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 BY:绿宛菊
一、剑奔
二、水遇
三、酣梦
四、蝶火
五、磔刃
六、绝怆
七、惊棺
八、啮窟
九、管竹
十、挡马
十一、并舟
一、剑奔
黑骏马毛扬鬃立,翕动的鼻翼里喷出大团大团的热气,在清脆的鞭声中奋力驰向远处的城池。
马背上坐著的两名青年微微俯身,完美地配合著急速的马。与马匹一色的劲装弓出刚劲的张力,略显凌乱的黑发夹杂著星点的汗液,在夕阳的余晕中映出温润的光芒。
"澈,再有半炷香的功夫,咱们就可以回绵江了。"
明澈从马上直身,墨色的眸子注视著远方的垛角城墙和城楼上微微招展的旗帜。
终於......可以归来了。
马在一路平川中迅速驰到城下,向楷昂首勒马,冲著高耸的城楼喊道:"喂,楼上当值的大哥,请放吊桥,明澈明大人回来了。"
连喊几声,城楼上方露出一懒洋洋的人影,有气没力的道:"明大人?他不是去戬苍山庄了麽,怎麽又回来了?"
向楷脸现怒容,骂道:"忒多废话,让你去你就去。"
忽见明澈转过脸来,向他摇了摇头。
向楷一股怒火就在青年平静的容颜中泄了气一般。
"这位真是明大人,烦劳你去禀报太尊,晚了恐怕山庄的人就追上来了。"
兵卒低头,恰好能看到乌亮的发髻下一张清隽却略显苍白的脸。
他和几个当值的人商量几句,才道:"印信呢?"
向楷忙从怀里掏出印信:"这是在下的印信,明大人的另有别情......"
"别情?什麽别情,不会......被人搜光了吧......哈哈......"
猥亵的言语,恶毒的声气。
向楷怒火直冒,忍不住要发作,明澈反过右手,轻轻握住了他。
向楷无奈地叹口气,任由墙上垂下的钩竿挑起了印信......
浮云落日,瘦马西风。
远处山恋上郁郁的草色连接着漠漠黄云,多少将塞北广袤而单调的土黄冲淡了些。几株半枯的白杨直挺挺散在路边,给充斥在鼻端的沙土味凭添了些细脉水气。平川上掠过的风隐隐夹着哨声,穿过耳边时带了低沉的金戈交鸣,恍恍惚惚,熟悉得让人怔忡,一声声仿佛来自心底......
越来越响......
心悸......
"澈,不好!!"
向楷一下子攥住明澈手臂,异常焦急的声音道:"你听,是戬苍山庄的追兵!他们好大的胆子啊!"
明澈微微一惊,视线收回时,金戈声已汇聚成古道尽处的闷雷一样。
是马队,
久经训练的马队!
你,终究不肯放过我麽......
一失神间,向楷已在城下大叫:
"快开城门,追兵来了!快开城门!"
声音喊到嘶哑,城上的兵卒才慢吞吞探出身子,
"向捕头,请下马。"
向楷一怔:"下马?为什麽?"
"太尊有令,请向捕头入城。"
向楷大喜,便来拉明澈肩头:"快走,先进城再说。"
那兵卒却道:"向捕头,秦太尊上宪说,明大人四个月前在戬苍山庄失踪,已向朝廷呈报了。现在无法断定明大人的身份,因此不敢请明大人进城。"
向楷大怒道:"你一口一个明大人,却又不承认他的身份,你看清楚,这不是明大人是谁?天下又有几个明澈?"
兵卒摊摊手,却是丝毫不肯妥协的样子。
身後雷声越滚越大,马蹄溅起的烟土隔得远远的仍能呛入鼻子。
向楷的脸色一变再变,抓住明澈的手已沁出薄汗。
"澈......"
明澈回头。
墨线一样的睫毛下仍是清澄的眸子,只是,无意识的抖了抖。
"向兄,你先进城。"
"什麽?"向楷大叫,"澈,我不会丢下你的!无论如何我都......"
手蓦地一紧,腕骨已被扣住。明澈一提一扭,向楷健硕的身躯便被他惯到马下──只不过落地时,力道已经减弱。
"向兄,请进城!"
向楷惊讶地看著儒雅的明澈瞬间坚毅的神情,这一路上他不都是温文温和的麽?
"澈......"无意识的喃喃低语,却在眼角瞥见卷土而至的马队时变成了大口抽著冷气。
"进城!"
灰扑扑的云以斩荆夺棘的气势狂啸著袭来。与天边逸去的云不同,这是带著声势带著声威的云......几欲,挡住了即将沈落的夕阳。
兵卒原本嬉笑的脸在浓云遮蔽下已经成了破败的灰色,他下意识的缩了缩头──幸好还记得要放下吊桥。
"吱哑哑"的缆绳声中,灰云又扑得近了一步,
向楷急道:"澈,不管怎样,先进城再说!谁敢拦著我先宰两个!"
