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殇————薰薰
薰薰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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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少年面前,看他潜伏在光影里的脸。棱角分明,英俊不凡,他认得,这是十五岁的自己。
就像对着一面镜子,回望前世种种,却无法开口无法沟通。
男孩说,妈,今天放学学校有足球赛。
母亲站在阶梯上,抱着手臂看他,没有回答。
他说,就一次,结束我就回来。
严驰,在学校你要有自制力,你爸爸和领导是熟人,你不能让我们丢脸。
男孩低下头,转身默默钻进车内。
他没有拒绝的权利,亦没有反抗的能力。家庭条件富裕,父亲是教育局的高层领导,交际手腕高明,人脉极广。任何事都可以不废摧毁之力地帮他办到。走到哪里都有父亲的熟人。
母亲婚后就委身为家庭主妇,有大把时间大把金钱去做别的女人想都不敢想的事。逛街跳舞交际聚会。有大把时间却从来不放在他身上。
她只是隔一段时间就把规划好的路线放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你必须做的。
她说,反抗是没用的,我是你母亲,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做。
除非你可以离开我们独自生存。
一面说她一面修着完美无缺的指甲。
当然,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有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回来。
男孩躲到厕所,把水龙头开得老大,用力刷洗手里的餐具,细细的眼泪爬满他的脸,他压抑住全部声线,肩膀剧烈颤抖。
有人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是一个漂亮的陌生男孩,神情倨傲烦躁。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男孩骂他,我操XXX,哭你娘哭。
凶狠的表情,粗俗的言语,却骂得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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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家,打开门。
母亲铁青着脸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一个月见不到几次。
爸。他叫。
母亲朝他招招手说,严驰,你过来。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一面观察父母的脸色变化。父亲和单位的同期女子有染,别人年轻貌美,对父亲百依百顺,甘愿做他地下情人。父亲于是提出离婚。
母亲说,我不会离婚的,小孩也不同意。
严驰很茫然,他不懂自己的意见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重要。父亲的外遇听起来好像是隔夜报纸上的花边新闻,与自己毫无瓜葛。
母亲冷笑,她说,你有本事就离,离了我把你的事公布于众。
女人的不择手段向来可怕。严驰知道,母亲害怕的是失掉父亲这座大金库。习惯挥霍的人根本无法在平实的生活里过活。
最后父亲说,你要这样,我每个月可以给你钱,但这个家,我就当没有过。
他越过严驰,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年过不惑却依旧挺拔的姿态,带着一股陌生的棉布香气消失在这栋房子里。严驰突然拔腿跟着跑出去。跌跌撞撞穿过大捧盛放的桂花追到门口,看见父亲挽着一个温婉美丽的女子。
爸。他大声喊。
男人回头,远远看着他。一阵风过,树上枯黄的梧桐树叶接连飘落,铺成一地残败,散发出植物腐朽辛辣的死亡气味。
父亲走到他面前,半蹲下身,平静地凝视他。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着父亲的脸。英俊带着些微皱褶,鼻翼双侧延伸出两条浅浅的法令纹。目光平和安定。
第一次觉得面前的男人是如此伟岸如此的的不可逾越。
父亲说,对不起,严驰,对不起。
他咬住嘴唇,牙齿在细嫩的皮肤上烙下一排红印。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疼痛却毫不自觉。
他突然扑入男人的怀里,第一次用手紧紧环住他的背脊,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他嘶声痛哭起来。泪流满面,他把所有从体内流出的液体都留在父亲的外套上。
