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有多少次父亲也是站在这样的位置,纵横老泪一遍遍叩谢着皇恩......
如今,去世了三年的父亲......还有今天站在这儿的人......
面前蓦地投下暗影,一个声音微含笑谑:"明大人,在想什么呢?"
是袭昊。
明澈不愿理他,随口道:"没什么。"
"即然没什么,明大人怎么只顾得沉思?请入宴吧。"
经他一提明澈才发现一众人已经都入了厅堂。向楷正站在石阶上向明澈招手。他点点头示意向楷看到了,和袭昊并肩入内,袭昊便问:"明大人是绵江人?"
"祖籍京里。"
"哦,京里贵戚中姓明的不多啊,我提一个人,不知道明大人认识否?"
"明澈见识浅陋,恐怕认不得。"
"呵呵,明大人过谦了,这人也姓明,封信郡王,名字是上衍下航,不知明大人可......"
明澈一凛,止步,肃然道:"此人正是先父。"
"是么?"袭昊脸露惊喜,"原来明大人袭着世子的爵位,请恕袭昊失礼,不过,大人倒是袭昊的旧相识了。明老王爷与袭昊曾有一面之缘,当日他有恩于袭某,我未及报答事后又寻不到明王爷的家眷,这件事情就一拖多年。今日遇到大人,倒盼着一圆我的旧愿。"
明澈从未听父亲提到过这人,看他脸上惊喜又十分赤诚不见做作,不禁诧异道:"但不知庄主所说的事情,与先父......"正说到这里,向楷忽然冲下来挽住他的手,向袭昊狠狠瞪了一眼,拉着他快步便走。
明澈只来得及回头一瞥,背后的袭昊正含笑目送。
盛大的宴会在同样盛大的厅堂内摆开。
很难相信这个塞北庄园竟然会有中原一样气派的楼宇亭台。
从桌木到器皿,无一不是时新的款式,即使在京城大员府上也未见的古董瓷器被随意搁放,却又别有一番大巧不工的意味。
袭昊引觞置盏,呼宾唤友,在人群中恬淡相宜,潇洒自若。高大的身影走到哪里,哪里便响起雀跃欢呼之声。
他眼角扫过明向二人,见向楷兀自铁青着脸强抑怒气,明澈正在不住宽解,微微一笑,执杯走到桌前。
"向兄,明兄,日间多有误会,请恕小弟无礼之罪。二位若肯原宥,便请饮了此杯怎样?"
向楷脸一沉,"袭庄主客气了,您的酒我们可不敢喝,免得又夹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袭昊故作失讶,"怎么向兄这次没带银针?无妨,小弟这里有的是,只需拿一两枚试一下,不就能知道酒里有毒无毒?"
"你!"
"呵呵,江湖之上尔虞我诈,经一事长一智,我若心存了歹心,恐怕两位就不能在这里太太平平的喝酒了。"
"你你......姓袭的!"
明澈见他气得脸都变了,知道他犯了拗劲。忙拉住他劝道:"袭庄主自然会给我们个交待,以他的身份,这事情中间必有缘故。"
这话听着虽是退一步,实则以退为进逼了上来,摆明了让袭昊分说分说。袭昊目光在明澈脸上快若惊鸿般掠过,随即微笑,"两位初见面时也骗了袭昊一次,大家骗来骗去,有什么稀罕。"
"我们--我们才不是骗,我们是不方便明说。"
"着啊。总之是互有苦衷,"袭昊提起袍角矮身坐在对面,"绵江知府秦舫大人,早在一个月前就让人传了文书过来,山庄从那时起大肆收拾布置,可是千等万等,连半个人影子也没有。"
他大口喝酒,随手布菜,相比之下对面两个人便显得拘谨多了,袭昊也不介意,继续说道:"我等来等去险些灰心,这里到京城迢迢千里,谁知道中间有没有变故。"
向楷插口道:"你当谁都做得来反复无常,真真的小人之腹。"
袭昊装没听见,一笑而已,"因此在巡视路上遇到二位,初时惊讶,再想嘛,也是这些天等的心焦,于是和二位开个玩笑。"
"玩笑?!"向楷怒吼,给明澈一扯袖子声音只好压低,"开这种玩笑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哦?这我还真不知道。"
"你你......你开个玩笑就想在人家吃的东西里下毒?好卑鄙!"
"酣梦不是毒。"
"什么?"
"酣梦不是毒,药而已。"
"我呸。哪个信你......"
