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闲问,你们这几年不是收入满可观的吗?
母亲瞪他一眼说,那个钱要存着不能用的。
为什么?
你有钱给自己讨老婆?到头来还不是要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帮你。
小闲低头应和,听母亲继续说。
你看看人家,和我们差不多大的都快抱孙子了,连林菱这张娃娃脸都要订婚了。你还不知道在哪里飞呢。
我也是找不到呀。
什么找不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乱七八糟在想什么,妈告诉你,做人要实在一点,不要老是天花乱坠,踏踏实实找个人过日子是要紧。
知道了知道了,我带你们逛逛别的。
接近年末的天气很冷,没走半天小闲就已经渐渐感觉体力不支。眼看父母却还是兴致高昂的样子,不由又是高兴又是羡慕。他抬表看看发现已接近中午,于是在附近找一家面馆坐进去。
吴越人家铺子不大,推开门是舒缓的暖气混合着一股浓浓的面香。扩音器里不停在播着黄梅戏,咿咿呀呀不知所云却别有风情。
欢喜地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父母点的是两碗鱼香肉丝面,小闲要了香菇面筋。
他说,这家店的香菇面筋是甜的,你们要不要也点一盆浇头?
母亲迟疑地瞟他一眼,掏出纸巾细心地擦拭桌面,碗筷,调羹。她说,你不是原来不吃甜的吗?
小闲僵了一下。他点着手指,摇头晃脑胡乱说,中国菜色博大精深,都要尝一下才不妄做人。
食物很快端上桌,浇头和面分开,海量的大碗,份量很足。
母亲还是习惯性地把碗里的面拨出一大团给父亲,男人夹一块鱼放到她碗里。
啧,你又来了,我又吃不掉。
小闲笑起来,这出戏,每次三口之家出门吃饭必定会上演,经济不宽裕的时候是如此,经济宽裕的时候亦是如此,永远乐此不疲。
父亲骨节分明的手上已经有三两点老人斑,母亲的皮肤也不再紧绷。
儿子啊,你不要怪妈多嘴,我这次过来总归觉得你瘦了,精神也不大好。
我没事,妈你多心了。
真的没事?
真的。
那就好,唉,虽然说你现在有独立经济能力,不过我们终归是不放心呀。我们也老了,总有一天要离开你的,你老是这样一个人也不是办法。
小闲鼻子一酸,硬生生吞回眼里冒出的涩意。默默低头去拨弄碗里的面条。
我知道的,我知道。
父母用完餐,去上厕所。小闲起身到前台去结账。
这家店东西还蛮好吃的吧?
身后座位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细嫩的嗓音。
嗯,是不错。
男人有些笑意的回答。小闲手里的钱夹一抖差点落到地上。吸口气,他抱着一丝希望往身后的座位看去。
果然是严驰,想要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
女人涂着浓烈的香水,面貌精致,有一张杂志脸,很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名字。她紧靠着严驰,神态亲昵。
目光飞快掠过严驰面无表情的脸孔。小闲心里凉了半截,便一步一步走开。
女人问,他好像认识你,你朋友?
严驰说,我们不太熟。
如履薄冰的相处一碰到障碍,马上就会变得千疮百孔。其实是不想摆脸色的,但多日积压下的不满和惶恐让明明是不想说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回。
严驰一把拉住小闲的胳膊,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幅理所当然坐到桌前准备等晚饭的男人,却忽然被告知今天没有饭,要吃自己叫外卖。他想不通怎么早上还好好的,一回家就莫名其妙闹脾气了。
小闲奋力挣脱,冷冷一笑说,严大少爷,您这不是和我不熟嘛。陌生人的饭你也敢随便吃,就不怕我下毒害死你?
严驰露出一个疑惑不解的表情,马上又收回双臂,挑挑眉毛,同样冷冷回视小闲。
呦,怪不得人家老说贵人多忘事。还真要我提醒你,中午,面馆里。
一抹狼狈飘过他的脸上,但很快被镇定掩盖。不过小闲知道,依他的个性是不屑编出理由来搪塞的。
严驰说,混我们这行对外不能说实话。
对外?
那个女人是我这部戏的搭档。
哦。
小闲点头。他问,说我是你朋友很丢脸吗?
不是,和我扯上边容易被挖私生活。
一跳坐到沙发扶手上,两只脚板悬在半空晃荡。小闲若有所思地低着头。他说,我懂了,我不会随便和你扯上关系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两手渐渐握紧,严驰小手臂上蜿蜒的青筋突突地隐约起伏着。他一把抓过小闲的衣领,恶声恶气地说,你说清楚。
你不是不想我和你有关系吗。那我离得远远的不正和你意?我走总可以吧?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走。
走?他凑近小闲的脸,一字一句逼视他。然后好正大光明投入霍子都的怀抱?
哈?小闲愕然。他差点失笑出声。严驰,你有病,我们俩的事你扯到他头上干嘛?
你有种发誓离开我不会去找他!
几乎接近咆哮的样子反而让小闲慢慢冷静下来,他一掌挥开严驰钳制住他的手。慢慢说,就算我去找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妈的,我不准!