父亲说,严驰,男人,不能哭。你要去做你想做的。严驰,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骄傲。

大学,他考到香港。去艺人培训班。出色的外表不凡的潜力,很快被导演看中。尚未毕业就接拍大戏。接着就是宣传,再后来就是出唱片,终于一路走红,从此不可收拾。
他打电话,对母亲说,我已经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我要离开你。
女人还是冷笑,你是我儿子,我既然能够生下你,就能够毁了你。
他说,你离开我父亲,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严驰挂断女人不断叫骂的电话。他闭上眼,心底凄凉。当初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豪门太太,已经沦落为除了金钱一无所有的女人。
结婚的时候,她试图控制父亲,作为她炫耀的工具。生下自己,她试图控制他,作为她展示的道具。她要他们自动臣服于她,她要倚靠他们来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现在,一切的禁锢已经被冲破,所有的平衡亦被打乱。两手空空的女人,还可以支持多久。
再没有人会在乎她的话,没有人会把她当作最亲密的人。
没有人。都离去了。
他对自己说,严驰,接下来只有靠你自己了,你要谨慎决定每一件事,你要好好踏准每一步脚印,你要超越所有的人,你要站在世界的巅峰。
你要让他们看看,没有你们我可以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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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突然惊醒过来。头痛难当。手心额头汗湿一片。
严驰从晕眩中慢慢清明过来。
他起身走出客厅去喝水,浴室的门大开,冷风透过洞敞的玻璃窗呼啸着向里奔进。月光,一丝丝的亮打在洁白的瓷砖上,映照出斑斑尚未干涸的血迹。
头顶的花洒被掷在地上。
记忆突然开闸般涌入。严驰胸口一窒,双手不可竭止地颤抖起来。他大喊,小闲,钱小闲。
无人回应的空房突然变成死一般的寂静。严驰疑心自己是否尚未从梦中逃脱。他踢开客房的门冲进去,纹丝未动的被褥,冰凉不带一丝人气。床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双拖鞋被整齐安放在门口。
行李箱背包全部都消失不见。
严驰夺门而出,在深夜黑暗的街道上拔足狂奔,仿佛是多年前那个追寻父亲身影的小男孩。
小闲,小闲你别走,你千万别走,是我不好,真的,我不想伤害你,我就是控制不住。我不是生气,我是觉得恐惧,我抓不住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不能爱上你,我害怕。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千万不要离开我。
一排路灯坏了好几个,忽明忽暗,在水泥地上透出诡异的影子。只有自己清晰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他径直往前奔,没有亮光,没有出路,他不知道哪条路才是对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再次就这样失去一个人。

小闲拉着行李靠在树干后,看严驰风一般掠过。他的脚步透着惶恐。第一次看见如此惊慌失措的他,为了他的离开,满世界的寻找。
伤口还在剧烈疼痛,其实自己也很茫然。严驰粗暴,但似乎又不只是单纯的,惩罚性的粗暴。他在他月光下的眼睛里看见了惶恐,像一只被困的幼兽,找不到对的方式来发泄他内心的不安。
自己一气之下的离开根本是自欺欺人,还未走出这片住宅区脚步已经迟疑,但绝不可能轻易回去。于是就在这里,在圣诞夜的街道上默立了三小时。他在等,等一个等得到,或者一个等不到。
背影飞一般跑远,又飞一般跑近。黑夜里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只有严驰失常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
他蹲下,紧紧环住小闲瘦弱的背脊,把头埋进他的肩窝。他说,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离开我。
林菱,人类的爱情到底是如何能够一刻说着喜欢,一刻又撒手离去?
这大概只是自己或者别人错以为的喜欢,一种心理暗示,真相不明,所以只能支撑到考验来临之前。
那么,人类的爱情又是怎么做到一面被伤害一面又无法逃脱?
这是命里的劫数。是你我的劫难。
有时候我会错以为自己至少是有一点被爱的。这真的仅仅只是幻觉吗?幻觉到底要如何去分辨?