袭昊不去理他,转脸向明澈,"明大人。"
明澈回礼,"袭庄主。"
"我闻大人呼吸之间已不如先前急迫,脸颊唇色也多少有些回血,看来酣梦之于你......还是很有效果的嘛。"
好好的几句话,给他一说竟然颇显暧昧,向楷瞪着眼睛转过头来,正要仔仔细细端祥,明澈咳咳两声转过头去,道:"庄主有话就请明讲。"
"呵呵,我观明大人颊白眼亮,这是精神亢奋;情志不舒、肝郁气滞,容易心烦禁言;偶尔你还会精神恍惚,心悸不安,不用看脉,就已经是宿病缠身了。恰好当时怀里放着酣梦,你不要起疑,我当时只想试下药效,酣梦对浅眠最是有效,只要安心调理,半个月之内必所恢复。这是其一。二位当时自称是庄主的朋友,可是坐骑烙着番印,脚上穿着官靴,所说非实这是其二;袭某担心大军来得仓促,庄内未及安排准备,唯恐失了礼数,所以请二位拖延了一下时间,在下则返回庄中布置,这是其三。有这三件原因,不知二位肯不肯恕了袭某的无礼之罪。"
他先前嬉嬉笑笑的两人倒还可以生气,现在正了色肃了容,反倒让人气不起来,向楷瞪了他半晌咬了咬牙,"呸"的一声道:"总不能我们吃了亏就这样算了。"
"那依向兄说,在下该如何领罚?"
"罚......?"向楷狠狠想了想,又转向明澈,"澈,依你说?"
明澈不精此道,笑道:"你做主就是了,你说怎样罚,料想袭庄主不会反悔。"
袭昊苦笑:"明大人好厉害,一句话就堵死我的退路,现下说后悔恐怕晚了吧......"
"晚了!"向楷一把提了酒壶过来,满脸都是奸笑,"喝光三壶酒,我便考虑既往不咎。"
"三壶?!"
"正是!"
"这可是窖了十五年的长安汾,你罚我也就罢了,好酒却不能牛饮鲸吞......"
"少废话,你喝是不喝!"
"......好吧,......我喝......"
酒过三巡,宴席撤下,换上清茶点心,又有歌女执了琵琶轻唱,
几日轻阴寒恻恻,东风急处花成积。醉踏阳春怀故国。归未得,黄鹂久住如相识。
赖有蛾眉能暖客,长歌屡劝金杯恻。歌罢月痕来照席。贪闲适,帘前重露成涓滴。
"袭庄主真是雅人、真是雅人啊!"向奉东盯着索裙窄袖的歌女,一手扶头,乐得脑门发亮,索性除了冠放在一旁。
袭昊连尽三壶而神色未改,神秘微笑着压低了声音,"大人看这歌女姿色如何?"
"呃,还好......还好。"
"不如,今晚......"他笑容更俊,"大人的卧房已经安排在霜岁居,这就请吧。"
向奉东大喜,也不及道谢,整袍踱步而出,那歌女垂首跟了出去。
袭昊过脸来,"向兄的卧室在三盏楼,用不用让雍娘带你过去?"他一指旁边操琴的女子。
向楷于父亲的荒唐见得多了,此时被袭昊目光一扫脸上竟然不自然的有些发热,"不、不,还是我自己......"急步而出,那女子也在袭昊一闪眼间跟了上去。
只剩下明澈一个人坐在满室的灯火下,看袭昊倒悠悠然坐了下来,端了茶自饮。
方才还一片喧嚣,蓦地里安静异常。烛影摇红中袭昊把玩着手中茶杯,神情甚是惬意,却蓦地低低呻吟了一声。
明澈一怔,"怎么了?"
袭昊一手抚头,脸露苦笑,"向楷真够狠的......那三壶酒......我现在头好痛。"
明澈忍俊不禁"嗤"的笑出了声,袭昊转脸看他,忿忿然冷冷然的道,"兴灾乐祸,有什么好笑的。"一边说一边想起了方才的情景,自己也不禁叹了口气。
明澈唤过侍从吩咐几句,袭昊道:"酸梅汤、醒酒汤对我都是不管用的,倒不如你陪我出去走走,给风一吹能好了也说不定。"
"现在?"
"自然是现在,顺便送你回下处安歇。"袭昊起身接了长袍,忽然向明澈眨一眨眼,"今晚要不要人陪你?"
腾的一下明澈的脸涨个通红,他迅速起身向外走,袭昊跟在身后笑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害羞的,难道你嫌我这里舞姬侍婢容妍不够上乘?"
"......没有......你别胡说。"
"我哪有胡说?"
"庄主......既然头不痛了,就请在这里止步,在下告辞。"
"我送明大人。"
"不敢劳烦。"
"咦,这道奇了,你不用我送,难道要换上旁人?湘湘还是燕燕?纤纤姑娘怎么样?"
"......"
"呵呵,你走慢些,湘湘和燕燕不要跟来了,这位明大人面皮薄得紧......明大人,并不是你走的这条路啊,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静夜阑珊。
泠碧样的水面里有着堤岸上并肩而行的浅浅投影。
几丝未化的残雪被余风一送,烟一样飘到衣襟,飘到袍角,飘到池子里搅乱了满池明灯一样的星子。"彻寒居"剔亮的灯火照得屋中有了融融暖意,袭昊将明澈一送在送,终于在门口止步。
"这里可还合你的意?"
