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他细细寻思,到底是谁,也有这样一双百转千回的眼睛,也曾经让他瞬间惊艳。
男人还是淡定自若,发挥着强大的冷冻机功能。侧面看去,棱角稍稍有些硬朗起来。假使,假使可以再温柔一些,不知道又会酿出多少风流祸。
小闲暗笑。
温柔?
一个激灵差点让他在电梯里尖叫出声。怪不得熟悉,怪不得似曾相识,怪不得会对他有好感。
小闲有点自鸣得意地问他,霍子都你认识?
男人的背脊明显一顿,一道道夹杂着怀疑的凌厉目光笔直射来,几乎要在小闲身上射出无数个大洞。
我说,呃,我随便问问,没有恶意,真的。
小闲缩缩脖子,往角落里使劲靠,眼睛盯着计数器,恨不得电梯能一下蹦到顶楼。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话题自然没法继续,好在没熬多久,耳边终于响起美妙的叮咚声,小闲发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膜拜过一座普通的电梯。于是逃难式地抢先溜出。
背后有稳健的脚步声,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专用电梯,直达顶楼。
冷汗从额头径直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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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饭盒被打翻在地上。一颗颗晶亮的米饭,不同颜色被精心挑选的菜色,四散开来。
小闲愣住,一旁的助理也不知所措。在一边翻看资料的男人动动身体,视而不见。
少来,你以为自己是谁。
小闲有点愕然,抬起头,对上一双恼怒的眼睛。严驰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失控。
什么意思?
严驰冷笑说,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他妈还不至于笨到连这话都不懂。
小闲的手指抖了一下,他低头去看一地的狼藉。真是奇怪,似乎每次两人一见面,就会引来一场灾难。严驰,对外人来说,一直都能维持很良好的素养,暴怒不说,就连生气的机会也很少。
确实有点难过,这些菜,他花了钱,花了平时只舍得吃泡面的钱,也花了时间,花了平时只肯用来睡觉的时间。被打翻,被丢弃,被他想费心去讨好的人贬到一文不值。
弯腰,默默拣起饭盒。
晦气,堂堂钱小闲什么时候需要做那么低声下气的事。
严驰,只不过做几个菜带给你尝,不会让你的艾滋的。
办公室里很安静,麝香混合着薄荷味四处流窜。沙发上的陌生男人抬起头,看着小闲。眼里有一抹流光划过。小闲对着他抱歉一笑,在这个男人面前,会更让自己觉得渺小。
他低头,快步跑出办公室。
不能输,小闲,这点小事就打退堂鼓不是你的作风。
严驰一拳狠狠捶上落地窗。
你发火了。
严驰没有回答,收回拳头跌坐到沙发上,胡乱扒两下头发。他最近的状态持续处于低潮期,从饮食到睡眠,正常的工作进度不得不因此而延迟。他不想去正视那个理由,愈思考就愈混乱,一旦陷入天人交战就再无法自拔。
沙发上的男人放下资料,翘起腿,默默凝视。
别看我。
严驰觉得恼怒。这个男人,即使认识多年,还是让他心惊胆战。
男人起身去茶水间,泡一杯白菊茶。干燥的花朵入水,就肆意展开繁复的花瓣,沉沉浮浮,间歇还有几瓣零落的被分离淀落到杯底。
他把茶推到严驰面前。
我不喜欢同性,应该是。
严驰闭起眼,酌一口茶,慢慢说,但他又确实可以调动起我的情绪,发现他和子都亲密,我竟然觉得嫉妒。
男人挑挑眉。
子都他,很喜欢小闲,我看得出来,有时候他在顾及我,从来没有放手去追。这点上我觉得有点歉疚。
严驰絮絮叨叨,毫无逻辑地说了很久,睁开眼发现男人依旧听得认真。他笑起来。
你这个恋弟情结严重的人居然毫不关心。
男人嗤笑一声,调开视线。
霍子非,霍子都的亲哥哥。和弟弟从小长在美国,长期处于脱离父母照顾的状态,两人相依为命。造成他对弟弟过分保护。也并不是什么恋弟情结,最多算是一种溺爱,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
他说,严,你对别人从来不发火,你压力太大,需要宣泄。
严驰一愣。是吗?