"澈!!"
勒马回头,从吊桥的缝隙可以看到城内土黄色的砖瓦,半幅斜挑著"酒"字的幌子,一位正在桩子上拴马的汉子,那是......郭均开的酒铺。
多少次一边喝著郭均特制的竹叶青,一边和几位好友谈论著进出城门的人,谈论著每天城里发生的事,惬意而安闲......
如今,这个地方,埋藏着二十四年回忆的地方,竟然回不去了......
马下的向楷还要扯住他的辔头,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明澈一咬牙,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黑马有灵性似的向著那团灰云迎了上去。
既然你不肯放过我,我,又何必再逃!
"澈......"向楷激烈的大叫,整个人都要扑上去,却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动了!是明澈,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封了他的穴道。
澈,你为何要这麽做!
鞭声、蹄声。
马队趋避整齐,进退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
外挎的刀鞘紧扣马鞍,发出动魄的"啪啪"声,斜举的明晃晃的长戈迎着最后的余晖中发出异常耀眼的芒色,因即将沸腾的战事而美丽的芒色。
向楷......应该被接应的兵丁送进城了--明澈一提疆绳,迅速冲进马队!
灰云迅速裹上时烟土也堵塞住他的呼吸,明澈竭力睁大眼睛,那抹肃杀的身影应该就在这漫天的尘障中。
但是--没有!
怎麽会没有?!
没有悍炽的眸子,没有桀傲的神色,没有俊逸的容颜......属於他的一切一切,全都没有出现在这里......
慢慢吸一口气......
他不承认,这一刻他居然,隐隐,失望。
马队为首一人长枪铁甲,枭狠中带著三分礼让。
"明大人,跟我们回去吧!"
明澈不语,静静看了看二百余名弓刀在手的队伍,然後,
拔剑。
一声轻吟,烟尘像被水洗涤过一样迅速沉淀,清晰地透出明澈冷逸清越的容颜,
清雅的明澈。
在握住剑时整个人变得锐利起来的明澈。
握剑一瞬间,死生一瞬间。
没有死,只有伤。
最前面的五人捂胸後退,明澈的剑已在他们心口薄薄划过。
恰到好处的力度没有溅血,只是,短时间内丧失了战力。
队长动容:"明大人好快的剑!"
"既如此,休怪得罪。"
抬腿摘枪,枪缨腥红殷红血红,枪刺出时风也为之一烈。
好凶的枪!
明澈出剑。
他的剑一如他的人,总是带著三分气质三分气度。
只是原本应是的凶器的剑突然变成夭夭之龙,在莫大的气势中迎上长枪,
"呛",激得众人耳膜大震。
一支枪已抵不住明澈,但他身後还有十只枪、百只枪......
还有五十名弓箭手......
明澈额上已见汗,他的手依然很稳,气息却有些不匀。
他一剑隔开一柄枪,两人身形一错,那人陡然向明澈身後扑去。
明澈单人独剑,他身後会有谁?
明澈脸色已变,不及驱马,身形一起如一只鹏鸟般电射而出。
那人听得背後风声将及,右手一扬,将一支丈余长的枪直直掷向明澈身後的──向楷!
明澈阻得了人,阻不了枪。被封了穴道的向楷执意不肯进城,却想不到真正遇险的会是自己。
明晃晃的枪带著金属的光泽不断遽大,向楷一声惊呼,闭上眼睛。
却听到"噗"、"砰"两声。
他睁开眼,就见一身黑衣的明澈缓缓回头,
他的胸口赫然绽出一篷鲜血!
"澈!!!"
明澈摇摇头,抬手拍开他的穴道,沉声道:"抢马。"
向楷一呆,他虽莽却不蠢,当即一拳迎上挺枪追击的人。
拳未及身,那人一声大叫,从马上翻了下来,向楷更是奇怪,身後一只手忽然在他腰上一托,向楷身不由已跨上了马,跟著明澈也跃上他的身後。
一带缰绳,胸口伤处浸血更多,明澈不能自已的皱了皱眉。感觉到马已经开始奔驰,身後追兵似乎也拉远了距离,他松一口气,缓缓伏在向楷的背上......
绵江的城廓延延展展,突然分出的岔路让向楷不知所措的勒马。
"澈?"
"东南。"
"呵,我倒忘了这是你的家乡了。驾!"
昏昏沉沉的明澈在听到"家乡"两个字时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又缓缓阖上了眼。
向楷只觉得背心上越来越潮,越来越热,可他除了漫无边际的荒路,竟连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都没看到。
绵江,这样的地方怎会有澈这样的人?
