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梦三宵————铁小小
铁小小  发于:200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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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得上相交过的朋友,总不久留,但受这虚名所吸引的人,仍是前仆后继而来。同样的,他也受女子青睐。形形色色的女子,如百花群芳,那衣裙之间,千百颜色。
他曾在她们之间举袖共答三声宫词,为她们折下春天最早的树上花,百官奉承他一声凤郎殿,也是有戏谑的意思,但有时他扪心自问起,他确实也是不在意逢迎在温柔的香袋之间。他守礼法,却也这样就什么都不经心,都没留下的走到今天来了。
然而生在这京城,长在这宫中,纵使是人人称羡,但也就是官爵、红颜、名声、地位,这些来来去去,古往今来,也不剩下什么,纵使读上了万卷书,却行不过万里路。
至今所记的异色,就只有南方水乡,北方雪国,即使是短暂相聚,也比京城的华美牌坊还要令人难忘。少年时听多了游历故事,他曾发愿要踏过黄沙广漠,高山草场,甚至出海到更远的地方,东国、南国以外,也有更多风土民情与这儿大相径庭的所在...
他仍描绘得出春风宫的车队壮大,马车里铺上又厚又软的织毯,就算是投棋也好、走马也罢,摔到了地上都不会发出一点声响。卷起了百折的竹帘,才是布幔与纱,如果不拨开那一层纱,风景便都朦胧得像是睡着了。
还没到呢,你先回来走这一着!
那明快的声音犹在耳际。
他想起了许许多多,在意的人,在意的事,走过的地方,听过的见闻...他静静想了很久,有些平常没去注意,几乎以为没发生过了。
这些平时不予理会的,形形色色都是他的回忆,好像让人突然发现自己曾经历过这么多。这让他在有些困惑与惊奇之余,也有了一种想法:不要死。
不知怎么,他也想起了昨晚那个梦。
梦里虽有令人悲伤之处,但真正想起来,也有值得欣慰的地方...他很久没和主上这样深切的交谈,无论内容好坏,但总是推心置腹的交谈了。主上愿意把心里的话和他说,虽然担当这个责任让他有些畏惧,但不可否认,也有安心在里头。
主上愿意找人倾诉心里的话,而且选择了他。
他是跟随当年的东宫殿至今,看着主上登基,一路走到今天,他知道这个少年玩伴的责任越来越重大,担子越来越重,而他却只能做好分内的事。随着年纪的增长,尊卑的区分,他们越来越疏离了。
他也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了,知道这个朋友不只是一个朋友而已,在这宫中没有只是朋友的朋友,每个人都有另外一份重责大任,谁也不能耽搁到,而又以这份天下国家为最重大的。
是了,他是早就知道的。
他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没有只是夫妻的夫妻,没有只是朋友的朋友,主上那番话他是早就懂的了。总归起来,他们也都长大了。这宫里还能不勾心斗角,不算计他人也不提防他人的,大概只有初生的婴孩吧。
但就算是再不愉快的事,只要能够说出来...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玉座或者无可违背的王令,就算是他不能懂得的,但只要说出来,心里就会舒坦一些。
他希望除了尽公职守之外,还有什么是他能够做到的。
但这些终究还只是在梦中实现了第一步而已,他必须要活下来,才能够再做得更多...
──他还不要死。
这种想法还不强烈到足以偏向激动或懦弱任何一方,他只是忽然觉得,他还不要死。如果只是这样静下心想,就能够想到这些事情...这些都还有缺憾,而在将来还有许多没有发生的。如果他不在了,就会永远错过。
他第一次想到:如果,我不在了。
这个想法接衍出无限的结果来,他却从未想过。
从小他总是被告知,要勇敢,要为朝廷尽心,要不顾自身卖命...但却从来没人告诉他这些。他所见的人都签下了与主上的条契,他尽心尽力遵守,从未有一天质疑。
他从来不去理会他人的内心,因为他认为,就算再怎么天差地远,只要同在这个朝廷中,交换了一样的约束,就会有某部分是相同的;至少在对待朝廷以至主上的这一份心,是全无保留的,每一个人都是盟友。
可是,真的是盟友吗?