不敢确定但冥冥之中又似乎觉得送了一口气。
听起来虽然对小闲有些不公平,但自己潜意识里也许真的是把他当作一个宣泄情绪的窗口,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为寻求父母的安慰会大声哭泣一样,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找不到安慰的小孩。
男人又说,安慰要被别人夺走了,你有危机感。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试试,占有欲不是感情,你没办法和他上床的。绝对不可能。
距离老妈上一次的催婚电话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住在严驰家里,钱小闲房钱照样坚持付,菜照样坚持学。屋主回来的次数也比以前略有增加,偶尔还会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尝两个小菜。小闲已经记不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饭变成了他理所当然的份内事。
严驰的言谈,疏淡有礼,微笑的时候一如杂志荧屏上那些闪闪发亮的照片。小闲觉得失望,他感到有什么正在渐渐流失。
大概,大概感情上执著是行不通的。他怀念一开始骂他懒猪的严驰,想念后来笑他是哈姆太郎的严驰。没口德又自大,说话粗俗不拘小节。现在全部都消失不见。屋檐下的两个人,有时候天各一方,有时候一起吃饭,生活比起以前单人的时候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原来的肆意妄为,亲密无间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花好月圆下的幻觉。
真是很失望,但他不能要求更多。手中仅剩的一些假象也已经在小心翼翼中慢慢逝去。
收起碗筷,小闲眨眨眼睛说,怎样,今天的新菜还不错吧。
严驰点头,也笑说,嗯,很好吃。
下一次我要换一种风格试试,不过话说在前面,西式菜我可不烧。
随便,你做得都很好。
然后就都沉默下来,严驰想动手帮忙收拾,被小闲拉开,忙说自己一个人来就可以。
严驰看见拧着自己袖口的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小闲没有握他的手腕,只用手指拎起那层薄薄的布料,于是指甲陷进肉里,勒出一道小小的痕迹。
严驰。
他开口叫他,眼里有一丝带着期冀的火花。严驰别开头,视若无睹。
小闲走进厨房。他的背影原本就有些单薄,最近肩胛骨竟然愈来愈明显。眼眶下有一层淡淡的阴影。夜里容易失眠,经常彻夜彻夜辗转反侧,身体疲惫不堪,头脑却异常清醒,于是他爬起来喝牛奶,结果却是捧着杯子在窗口坐一夜。
幼年时候的他,就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自我主义者。肆意妄为,勇往直前,不计较得失,不在乎别人。在前进的生活里不断摸索自己的感情,渴望得到自己想要的,用自己的方式来对待这个世间。学业中严重的偏科,却照旧理直气壮交上空白的数学作业。优异的语文成绩,却从来对语文课不屑一顾。
偶尔被别人告白,或者收到情书,回绝起来亦是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也从不曾努力去完成过一件事。
他懂得这不是他要的。所以他悉心收拾起所有热情,在等待中带着满身火焰靠近心里的那道光亮。
然后又在等待中被无情拒绝。
靠在玻璃上,他安慰自己,就当是证明好了,再等一会儿,证明自己能够为了某件喜欢的事奋不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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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肯德基门口,钱小闲低头摆弄他的手机。
临近年末,狂欢的节日点燃起商业圈所有的激情。商家拿出十八般武艺,发传单,人力推销,展台表演,减价大酬宾……热火朝天里吸引大批精打细算的市民。
父母带着小孩,朋友结伴同行,情侣手挽手,腰搂腰不停在耳边吴侬软语。人潮涌动。
手机震动,消息说,我到了,在赵云的广告牌边上。
小闲抬头,一眼就看见一个美如漫画娃娃的男孩,在远处对他微笑。
钱小闲。
我是。你是林菱?
