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农看了他一眼,说:“随你。”
几分钟后,陈迦行趴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齐农穿过前广场走出校门。他发现他现在很容易忽然对齐农厌烦起来。齐农这个人经常会让他想到数学老师私下给他们做竞赛题的时候,闲聊说过的“相等公理”。假设你有一个名叫X的概念,它将永远恒等于自己。
从他被齐农接回家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八个年头了。齐农外表上没什么变化,行事作风也永远都是那么一套。他常常会在清早消失,也可能在很晚的夜里突然回来。陈迦行曾经在床上等着他的睡前故事等到凌晨,齐农回来了也就只有一句云淡风轻的“对不起,忘了”。
2003年8月22号。陈迦行八岁生日那天,齐农也迟到了。当时裴娜在市里订了一个小包间给陈迦行庆生。到后来,陈迦行已经许完愿吹完蜡烛了,齐农才汗涔涔地拎着一辆要送他做礼物的折叠自行车跑进包间。
裴娜问他去哪里了,怎么那么迟。齐农也不说。他永远不说,要不他就会说,对不起,忘了。
陈迦行为此生了很长时间的气。等到暑假结束,齐农过来接他回河流镇的时候,他还在撅着嘴生气。
那天晚上,齐农做了一份很特别的蛋包炒饭给他吃。蛋皮上面用蕃茄酱、蛋黄酱和薄荷酱画了三种不同颜色的星星,上边还有一枚用牙签串起来的小旗子。旗子上写着:小夹心吃饱长大。
齐农坐在餐桌对面,揉了下陈迦行的头说:“这附近也没好吃的蛋糕可以买,拿这个再给你过一次生日可以吧?”
陈迦行记得当时自己太兴奋太兴奋了,非常用力点了点头。他那天许下了八岁的第二个生日愿望,是希望每年都会有星星蛋包炒饭可以吃,而且要插小旗子。
齐农确实每年都做了,也都插了祝福小旗子。但去年十四岁的生日,旗子上的内容已经只剩下四个字“身体健康”。
陈迦行已经不会问他了。他觉得齐农又会耸耸肩说:“哦,做得急,忘了。”
X恒等于X。
齐农走出校门前,好像有心电感应一般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教学楼。陈迦行转回头,跑回了教室。
那天晚上,陈迦行到十四班找的丸子。他跟丸子说,他想溜出去玩。丸子手里抓着一枚美少女战士小圆镜正在照自己额头上的青春痘。她朝陈迦行眨了下眼睛,说:“ok,no po什么 ,老地方集合。”
陈迦行无语道:“是no problem啊。”
晚自习结束前,他们走在塑胶跑道边。跑道快修好了,过几个礼拜还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开跑仪式”。丸子跟在陈迦行身后碎碎问着:“出去干嘛,你不会也谈对象了吧?我以为你对人类不感兴趣哎,听隔壁班说,有女生问你要块校牌,你很凶地回人家‘我就一块了,给你了,我戴什么’哈哈哈哈...”丸子捂着声音笑起来。
陈迦行在前头踢着石子说:“我没有凶她好不好,本来就莫名其妙...”
他们熟门熟路地翻过围墙,跳到了校外。
那会儿还是网络时代迅即发展的头几年。陈迦行跟着丸子注册了自己的第一个QQ账号。他们在小网吧里也不干嘛,就登录QQ,然后面对面坐着聊QQ。中间丸子出去外面上公共厕所,陈迦行就撑头靠在位置上发呆。
他把鼠标点到齐农的账号上,齐农没在线,他很少在线。那个账号还是陈迦行上蹿下跳闹着让他申请的,齐农有天就真的跑到网吧里注册了个账号甩给他,像完成任务。完成过后,就那么灰着了。
陈迦行对着齐农那个QQ默认头像嘀咕:“你在舞厅还是又去省城了啊?”