刚才因为梦境而想了许多事情,现在又来了这个问题,令他不得不回想起宫廷里的官人们,他想起他们客客气气的寒暄,但无法猜测到想法的应对进退。他便犹疑了。
此刻他不确定,他连一直相信的同侪的约束也不确定了。即使执行政务,格守纪律,但又是真如契约上所说的吗?
所有的人都一样,是卖了一条心、也卖了一条命...?
杨空低头掩住脸,觉得疲倦极了。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的,低声笑了起来。
【八】
直熬到午饭收下不知多久,张泽丹才来了。
心里不想承认,但好不容易宁静下来的心思,确是在思考间浮躁起来。虽然没受苦,也只熬了这么一些时候,一见到张泽丹,却忽然觉得恍若隔世了。
张泽丹形色古怪,身上还穿着正式的朝服,看来是从宫中就直接赶来了。这回一进来和昨天不同,不是急躁的绕着圈子转,而坐到石床上来,也许是要长谈。
地牢里自然是寒冷的,张泽丹蹙着眉头,好像说话之前还要想些什么,手也不禁拢在袖子里搓着。杨空坐过去一些,把怀里的暖毯分给了他,毯中的香团不久便热了手。
「府里的人来过了?」张泽丹一边想,一边随口问。他点点头:「王叔早上来了。」张泽丹闭眼道:「还好是想得周全了。否则我这一趟匆匆忙忙,又没给你带些什么...」
这么随口答问完,又安静了一会。
张泽丹侧过头来,看起来既有些犹豫,又有些困惑,但他压下了那些神情,皱眉对杨空道:「我昨天刚写好鲤书,就碰到了桂殿...他说一定会尽快送给主上。」
「桂殿吗...」若要说传递私下的鲤书,桂令是个可靠的人选,但也不大对:桂令经常随侍在主上身边,平时要和他撞面不是那么容易。「就这么巧,让你遇见了?」
张泽丹抚着额角,默道:「人家是帮了些忙...」
杨空垂着眼,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能和他分着同一个香团,什么也没说。张泽丹从前不会做这些的,他不欠人情,也不向任何一边靠拢,他不求人脉通达,只要守住这庇荫的官职就好。他们只说他是个浪荡子。
「今早主上召见了我。」似乎也不愿再谈论下去,张泽丹直接道了来意:「即使我说得口干舌燥了,他也没说什么,我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倒是要我带了话来问你。」
「什么?」
杨空原本预想会有一番解释,法部那里石沈大海全无消息,主上也许会指点个方向,再不然,看在张泽丹和他的交情上,也会说些什么话。张泽丹这会儿来了,却说主上有话要问他,这实是他意想不到。
「在这之前,我先告诉你,」张泽丹道:「现在不是寻常时候,不论主上问了什么,你可都得想清楚了再回答。如果说错了话,是难以挽救的...如果用这一步来治你的罪,就算没有道理,你也无可奈何。」
「毕竟你人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说出去的话让别人听到,他们要怎么看待,并不是你能想到的。」
杨空低声应了:「我知道。」
「主上要我问...」张泽丹皱起眉头,不是要吊人胃口,而是真的感到困惑了,他简短的道:「冬狩。」
杨空觉得这有些耳熟,然后才想起了昨晚,主上临走之前,也是问了他这么一句冬狩。这样一来,连杨空也要皱眉,冬狩到底怎么了?
所幸张泽丹还有下文:「冬狩时你在主上身边,却临时出了事情...」他挥手制止杨空不要说话。「你们和队伍分离了,崩雪堵塞出入,风雪不知何时会停。」原来是假想,杨空这才放心了下来。
「而你腰囊里恰好有一份水糕。」
水糕是宫里流行的点心,冬夏皆宜,外以豆粉磨面皮而成,有青玉馅也有甜花馅数种,虽然味甘甜美,却无法止饥。但因便于携带,宫人贵族出外游猎时,在马上休歇,也会准备一些解馋。
杨空听到这儿,大约也猜得出问题出在那水糕上了。
却不知是哪里有问题?