再奔里许,路边终於有了绿影,天虽暗,却仍能分辩出是一片树林。
又惊又喜的向楷不住催马,在冲进林子里时疾呼:"澈,现在安全了。"
马一停,明澈身子一晃从马上栽了下来。一张失了血色的脸竟然剔透的白著。
"澈!!"向楷大惊,伸出手去,却怎麽样也捂不住他胸口不间断的血。
"老天爷,这是怎麽了!"
明澈缓过一口气,伸指封住胸口几处穴道,慢慢坐起身来。
黝黑的林子里森森凉凉,栖息在枝桠间的乱鸦被马声人声惊起,啼叫着扑落落一顿乱飞。夜里是苍冷的味道,叶子间的露水滴嗒着打破静谧,身下的土地湿漉漉的粘人,一只手搭上肩头。
"澈,你在想什麽?伤势要不要紧?"
微微摇头,却在抬眸一瞬间一阵恍惚,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好像......一个人......
似乎也是这样问自己,澈,你在想什麽......
想什麽呢?还是,什麽都不要想的好。
从你一路不弃不休的追逐,到我精疲力竭的闪躲,我们之间,为什麽总是要如此纠缠不休......
我究竟,还能给你什麽!
"澈,你......在想他?"试探的声音,向楷近乎小心地蹲在神乏身软的明澈面前,"你刚才,只不过想在人群中找到他......是麽?"
明澈一僵,抬眼,"不要胡说。"
眼底,是一丝不能掩饰的迷离。
"是,是我胡说,我只希望你珍重自己才好!"向楷握了握拳,"我去找点吃的,你好好歇会罢。"赌气站起,顿了顿,又将手中的长剑放在明澈身边。
明澈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在牵动伤势时变成了用力咬住下唇。
拾起长剑勉力起身,一阵头昏眼花,坚持走到一株树旁,又是一连串的急喘。
忽然,急喘急停,明澈戒备地看著树後--黑暗而高大的身影。
你--
黑影动了动,似乎是伸出一只手来。明澈下意识的一躲,脚下一个踉跄。
"澈......"磁性的低哑的,属於成熟男子特有的动听的声音。
明澈的身子在听到这一个字後不可抑制的战栗著,他蓦地反身,急急向马奔去......却见黑影一闪,宽硕的胸膛已挡在面前。
明澈右手一松,原先握在手里的长剑脱鞘,向男人直刺过去。男人伸了二指在剑刃无锋处一拨,明澈腕力虚软长剑登时脱手。与此同时,明澈左手握住的剑鞘横了过来,"啪"的一声重重击在男人腰间。
男人闷哼一声,不退反向前冲,一只手圈上明澈肩头,明澈待要挣扎,男人已夹手夺过他手中的剑鞘扔了出去,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间,在带向怀里的一瞬间忽然放轻了动作。
他听到那个人说,澈,你逃够了没有?语声里有抑制不住的宠溺和怜惜。
没有言语,明澈的身子无声而剧烈的抗拒著。
"别逃,让我看你的伤。"男子俯身,手指触上了明澈的衣带。
明澈突然骈指如刀,向男人腕上急斩。男人没有躲,却在反手间握住他冰冷虚弱的手指,"为什麽不下杀手,澈?还是舍不得?"
遇到这个男人就缚手缚脚,明澈停下反抗,冷冷的注视著他。
似乎在这种冰冷的目光下甘之如饴,男人垂下头,轻柔地解开明澈的衣襟。
瘦削而白晰的肌肤上,因突如其来的寒意微微起了一层轻栗,却又,干净柔滑得像丝缎一样。忍不住用手指晴蜓点水般抚触,换来青年绝望的一抖。
苦笑了下,转而注视他心口处血肉模糊的伤痕,竟然像撕裂的微笑一样触目惊心。伤四周凝固的红褐色的血块一点点叫嚣著施为者的残忍!无由的,不可抑制的心疼!
"该死,他们竟然敢这样伤你!"顾不得一阵阵杀人的怒火,男子掏出伤药,细心而细致的涂抹在伤处,又怕因为凉凉的药冰到青年,他用嘴一点点呵著暖气,温暖著依然倔强僵硬的身躯。
"澈,还痛不痛......"
麻痒逐步代替了阵痛,可是,没有用。噬心的痛仍在不可预知的时候骤然冲上,深深刺入体内。
抿紧了唇,决意忽视男子毒药般的温柔。
没有用的......
"没有,用的......"
男子停下动作,迎向他的眼眸,"怎麽?"
明澈没有回答,他把视线转向了林子深处,向楷--快要回来了吧。
发现他这个动作的男人了解似的一笑,"你在等向楷?他恐怕......不会回来得这麽快。"
"这个时候,是属於我们的。"
你--
明澈一震,
"想怎样?"终於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