嗯,昨天刚到这里。
………………
可不可以冒昧问一句,你今年几岁?
二十七,不像是吗?
不像。
呵呵,呵呵,不像才好。
你一眼就认出我了?
你妈说,人堆里最漂亮的就是你。
小闲笑起来,老妈是个很护短的人,从小喜欢拿她儿子的美貌做炫耀资本。两天前,她打来电话说林菱马上要带着未婚妻从美国回来。小闲对林菱的记忆上停留在十岁以内,以前两家住得很近,彼此之间一直串门。
但说来也很怪,虽然往来许多年,互相之间却没有留下任何影响深刻的回忆,以至于日后再提到的时候,还要靠当初十岁生日时那张切蛋糕的照片来提醒。
看到林菱的时候,小闲觉得他是SD娃娃的复制版,粉嫩的皮肤,完整却疏浅的眉毛,琉璃眼羽扇睫,红润的菱角嘴抿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小巧的酒窝,身体从肩膀到脚跟全部都比普通男人要小一号。
小闲忽然想到,他的未婚妻是怎样的人,难道是女版SD?
林菱说,十几年没回来,这里变化太大了。z
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一点没变,有时间我带你看看去。哦,你们要办订婚吧。
玩几天也没关系。y
林菱说到订婚的时候,模糊地一笔带过。他看向脚尖,睫毛一颤一颤,仿佛置身事外。
商场底楼有一家开架式的面包房在烘制新出炉的面包,香气四溢。林菱一脸惊喜,小跑到柜台前,眼巴巴盯着展示柜里各种色泽娇艳的蛋糕流口水。
售货员说,小弟弟,要买什么。z
林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大声说,double cheese cake。
达什么?z
小闲冲上去拉开他,边说,中间那排左数第二个。
林菱喜欢吃蛋糕的习惯十几年都没变,那张把头埋到奶油里的照片就是见证。两人在中庭的长凳上坐下,他拨开包装,细细舔舔,脸上泛出幸福的光。
怎样把一支铅笔变长?找一支更短的铅笔。
钱小闲觉得和林菱在一起的时候很有成就感,不是伴游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保姆。相处一会儿就渐渐找回点儿时的感觉。
你在美国做什么?
嗯,画画,插画封面之类,不太赚钱。
你喜欢?
还可以吧,反正我没别的爱好。
递给他一张纸巾,空的包装纸划一道弧线准确落入五米外的垃圾箱,小闲说,那也不错,有的钱赚就不错。
二楼有一家手工玩偶制坊,可以按自己的想象口味,用不同材料亲自动手缝制,可能其貌不扬倒也颇有一些趣味。林菱大步跑进店里东看西瞧,小闲下意识在找有没有人做哈姆太郎。
店铺很出名,但其实店里人却很少。零星的几个女孩子,捏着布料,也大多在谈天说地,消磨时间罢了。
速食社会,人的耐性有限,好奇心却是无限的。尝一尝,没有耐性无法坚持的便很快懂得收手。
小闲走到林菱身边,看他拿着一对小熊在摆弄,各种姿势。
你在干嘛?
龙阳十八式。
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小闲抱着肚子猛笑。他说,你怎么知道都是公的?
都穿pants,不信你把它们扒下来看看。
走出店堂,林菱对着门口摆设的一只花豹蹲下,平视一阵,轻轻戳戳它的肚子说,怀孕的小豹。
走远的小闲脚底滑过一跤。
两人挑一家日式料理店,角落的位置,背对门口。
端上菜谱,林菱开始咬嘴唇,摸摸耳朵。他思考或者不愉快的时候会有这些细琐的小动作。
小闲问他,你吃什么?