小闲堵住被震到发痛的双耳,他说,严驰,你不想明天上报就小声一点。
焦躁感不断涌上,眼前正处于思维混乱期的男人不停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别晃了,我头晕。
于是,都静下来,两人又开始对瞪。
小闲说,严驰,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自由?我喜欢和谁在一起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把我当作你的什么人?
严驰脸色僵硬,他撇撇嘴,说不出半句话。
你不会是嫉妒吧?
哈。嫉妒?严驰干笑一声。你有妄想症?
那你为什么不允许我找霍子都?
时青时白了一阵,他硬生生从齿缝里憋出一句话。我他妈看不惯你滥情!
滥情?你说谁滥情?
是你自己说喜欢我的,才过多久又勾搭上别人,不是滥情难道还要给你立个牌坊?就知道你们这种人没什么节操!
你把我当鸭子?!
小闲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气到用不停发抖的手指指着他。
我们这种人?什么叫我们这种人?你以为我愿意,讨老婆养孩子儿孙满堂的日子谁不想,能过正常的日子谁不想过?要不是真的喜欢你,谁愿意每天偷偷摸摸看人脸色?要不是真的喜欢你,谁愿意死皮赖脸被你打还留在你身边?
说到喉咙发噎,嘴唇发白,头也一阵阵抽痛起来。严驰神情有些古怪地望着他,猜不透在想什么。
你别忘了。小闲不怀好意地扬起嘴角。那天晚上强吻我这种男人的还不知是谁呢。
不得不承认,此时的他话里有一些些复仇的快感。
被戳到痛楚,本来就夹枪带棒的人更是口不择言。严驰冒着火光一把拉开门,恶狠狠说,好啊,那么想走你就走啊,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我干什么要费事把个同性恋养在这里?你小子有种出了门就永远别滚回来!
小闲被他话里的狠劲刺得混身一颤。当初义无反顾跳进火坑的时候,就有觉悟会一辈子因为这个不光彩的身份遭人指点,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听听当耳边风也就过去了,但现在被自己喜欢的人,指着鼻子拿这事当武器,恐怕普天之下能受得住得也没几个。
是,他知道严驰是循规蹈矩的人,台前幕后光芒万丈,需要正常生活,会在阳光里过完一生。和他比起来,本来自己就无任何优势可言,再加为了这段感情,耍赖,撒泼,像个女人一样心甘情愿煮饭做菜,做尽他以前想都不会去想的事,什么当年的梦想,愿望早就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整个人已经几乎到卑微的地步。
这样的他有时候连自己都会厌恶起自己,更何况严驰。
但,即使是这样,也不能忍受他有事没事就用同性恋的帽子来扣他。
同性恋怎么了,同性恋也是人。
同性恋也有爱人的权力。
没害到别人,没作奸犯科,同性恋凭什么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在社会上挺直腰板做人?
小学的作文老是教得真贴切,原来真正沉默的时候确实是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得见。
严驰大约是有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动动嘴唇,没有再开口。眼里有的怒火也慢慢黯淡下去。最后终于缓缓放下指着门口的手,无声地看着小闲。
钱小闲抬头迎上他,顿了顿。跑回屋里,胡乱把桌上床上的东西一股脑全部往箱子里塞。他觉得有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发不出来,既不是伤心也不是愤怒,就只是哽着。
他钱小闲是谁啊,从小到大被父母捧在手上怕坏,含在嘴里怕化,别说打,红脸都没过几次。跑到这里以后先是冻一夜再挨玻璃,被别人强吻还要受侮辱。喜欢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他背着包,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就冲出门。严驰一脸铁青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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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经济里的旅馆再简陋也明着黑钱,小闲舍不得。思前想后只好先拖着行李到公司上班。
一干人大眼瞪小眼看着他大包小包冲进科室。
两三个同事很快围上来七嘴八舌,他们问,小闲你准备长途旅行还是移居海外?
