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你好像很关心他。"男子悠悠地道,"告诉我,为什麽?"
"放了他。"
"嗯?"
"放了他!"
一声冷笑,男子蓦地握住他的下颔,强迫他和自己对视:"为什麽这麽关心他?说!"
短暂的温情只是表面?这,才是骨子里的你吧?
失血过多的身体承受不了铁箍一样的箝制,明澈一瞬间痛白了脸。
"你应该知道,这一切都在我的操纵之中,包括你进不了绵江。"
"现在连向楷的性命都在我的手里,澈,你为什麽还是要反抗?"
"跟我走,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你。你该不会对做回明大人充满了兴趣吧?"
"我会好好爱你,现在,包括将来。所以──"
"跟我走!"
跟我走......跟我走吧......
喃喃而温柔的低语,像最蛊惑的引诱牵著自己渐趋茫然的心,一步一步向男人无法抗拒的禁锢里沈沦......
你,跟我走吧......
不知是因为疲倦的袭来还是那短暂的让人怅惘的......甘醇,明澈缓缓阖上了酸涩的眼。
每一次,心都轻易为你动摇。
即始被挡在家门之外,即始被你狩猎般近乎戏弄的追赶,即始在受伤时仍轻易落入你的毂中,
你仍能在击破我残留的坚强时,一遍遍同我描绘那如同空中楼阁般的......幸福。
为什麽会这样?
怎麽可以这样?!
披离的月光终於在巨大的黑暗中露出莹润的光泽,
像极了身边这个一身黑衣的人,苍白脆弱,却又美玉一样的疏离。因近距离的肢体碰触尴尬得颊间薄有红晕,却又抿紧了唇忍受着难耐的僵硬。
这是他的他......
压抑了许久的、纠葛得心都疼了的欲望再无法忍耐。男人低下头,饥渴地寻找著明澈的唇。
突如其来带著霸气热气的袭击让明澈大吃一惊,他竭尽全力一扭头,却因牵动伤势而大声咳呛起来。
却感到男人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一紧,又是一紧,自己已无力地倚在了他的肩头。
"澈,你怎样?"
後心一股暖气缓缓散到四肢百骸,是那个强势的男人。
明澈咳嗽不停,却仍坚定的摇了摇头。
终於拥住了日思夜想的即使隔著衣衫仍能感觉到的微微颤栗着的身体,以及这身体所带来的最熟悉的推拒和抵抗。
"澈,我很想你,一直都是......"
"可你,为什麽总要拒绝我?!"
"你说走就走,只当我会就此放手,我告诉你,不能!既然你舍得伤害我,我便说什么也要抢了你回来!这一路上不分昼夜的追赶,我甚至连一个囫囵觉都没有睡过。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布满了血丝?"
"绵江城早就知道你失陷在戬苍山庄,秦舫又不能承认在自己治下的失职,他当然不能让你进城,不但如此,他很可能还会杀你灭口,所以现在只有我这儿才最安全。"
"别再离开我吧,别去管什麽向楷,我要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澈,你答应我,你点一点头。"
明澈的身子明显的有了动摇,随即,冰凉而柔软的手臂迟疑著环上......男人的肩头。
惊喜像一波急浪般涌进脑海里,男人喜滋滋地唤道:"澈,你......"
却听一个冰沁般的声音淡淡的道:"收回你的手,退後!"
男人一怔,明澈道:"你明白我的意思,袭昊。"
比声音还冷的利刃赫然来自明澈手中,他穿过袭昊将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微一用力便是细微的血腥气。
"我手上无力,你最好现在就退开。"
"如果我不呢?"
"我会死。"
袭昊微叹,这一招的确奏效,缓缓抽出自己的手臂,退后。
似乎也在拉远著两人本就冗长的距离。
月下的明澈清泠而单薄,手中匕首闪烁的光晕刺得袭昊眼都痛了。
袭昊声音一沉,"你这是什麽意思?"
明澈手腕一翻,匕首又推进一点,冷冷地道:"放了向楷。"
袭昊细长的眼眯了眯,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锋锐傲气。
"澈,你学聪明了,竟然也使威胁这招。看来你还是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他刻意加重了"威胁"两个字,明澈眼神一黯,随即道:"你不必拖延时间。"
袭昊微微冷笑:"你要是现在想离开,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什麽要去救那个人?他对你,真的那麽重要?"
胸口的不适让明澈蹙紧了眉,他尽量让声音平静。
"我就算能走,你也不会放过向楷。"
何况,我还能逃得掉吗?
袭昊不会错过他凄然而乏力的一笑,他冷酷而讥嘲的道:"你情愿以自己换向楷一命?让我想想,这是你第几次牺牲自己去救向楷了?"