不知道,我不熟悉这些。
那就随便点。
一小碟一小碟细巧的寿司,手卷摆上台面,服务员上菜速度很快,不多时就摆满了一桌子。全部都是色泽艳丽,样式古怪的东西。
小闲笑他,原来你也是视觉主义者。
林菱用筷子夹起一个粉色的樱花卷,放进嘴里,咬一口,皱皱眉头,于是剩下的就被摆到一边。他说,看着感兴趣的总要试试看才知道能不能真的接受。
一桌子的东西绝大多数其实都是一些中看不中吃的,并且价格昂贵。小闲悠悠然,因为说好了是林菱付账。
他发现林菱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脸上时常充溢着孩子般天真倔强的神情,好奇心强烈和自己很像,却不怎么会照顾自己。想到他即将到来的婚礼,有些怀疑林菱这样的男人如何能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顾家的爸爸。
订婚在美国办不好吗?
哦,妈咪说这里有老朋友。
什么时候?过几天我老妈也会来。
就最近几天吧。
林菱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总是兴意阑珊,轻描淡写。丝毫没有为人新郎的喜悦。
店堂里的广播放完一长串不知名的歌,寂静了几分钟。然后又是一支新曲。
林菱把玩筷子的手腕一僵,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她在世界上最后的照片
我吓一跳那么像我的脸
然后我才发现
思你无名指长情的曲线
一段感情能有几个十年
感谢你让我快乐过的每一天
站在你身边
活在她影子里面
是错误的时间
没对错的迷恋
为了回忆我把感情当实验
你对她的想念
化成对我的缠绵
我为我们可怜
说再见
不再见
生离让我眷恋
死别却抢走你的思念
不再见
又再见
红玫瑰一双眼
牺牲自己陪你想当年
两个世界的人藕断丝连
起初一定是命运好心的哄骗
在你的身边
受够耳语的流言
是错误的时间
没对错的迷恋
为了回忆我把感情当实验
你对她的想念
化成对我的缠绵
我为我们可怜
说再见
不再见
生离让你眷恋
死别却抢走你的思念
说再见
不再见
生命是场消谴
快乐过的人不用道歉
不再见
又再见
红玫瑰一双眼
牺牲自己陪你想当年
爱你更让你迷恋从前
很好听的一首歌,古筝的伴奏,听起来有一点忧伤。小闲不熟悉,但一下就觉得很喜欢。林菱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反复哼唱,他的音质清澈透亮,垂下的眼睑看不清眼里的光芒。
林菱说,是一首老歌,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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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闲的父母就坐飞机赶来。
机场见到久违蒙面的两人远远走来,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又老了好几圈。
母亲很远就兴奋地挥手,笑容里带着一条条细小的皱纹,在脸上绽放。父亲还是很沉默,站在一边拖行李,神采里却也掩藏不住那股喜悦。
老妈。
小闲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温暖干燥的手掌心里依稀触得到一层薄博的茧。纹路清明。他鼻子有些发酸。
儿子啊,你怎么瘦了?看看你,那么大一个头肩膀都快要撑不住了。
扑哧一下笑起来。小闲抱住她说,你儿子最近在减肥,赶潮流。倒是你们两个,白头发都有了。
说着要伸手去拔。
哎,别动别动,拔一根长七根呐,有就有了,都这把年纪,再多一点大不了去染黑。
小闲松开母亲,默默接过父亲手上的行李车。
爸,你身体还好吧。
男人点点头,温和地笑笑。
哎,他呀,除了颈椎的毛病老是范,其他倒还硬朗。
小闲瞄了父亲一眼,比起以前,的确有一些发福,但腰背还是很挺,看来过得不错。
儿子啊,你现在一个人住?
小闲一僵,不自然地笑说,没有,我这点死工资,怎么可能买得起什么房子,我和别人合租呢。
哦,也没关系,我和你爸爸反正可以住宾馆的。不过你这房子还是要早点备起来,将来总归要结婚的呀。
我知道了老妈,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回到久违的故土,却还要住宾馆。小闲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是个如此不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