小闲干笑,说我没这个闲钱。
谈笑间,主管神色阴郁地走上前,众人一看形势不对,都作鸟兽状散去。
小闲厌恶地向后退了三公分。
男人油头粉面,掩盖不住的臃肿腹部被紧绷的西装勾勒出明显的弧线,随着脚步一抖一抖。中年的面皮松弛却偏偏做出一脸猥亵状。
他敲敲小闲的桌子,说,钱小闲老板找你。
其实在场所有人看他走过来就大约猜出是怎么回事。老男人以前有意无意就喜欢调戏小闲,茶水间,聚餐,送文件,任何一个机会都不放过。对于间接调戏,小闲还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现在工作不好找,只要没真的动手,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谁料到,前几日下午,竟然乘厕所无人,色向胆边生想来个霸王硬上功,被小闲狠狠一脚差点一头栽进马桶。
可想而知,他的这双小鞋是被穿定了。
小闲一顿,听男人冷哼一声扬长而去,气到恨不得手起刀落立时砍下他的命根子。
同事们待他走了以后都围上来劝慰,但也仅仅只是劝慰,人人都看重现在这个位子。小闲知道,今天是凶多吉少。
果然,进了总裁办公室,就看见老板桌后的女人一脸歉意地看着他。
她招招手让小闲坐下。
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空气有些沉闷。
小闲说,老板,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一会儿理一下东西我就走。
年近不惑的女总裁,精明能干,虽然五官算不得漂亮,却有一股号令群雄,一统天下的凌然气势。是个les,但照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生活忙碌却也滋润。小闲暗地里一直很羡慕她。
女人开口说,对不起,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但他有个太大的靠山,威胁到这里的存亡,所以我只能牺牲你一个。
小闲点点头,微笑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管一家公司也确实不容易。我理解。
女人却愈发难过起来。这就是天性,再强势的女人,无论商场上怎样和男人并驾齐驱,无论工作上怎样心狠手辣不留情面,戳到伤心无奈的地方,依旧留有女人最原始最柔软的一面。
叹口气,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和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小闲。
她说,这是我私下和朋友交换用的名片,我欠你一个人情,将来如果用得到,请不要客气。这钱,我想你有段时间找不到工作会不方便,也算是我私人给的。
小闲接过名片,看一眼信封,说,钱我还不缺。
女人又说,那就当我借你的。
小闲还是摆摆手,转身退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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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第一场雨竟然就在今天下起来了。
老子前辈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小闲拉着行李有点发冷地站在严驰大楼底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回来,为什么早上才理直气壮包袱款款离家出走,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灰又没骨气地跑回来。
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很想窝在那张大沙发上,抱着靠垫撕咬泄愤;很想一头栽在大床上,睡个一百年不醒。
楼下的保安换了一个新人,拦住小闲不停盘问。
小闲背包拖箱,浑身被雨打湿狼狈不堪的样子让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死活不放他进去。
他说,不可能,早上严先生还告诉我任何人都不放。
小闲一愣,他呆呆问一句,早上?
对,就是今天早上,严先生出门的时候清清楚楚告诉我,谁来找他都不能放行。
小闲当头冷水浇下,几乎想当场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你真的可以绝情到这样的地步,严驰,好,很好,算你狠!算我上辈子欠你的!
他默默背过身,走到门外廊檐下,满眼茫然地看着外面的磅礴大雨。这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一天未食的肚子咕咕直叫,兜里的现金大概还不够宾馆里住两天,早知如此,上午就应该大大方方收下那叠钱。
管他什么骨气自尊,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天色渐渐暗下,湿冷的衣物被风吹地紧贴在皮肤上,寒意一波一波笔直射入体内,激得他不停打哆嗦。年轻的保安有些看不过,走来要他到保安室里坐一会儿,说不定严驰马上就回来。
小闲摆摆手,他说,严驰一工作起来,没个三两天是不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大概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
唬得保安一愣一愣的,直问他,那怎么办,要不我打110?
小闲翻翻白眼,叹口气,拨通电话。
子都,你在哪里?方不方便把我这个流浪儿收留一晚。
保安小伙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霍子都一路用媲美007的速度飚车而来,又把小闲一把抱在怀里上下齐手。口气里还是一贯的慌张。
小闲,你怎么会这样?啊,出什么事了?
钱小闲忍住头晕,按着他忙不停的手,说,你再不把我带回去我就真的出事了。
一面说,一面忍不住鼻子发酸,压了压,终于还是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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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说得好,条条大路通罗马。
路自然是有的,也自然是可以走的,但却未必都是活路。而且有时候,明知是死路,还是会去闯。这就是身为人的悲哀之处。
在霍子都家窝了一天,他什么都没问,忙里忙外,端茶端汤,嘘寒问暖。让小闲心里的愧疚一天比一天重。有时候他甚至想,子都啊子都,这辈子不行,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把下辈子赔给你。
然后,第二天中午,正想打起精神重新找工作的时候。严驰怒气冲冲找上门。
小闲听见他站在楼下同霍子都吵架。
严驰说,他人呢。
霍子都冷冷淡淡回他,你说谁?
你少装蒜!我知道他在这里,叫他出来!
我不知道你说谁,这里只有我一个。
霍子都,你他妈给我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钱小闲你给我出来,是男人就别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
小闲心里的火气一下子被他激起,刚想窜下去理论,只听霍又说,就算在我这里,你又凭什么让他出来?他是你谁?你凭什么一幅抓奸在床的表情?
伸出去的脚又缩回来,小闲自己也很想听听严驰的回答。
严驰一顿,说,我们俩的事你别管,当你是哥们就少趟这淌浑水!
避重就轻的说法更是激起霍子都的不满,他冷笑一声说,浑水?你怎么不问问自己这浑水是怎么把他差点淹死的,要找这灌水的人反倒还贴了外人的冷屁股!
他找过我?他怎么可能找我?
又是数声冷笑。
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向我求救?你以为他第一时间会想到我?你以为他心里摆在第一个的是谁?
严驰愣住,结结巴巴解释说,我,我不知道,他……我………
小闲一忍再忍,终于带着一脸悲愤冲下楼梯。大喊起来,你来干什么?你不是把我赶出去了吗?你来找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