一回身,双掌轻击,两名黑衣人拖著昏迷的向楷走了出来,重重将他掼在地上。
"如你所愿,人交给你。"
向楷穴道被封,摊得像烂泥一样。
明澈勉力弯下腰,在他胸口背心处揉了揉,却因气短力乏没有解开。
袭昊冷冷一笑:"解开他腿上穴道,扶他上马。"顿了一顿,又道:"哑穴就算了,我懒得听他聒噪。"
黑衣人将向楷掀到马上,又替他推拿一阵,向楷悠悠醒转,第一眼,便看见憔悴苍白的明澈手里明晃晃的匕首。
向楷双手兀自麻痹,动弹不得,整个人却愤怒得咆哮著,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澈幽幽的眸子仿佛看著他,又好像什麽都没看到,他吃力地拾起地下的长剑,塞入向楷手中,
"向兄,向东一直走,五十里外有个小镇,到那你就安全了。"
"别回绵江......"
"......也别管我......"
向楷急得额上溅汗,他死死瞪著袭昊,换来袭昊一声蔑笑。
他不耐地一摆手,黑衣人猛起一鞭,马嘶鸣一声便窜了出去,向楷仍不断回头。
安静持续了很久,明澈一直恍恍惚惚,直到一人一马彻底的消失。
他慢慢转身,面对袭昊。
男人卓傲的气息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人都走了,你的匕首可以放下了吧。"他向前逼了两步,明澈无措的退後。
"站住!"
"我忍你很久了,你别激怒我。"袭昊声音波澜不惊,明澈却只感到刻骨的冷意。
"你要先答应我的条件。"
袭昊双眉一挑:"澈,你知道我要想击落你的匕首,至少有十一、二种方法,你还要和我讨价还价?"
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却仍抵不住虚弱的眩晕感,明澈觉得自己体力已撑至极限,洇湿衣衫在扩大,他咬牙道:"我有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第一,不准为难向楷......二,向楷走后,不准......不准用我做诱饵设毂害他,三、三......"他细如蚊蝇的道:"不准碰我......"
袭昊微叹一声,向他伸出手:"别撑著了,过来。"
"你究竟......答不答应......"
袭昊的眼神蓦地犀利起来,他定定看著明澈,一字一句地道:"匕首放下,我答应你......"
紧绷的神经一松,明澈终於可以放任自己陷入昏厥,在跌入宽厚温暖的怀抱之时,他听到男人近呼梦呓般的低语,
"......前两项......"
我只答应你......前两项......
二、水遇
之前。
冰澌悄溶,芳菲暗转,漠上的春天似乎总要来得晚一些。
但路边时而欣喜破土的青草还是让人嗅到了姗姗迟来的春意,薄醉微醺一样的舒畅。
折一枝错结盘绕的枝,上面星星点点的微绿涂著悦人的亮色,向楷俊秀的脸上有了孩子气般的笑容,他冲著身後信马而来的明澈喊道:"谁说塞北无风景,便是骚人雅客也未必能画出这幅踏青图来。"
明澈在马上微微仰首,薄薄的阳光便从额角斜披上青年的肩头。
他漆密的睫毛下勾勒出淡色的影,在光下略显苍白的脸上笑容温润暖人,"我真不明白你为什麽不和队伍一起走,害得向大人为你担心。"
向楷一扬眉,神色间英气勃发:"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嘛要被圈在他身边。何况我也受不了他那套繁文缛节,等这次招安完毕,我还回去做我的捕头,他还回去做他的兵部侍郎好了。"
明澈看他孩子气十足,笑了一笑,不再接口。
向楷却又回头问他:"倒是你,放著世袭候爷不做,巴巴的跑回家乡当参将。也不看看你这周身上下哪有一点丘八爷的样子,没得让那群乌糟汉子熏坏了你。"
明澈低头,轻轻拍了拍马背:"父亲一辈子只想为朝廷做点事,我又怎能借著他的名头享福。马儿马儿,你说是不是?"
他音色清澈,优雅闲适的向向楷一笑,自提了缰绳道:"难得出来一次,咱们也游春去!"吆喝一声,纵马而出,素色衣衫喇喇飘展,带著一袭风发意气。
向楷大叫:"喂喂,澈,你丧期以过,为什麽还要穿一身白,抢光了我的风头了!"
提马疾追,一路笑声不断。
路途虽荒,却也并非人烟稀罕。偶尔在路旁经过三三两两说笑著的乡民,提锄担犁,一副和和熙熙的景象。
明澈静静注视著乡民平和的神色,忽然道:"戬苍山庄倒也并非遗祸乡民。"
"哦?"向楷不以为然,"朝廷下旨招安,就是不愿惊扰到百姓,悄没声地替地方除一祸患。"
"可是我一路打听戬苍山庄,他们对庄主袭昊不但不厌恶,似乎还很尊敬。况且袭昊也在地方上做了很多利民之举,往年的春种都是戬苍山庄低价拨给的,秋收时还派人帮乡民打垄。
向楷微微冷笑:"收买人心谁不会?春种秋收的事你又没亲见。反正我爹这次办的是皇差,势必要让袭昊皈顺天朝,他要是敢反抗,我就......哇!!"