「你有一份水糕。」张泽丹看着他,古怪的道:「然后,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杨空没想到是这样单纯的问题,一时之间还愣了一愣。「你是说,我要怎么处置这份糕?」张泽丹点了点头。
「当以主上为重。」杨空几乎是不假思索,但他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又说:「水糕总是填不了肚子,但有东西吃,也不会那么疲倦。至少要拖延时间想办法...」
张泽丹沉默了下来。
「...你觉得不该这样做吗?」
「不,我觉得很好。」张泽丹叹了一口气。「就是因为太合情合理了,任何一个臣子、特别是想保住脑袋的,都会这么回答...而既然是你,我也想不出会有其它的回答。」
方才实是不多加思考,但张泽丹这么一说,杨空也觉得古怪起来。主上应该早就知道他会怎么说的,在这样的事上,说起话来,他是和百官一样的。
「但既然知道答案,为什么还特地要我问你?」张泽丹涩然道:「难不成主上希望听到的是你会偷偷把糕吃掉,或者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主上会希望听到这种回答吗?」
看得出来,张泽丹本来要开几句玩笑,也许是题目犯上了所以打住,但他也从不在意。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虽才经过这么一天,已把他折磨得疲累了。
「当然不会。」他虽然这样回答,心里却有点疑惑与不确定。
他想到的是,主上刻意要问他这个问题,也许不只是要测他的忠诚,更且这里忠诚也只是口说无凭罢了。可是,如果主上是另有他意,那又是什么?乍听之下,更没有什么暗示...除非是聪敏如张泽丹,也难以察觉以致口误。
而他也难以确定。他有种挥之不去感觉,前几年还是隐隐约约,到了现在,他必须承认就算私下交往,他也越来越难以捉摸主上的心思了。对于万民之长、百官之首,这也不是坏事,至少主上是朝着诸位先王的楷模前行了。
但此时两样串了起来,却令人感到焦急。
「我会如此禀报主上。」张泽丹喃喃说道。「虽没有更好的回答了...我还是放心不下。」
「那也没有办法。」反倒是杨空在安慰他了,这位总是快意自在的老友此时看来困倦无力,他没见过这样的张泽丹,想过去和他说些互相勉励的话。
杨空挪动身子,不经意摸到了什么,那被掩盖在暖毯之下的硬物。他立即将手缩了回来,才想到那是王叔带来的绢扇。这囚室里也就这一张床能搁置东西,但他一想起事情,竟连扇子都还没展开来瞧过。
张泽丹听见了骚动,便问:「怎么了?」他把扇子连同丝帕都捧了起来,放在膝上。「是紬佑殿托王叔带给我的扇子。」虽然说起来麻烦,但瞒着也没什么意思。
「殷家的千金吗?」就这件事来说,张泽丹对于各家小姐的芳名倒是记得清楚的。杨空于是点了点头。
「姑娘送的扇子啊。」张泽丹心情不好,忍不住埋怨道:「也真是别出心裁!虽说杨凤郎向来受芳心垂怜,但都作了菩萨,也不挑个好时候...」
「也不能这么讲,紬佑殿原本就是个不懂世故的深闺小姐。」杨空倒是为姑娘说起话来了:「这虽是人情上的缺失,但也有她可爱的一面。」
「好一个不懂人情世故。敢情她也不懂得季节变换了?」张泽丹挖苦道:「这初雪,我看过不久便要下了。冷到这个时候,连主上都嫌翎扇摆饰着麻烦了,主上一收下来,谁又有那闲情逸致把扇子继续搁置?」
「要有什么话说,传递绢尺甚至鲤书也是可以的,这不合时宜的扇子一送上来,不是彰显了她愚笨吗?」
「她实在还太年轻了...」
张泽丹看着他,似乎想叹气:「你展看过了吗?」
他摇摇头,低下头来拆丝帕,那粉嫩的绢扇是乌木空雕,颇为雅致。杨空的肤色原本就比一般人淡,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在这地牢里更显苍霜,手背上都透出暗青的脉络;而瘦劲如节节深冬凤竹的手指抚过乌沉沉的扇骨,慢慢展开一片雪山的景色。
雪山上偶然开放着细微而艳丽的红花。
他的手代替眼读着那些秀而小的信息,要引人注意的墨字却像踏落在这片雪山之上,鲜明得突兀。真正使人记得的只有他展扇这一个动作,那色与色之间分离混合的,犹如两极对立遥望,又两相融去了。
张泽丹皱眉低斥:「不详的颜色,瞧了就让人不舒服...」
小得快要看不见的字迹,彷佛要被广大的白给吞噬掉了。这虽是上好的红鹅绢,但也因为质地好得挑不出毛病,更显得那一点一点的朱红,像是洒血般惊心动魄。
至于那年轻的少女提起笔来,再三斟酌下写了什么,似乎也没人在意了。她慰问、诉诸情意之心,只因为不懂得常理应对,在这漫天盖地的白雪红血之间什么也都隐没去了。
是凤飞于九天,琼楼玉宇之间,祥云常在。

得栖良木,川流不息于下,玉泉常涌...