高屋、广厦,"已经很好了,多谢费心。"
"我一早吩咐人备下热水,你也累了一天了,这就休息吧。"说罢便往来路走,走了几步忽然回身,一手撑住半阖的门,向明澈道:"那件事情,你现在还气吗?"
咫尺间呼吸温热,由于离得太近,明澈本能的停住关门,向后让了一让,袭昊跟着向前,明澈不得已松手后退拉开距离,这才道:"你不是也受了罚,我们也不好再计较。"
"我......们......"袭昊重复了一句,乌亮瞳仁锋色流转,微微一笑,伸手替他将沉檀木镂花门缓缓合拢,"去睡吧......"
红蜡半残,氤氲水气,角落里的珐琅火盆中火色温暖。
一支梦甜香烧得蜷起了腰,明澈半是倦怠半是放松的躺在温热水里,困意渐浓。
风露中宵,谁会注意到彻寒居外伫立的身影。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
"嘭!!"
"哗!!"
一抹得意的笑容既使在暗夜里也夺目如许,不再加以掩饰,高大身影长身撞开了彻寒居的大门。
"明大人,出什么事了?"
画着岁寒君子图的屏风遮不住欲断的烛光,一掌将它推倒,就看到满室的狼藉。
几翻凳倒,珠帘四溅,支离的浴桶以一种分崩离析的残破摊了一地。
从巨大的浴桶里流出的水淌满了屋子,几要漫过男人华贵的锦袍。
书案旁、衣柜处、牙床边到处是水。
水!水!水!
明澈紧紧攥着白色的外衣狼狈的站在床边,手臂和小腿都因过短的衣衫而裸露在外。湿漉漉的墨色长发贴在脸上,在昏灯下更衬得额头肌肤犹如一抹白玉,水滴走珠一样滑过,洇湿了的肩颈的线条纤细而单薄。
纵使在冷静自持,目光也难免局促尴尬,苍白脸色半因热气半因紧张薄有红晕,这样的明澈......
这样的明澈呵......
"不知怎么......竟睡着了......"开口解释,却因一时气息不顺咳呛起来。方才动作已经快极,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再慢一点,那将会出现怎样的尴尬场面。
袭昊到了此时已是竭尽全力的克制,故作惊讶道:"怎么会这样?明大人没受伤吧?"
"......没......有。"神色中不自禁的露出困惑。
袭昊一眼便看了出来,微笑道:"你怕是睡得久了,我已经在庄子里巡视了小半圈,到你门前恰好听到了声响。若是晚了一些,只恐你没有人传唤,这才不请自入。"他的声音说不出的体贴温和,"今晚这里无论如何也不能住了。明大人若不介意,就请换一间屋子吧。"
明澈别无他法,叹一口气,"惫夜劳动庄主,实在惭愧。"
袭昊笑道:"明大人这话说得何等客气。"伸手递过一早就搭在臂弯里的长衫,"这里不同绵江,夜凉露重,明大人小心着凉。"
明澈一看衣衫,脑中念头一闪,霍然抬头。袭昊抢着道,"这件衣服是我先前备给自己的,打算在巡视的时候穿上。钦差初到山庄,一切布防都要我亲力亲为,我就是再懒也不敢在这上面怠慢疏忽了。你方才看我的眼神,是不是怀疑是我做的手脚?"
他既然挑明了说,明澈反倒觉得不好意思,默默点了点头。
男人不以为忤,仍然是优雅得体,"明大人的行李怕是不行了,"他所陈说的是事实,这室内衣柜所放的地方最低,下面早积满了水,明澈放在里面的衣服包裹估计早就浸湿了。"就算是要晾晒也得等到明天。今晚......只好再换个住处了。"
这男人殷勤体贴,不给他半点拒绝的机会,明澈无奈只好接了长衫。
"请庄主在门外稍等,我更衣就来。"
初春的夜凉意不减,即使男人长袍再厚再暖,明澈底寒。他微微瑟缩时连衣袍的褶皱也带着单薄的味道--从方才湿热的房间出来,头发都还只揩拭得半干。
袭昊默默挽过他的手臂,不着痕迹将体内真气缓缓渡过,明澈受困于寒不好推却,要道谢却被男人一个温和眼神尽数阻止。
他带着明澈绕过彻寒居径向前走,过层楹穿曲廊,步入中庭,便是一座四方庭院。院中一池寂水,几竿古槐,虽小,却也收拾得整齐俐落。
推开房门,点上烛火,明澈微微一震,蹰躇着止步。
这里--竟然好像自己在绵江的故居!
"奇怪么?明大人?"男人笑笑,将他拉到桌边。
案上是几卷散落的书,笔墨磨匀,却只在一张宣纸上书了"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分分明明,是父亲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