突然大叫,倒吓了明澈一跳,原来是路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鹿,正瞪著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神色可爱的打量著两人。
向楷心头一喜,从背上摘下弓来搭箭便射。那只鹿似乎也发现了危险,一扭头急急往北逃窜。向楷哪肯罢休,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
明澈伸手一带他缰绳带了个空,急忙加了两鞭飞马追赶,大声劝喊著:"这鹿杀不得,向兄,快停下!"
一追一逃间,转眼已奔出里许,鹿固然拼命逃亡,向楷也紧逼不舍。
他的坐骑脚力极佳,此时又是竭力追赶,再奔一会儿,鹿已在他射程之内,他弯弓搭箭,略一瞄准,便听明澈急急的声音道:"快住手,不要杀!"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向楷左臂张弓,右手一松,箭矢疾电般向鹿射去!
明澈阻止不及,暗暗叹息,忽见左首白光一闪,"铮"的一声,一物斜飞而至,在箭上一撞双双直插入地,箭尾犹自嗡嗡颤动。
这一下变故突然,向楷固然即惊且怒,明澈心下也是一凛。
好强的内劲。
丛林间一匹枣红色的马游悠踱出,马上的人宽袍缓带、神闲气定。他左手把玩著一条石青色的扇坠,一双熠亮的眸子光采流动,定定地注视著明、向二人。
明澈这才发现,方才拨掉向楷箭羽的,不过是一把折扇而已。
──扇坠犹自留在男人手中。
向楷低头看了看箭,又看了看那只惊慌著躲向男人身後的鹿,
"这是你养的?"
男人一笑:"不是。"
三分矜贵三分睥傲的笑容里,还有三分说不出的──漠视。
向楷被这男人笑得心头起火,冷冷地道:"不是你的,你管什麽闲事!"
"我管的不是闲事,"男人脸色依旧沉静,却道:"谁准许你们在这狩猎?"
空气里忽然多了些什麽,向楷张了张口却什麽也没说出来。
一片只萌了芽的嫩叶在树梢上晃了两晃,随即像撑不住重量似的从三人之间冉冉飘落。
无名的压力逼得向楷呼吸为之一窒。
沉默片刻只听见明澈清扬的声音道:"我们不知此地的规矩,原是行事莽撞。"他拱手一揖,"还祈兄台见谅。"
男人略偏头,目光流连在明澈脸上,淡然一笑:"贵姓?"
"在下姓明,单名一个澈字。"
"佛家有云,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似琉璃,内外明澈。"男人鲜明的五官勾出很漂亮的笑容,但比这笑容更吸引人的是他的声音:
"好名字,可是--这母鹿已怀了身孕,你们知不知道?"
明澈未妨男人话题急转直下,微微一怔下意识的道,"不知......"抬头,正好迎上男人对望过来的眼。
黑得深不见底的眼里,海一样幽深星空一样广袤,仿佛带著慑人心魄的魅惑,让明澈不由自主的望进去。
目光相交的一瞬间,可以清晰看到男人眼底不加掩饰的欣喜和些许讶异。
恍恍惚惚的,便有什么东西决堤漫卷了上来,带得心底微微颤动。
就像被一只柔软的手执意牵扯著,慢慢拨动著隔世的记忆,翻涌出酸酸涩涩......以及不知名的感觉......
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这男人的目光竟然带著太阳般鲜明炽烈的灼热......
一种......将被燃烧的灼热。
只一瞬间的困惑稳稳落入男人眼底,他神色一敛,正色道:"两位要捕杀这怀孕的母鹿,不知是为了饱口欲还是为了练箭法呢?"
视线在插在地上的箭上一扫,向楷登时涨红了脸。
他嗫嚅道:"原来这鹿......我们不知道......确实不知道......真对不起。"想了想,诚诚恳恳向男人揖了一礼。
"两位看来不像本地人?"
"正是。我们来自绵江。"
"哦,那就难怪了。"男人微微一笑,神色顿和,他这一笑风缓云舒,两人顿觉方才紧绷的一口气缓了下来。
"我们这里最忌无故猎畜,别看这鹿平日也偷吃些庄稼草叶,但鹿乳鹿茸都是庄中一宝,善加收集每年可以为庄子里换回银钱布帛,再均分给庄中老少。因为大家对这些畜牲的管束也松了些,想是不小心惊了二位的马。"
"哪里哪里,仁兄太客气了,都是我们不晓事,险险就弄成了祸事。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