杨空将系着少女情意的雅调念过几遍之后,凝目注视着扇面,不知想些什么。张泽丹皱眉道:「怎么了?」
他恍惚回过神来,却不自觉回答了:「...什么也没有。」
张泽丹显得不以为然。
「再怎么说,她也是太过大胆。」
「别说选用红鹅绢送到牢里,已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举动;这下一句,谁也看出是明目张胆的求爱了...难道她有什么原因,要被家里急着嫁出去吗?」
「紬佑殿也是花了许多心思...就算只是随口说说,你也太失礼了。」
「你才是有问题的那个!」
张泽丹提高声调道:「难道你都无所谓吗?虽然女人家夸红鹅绢漂亮,在早些时候,那可是和素绢差不多的啊!可只有战场和病危警报才用得着的!」
「至少现在也不是了。」杨空道:「她也不知道这些。」
「杨大头,你没救了是吧。」
张泽丹本来还想骂他什么,还是没骂出来。他们谁也没看谁,过了好半晌,张泽丹才问道:「你对殷家的紬佑有意思吗?」
「她年轻天真,我当她是晚辈。」
「我早就知道了。」张泽丹说完,过一会又道:「但你仍对每一个女子体贴,不懂得收敛。总有一天,这会害惨你的...」
杨空望着他。
「我常常在想,除非你闭着眼睛掉到河里淹死,否则你死掉的话,就一定是女人的关系。女人不会想害你,但因为她们的缘故,你不得不死...我一直这样认为。」
他还没应答什么,张泽丹又道:「但现在看来,大概是我猜错了。现在如果你死了,是法部的错,追根究底也是郭家的错,和女人没什么关系。」
「但你要记得,如果将来出去,一定要改改这样的态度才是...」
也许是经过和主上的会面,张泽丹的说法已经转变,没有说「一定」能够出去了。杨空注意到了,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秀秀气气的绢扇。
他没告诉张泽丹,之所以会看着扇子出神,其实想到的不是紬佑殿、甚至是任何一个女子,他没告诉他,那么,也就错失那个机会了。
反正,有些事是不需要说出来的...
就像那一片雪山一样的白。
看着这几乎一无所有的扇子,会使他想起后院的凤竹林。深冬时候,开始下雪以后,凤竹也就慢慢的转了颜色,但却不是干枯。这渡海而来的美人为了求生如此强韧,不久以后,那满林子都是一片莹白,从地上到竹枝上,洁亮安静。
在这样的竹林之中,他由衷认为,这世上壮阔、奇瑰的地方多着是,但绝不会比待在这林中来得更有灵气。那被美丽所恍惚起来,平日所在意的都不重要了。
杨空甚至想过,如果明天即将死去...没有正式的衣装也不打紧,没有音乐也无所谓,就算是饥饿病痛之中也能够雍容,只要有朋友写一篇悼文,只要来到这莹白的天地之中,闭眼而泰然休息,他就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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