那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著,无视於半个身子还浸泡在水里。
他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衫在柳条和皮鞭的抽打下撕得破烂不堪,翻出来的一两条白色的棉絮在水里一泡,混浊得像连接不断的眼泪......从内心深处最薄弱的地方狠狠戳破--再流出......
就这样把他揽进怀里吧,把已经痛得千疮百孔的心剜出来给他看,让他那最冷最冷的眼里为我有一丝动摇,让我知道,我们之间,原来可以不要这样的......
原来可以......简单而幸福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