不要问我,因为我也同样心存迷惑。我们的区别在于。你学会思考,而我学会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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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太阳,让人心生愉悦。
起床的时候,窗上一大片浓雾,隔夜的露水在窗沿结成细细的冰霜,封住窗户。在静默里等待太阳的出现。
小闲伸手去抹窗上的雾气,恍然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身边蜷缩的人还在熟睡中,沉默的脸,略暗的神色掩盖了平日里所有的光华与霸气。身体向右翻睡,背脊微微弓起,双膝上缩,虾米状的睡姿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叹息,指尖一点一点抹平那人眉心的褶皱。想要起身,却发现衣下角被他牢牢攥在手心。
节假日,三天短休。平时一刻不停的催命答录机,此时却一派安静,想想他大概也没什么通告要赶。
睡就睡吧,难得赖一次床。小闲翻身复又躺下,瞪着眼前这个毫无防备的睡颜,慢慢把头靠过去,脸颊轻轻贴上他的头顶,蹭一蹭,柔软的短发在颈部骚动,幸福的感觉顿时溢满整个胸腔。
人心不足以吞象。
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朋友开玩笑问他,人在得到幸福之后还会想要什么。
其实答案不是唯一的,一个人的回答都有一个人的道理。他当时一下子想到很多词,譬如时间,譬如自由,却在最后关头,他说,更幸福。
朋友笑他,一个不思进取的人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贪得无厌。
人当然会有完全不思进取的,却很难出现绝对无欲无求的。气在,命就在;命在,心亦在;心在,情又怎么能不起丝毫涟漪。或大或小,一辈子的时间总有些事免不了计较则个。小时候,他的梦想就是做一个世界上最懒最游手好闲却又最富有的人。
如果可能的话,只懂享受不管付出。
但是现在,上天却偏偏要他付出了也没办法享受,正是报应,来得巧,来得好。
他很好奇,一会儿醒来的时候严驰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昨夜发生的种种。半年之约还余下六天,要么就给他一条明路,要么就痛快给他一刀。
想得出神,没注意到眼皮底下严驰已经醒来多时。
一回神,小闲对上一双睡意未退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双目交汇的一刻,掠过一丝,狼狈。
小闲坐起身,向外退了几公分。
早。他微笑。我泡咖啡,你喝不喝。
屁股还是隐隐有点痛,留在体内的东西虽然已经稍微清理过,但也并不彻底,不知道会不会发烧。他估计自己走路的样子从背后看还是有些别扭。因为严驰尴尬的声音正透过卧室的门传到厨房。
他问,你,还痛不痛?
小闲端了两杯黑咖啡进屋。宽大的衬衣下摆盖住他赤裸的双腿根部,昨天回来以后洗完澡,胡乱上过一点金霉素药膏,怕沾在内裤上浪费就用衬衣一遮被褥一盖,趴着睡了事。
总归有一点,也还好。
严驰迟疑的视线在小闲下半身转了一圈,大约觉得不好意思,翻个身,背对他一个人发闷。
小闲问他,你没有通告?
和女角的班次合不上拍,摄制组停两天。
哦,那你也正好休息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里,严驰一直都茫然,小心翼翼地和小闲相处。他没有发现小闲的愤怒,没有发现他可能出现的歇斯底里,哪怕是一点点,他都找不出。小闲甚至从未质问过他。严驰的心里有一股持续的疼痛在蔓延。
他无法深入小闲的内心世界,无从得知他究竟被伤得有多深。
严驰知道小闲虽然大大咧咧,虽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但他,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不曾触摸过伤害。
只需一点,就容易全面崩溃。
于是他又开始彻夜彻夜重复地做梦,梦里是那双月光下空洞的大眼睛,流着泪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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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方糖和奶精都用完了,鸡蛋也没有了。
哦。
我说,不如陪我去趟易初莲花。
严驰没回应,小闲以为他不愿意,就取笑他难得可以体会一次家庭煮夫的机会不要白白浪费。没料他慢慢转头,一脸狐疑地看着小闲,憋了半天问一句,易初莲花是什么东西?
小闲失手差点打翻咖啡杯,他愕然,努力想在严驰脸上搜索出一丝玩笑的痕迹,结果大失所望。他突然想起来,严驰家的报箱里,从来没被塞过类似的大卖场广告。按理说,就算不是他们的会员,也会定期有人强制送上广告特刊。
小闲扶住额头问,你家以前的东西都是哪里来的?
不清楚,都是佣人管的。
那逢年过节呢?逢年过节你父母难道就从来没带你逛过卖场?
严驰的脸上显出更迷惑的样子。他问,这和平时逛有区别吗?
小闲想他自己脸上现在应该是满腔怜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面色闪过一丝恼怒和潮红。
严驰说,想要的东西不是随时都可以买到吗,关那个该死的鬼节日什么事?
他说的是实话。严驰小时候,缺乏母爱,缺乏父爱,缺乏关心,缺乏理解却唯独不缺钱,有钱能使磨推鬼,钱不缺自然任何时候买什么都不成问题,节日不节日都一样。小闲仰起头看窗外冬日的第一缕阳光正斜斜照进屋。他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最期待的就是过年之前,一家三口去卖场添年货。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家庭平时花钱自然不可能随心所欲,但到了年前,通常自己一些琐碎的要求都会被满足。牛肉干,果冻,巧克力这些都是每年必买的,父母会尽可能地挑一些平时不舍得吃的菜,不舍得用的东西。老妈和他一路唧唧歪歪争辩,老爸只在一边默默推车。
过年办年货的过程是最愉快的。
小闲瞟一眼脸色发臭的严驰,干笑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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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镜帽子全副武装,小闲摇头,他说,大卖场里人人都盯着自家篮里的东西,就算你是刘德华也没人会管你。
不得不承认,这两个男人,一个是欲盖弥彰的模特架子,一个是明目张胆的漂亮清秀,混到人堆里,想不引起注意也很难。
大大方方把推车扔给严驰,小闲一溜烟跑到咖啡货架前。
严驰在后面边跟边皱眉头,他说,不要告诉我你买速溶咖啡。
小闲白他一眼。大少爷,有的喝不错了,讲究那么多干嘛。
回头看他,站在一长排超级咖啡前,认真地一盒一盒研究。小闲跑到他身边,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吗。
严驰说,不知道,我从来没喝过。
他从娘胎生下来就被告知速溶咖啡是平民的东西,上流家庭不允许进门。所以鄙视速食不过是一种条件反射。
小闲撇撇嘴,夺过他手里的咖啡放回架子上,又塞给他一盒彩虹庄园,说,不知道就没资格说不好,你至少要等试过了才能去评论好坏,年纪一大把还那么肤浅。
严驰若有所思地看看他,一反手把咖啡抛入身后的推车里。
小闲以前是从不相信世界很小这四个字的。因为他基本上从不去注意走在路上的别人,即使遇到熟人,也完全看不见。
但是今天他信了,世界原来真的很小。林菱和霍子非就突然像拔地而起一样在他们面前出现,神态亲密,坦然自若,丝毫不在意售货小姐好奇窥探的目光。
小闲叹口气,这两个人和这边两个一样,要不引起别人注意,太难了。
还没开口,林菱已经挥手,像一只小狗一般摇着尾巴跑过来。他大声说,好巧啊,你们也来采购?
严驰和霍子非点点头,他看林菱的时候眼里掠过一抹惊艳,但没有惊讶,亦没有询问。
他对着霍子非笑说,原来是他。
小闲问他,你知道林菱?
知道,子非早就和我说过。
那他昨天订婚你也知道?
知道。
所以我去参加订婚宴的事你也知道是真的?
知道。
小闲背脊抖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转过身,拉着林菱的手说话,目光却一寸一寸冷下来。严驰看着他,无法开口。
林菱说,你好像不高兴?
小闲绕着一圈点心台来回走,在每一块玻璃前都停下仔细看。他回答,我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不过,我看得出你过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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