齐农不会回答他。因为他把这个QQ账号也,对不起,忘了。
陈迦行仰头活动了下脖子,他瞄了眼对面的那台机子,丸子还没回来。陈迦行站起身,走到门外张望了下。
那时候大概是晚上九点了。网吧对面有条很深的巷子,叫栖霞巷。陈迦行走出去的时候,栖霞巷口的路灯底下已经围了几个人。他看到丸子非常喜欢的发圈掉在不远处的地上,披散头发的丸子惊慌失措地被人围在那盏路灯下。
陈迦行边走边叫了声:“喂!”
那几个人转回头看他。几个男生,年纪看起来比何文雨大,调笑着冲陈迦行也叫了声:“喂!”
有个人问他:“要英雄救美啊?”
丸子趁他们分神,在抓住她的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拔腿往栖霞巷深处跑。
几个人于是朝陈迦行拥过来。陈迦行一瞬间就被推在地上,他先是脸上被砸了两拳,又被人拎着头发推到墙边。陈迦行挣扎着想站起身,又被按了回去。丸子忽然在巷子深处哭叫了一声。
那会儿,小网吧和附近商户里开始有人陆陆续续钻出来看热闹。陈迦行在一个人的手上咬了一口,勉强站起身想追进小巷。他逃了两步,又被人砸回了地上。那一砸,把他砸得好像能看见头顶的星星。有多少只脚多少双手在打他,他都看不清了。
只记得过了会儿,丸子的哭声越来越近,好像慢慢聚拢过来了一群人。有人蹲下身,点了下陈迦行的额头。刘博览说:“你小子这会儿不在学校,在我们地头闹事啊?”
陈迦行仰头,齐农刚好挤进人群,低下头看他。他看到齐农的瞬间,先是很怕,他觉得齐农要骂死他了,继而又感到委屈,眼泪就顺着眼角淌了下去。他拿校服袖子迅速擦了一下。
齐农忽然伸手把旁边一个男生掐着脖子抵到了墙边,问说:“你打他了?”
那个男生支吾了一下,齐农已经照着太阳穴打了下去。在那之前,陈迦行从来没见过齐农自己动手打人。齐农又问:“打哪里了?”
男生抬眼看着他。齐农又照着同一个地方狠扇了两下。他忽然拿过刘博览手里那根棍子。
刘博览嘀咕道:“坏了...”
齐农是真生气了。刘博览把陈迦行拽起来,先带到了边上检查身上的伤。他揉了揉陈迦行被打肿的脸说:“他今天要是带你回家,你先别惹他了...听明白了吗?”
陈迦行点点头。
跟着齐农回家的路上,陈迦行连呼吸都差点不敢呼。齐农拿钥匙开了门,又忽然站定转回身,把陈迦行的头掰来掰去,掀开他的衣服检查,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他身上的伤。
一直到陈迦行简单洗漱完,齐农靠在洗水台边,给他上了一层药,但自始至终也没说什么。到后来,是陈迦行吞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叫了声:“齐农...”
齐农“嗯”了声,抚了抚陈迦行洗过之后乱蓬蓬的头发,然后说了那天晚上和陈迦行说的第一句话:“我会处理的。”
近凌晨。陈迦行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齐农弓起的背脊发呆。他慢慢靠过去,把脸贴在了齐农的背上。齐农动了一下,小声问:“睡不着啊?”
陈迦行没说话。齐农问:“要睡过来吗?”
陈迦行就钻到了齐农的被窝里去。天气已经有些热,薄被盖不住他们两个人。齐农把被子朝陈迦行那边盖了一点,侧过身把他往自己这里揽过来。齐农说:“如果有哪里还痛要说。”
陈迦行“嗯”了声。他闭起眼睛,把鼻尖抵在齐农的衣服上深深吸了几口气。像冰块滑入温泉水,身体和大脑好像终于回暖了回来。齐农无意识地轻拍着陈迦行的背。夜晚如水。
陈迦行忽然睁开眼睛,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吃星星蛋包炒饭了...”
齐农好像在黑暗中笑了一声,开玩笑说:“那我现在爬起来给你做?”
陈迦行也笑了。他玩着齐农的手指说:“你还得现做一面小旗子。”
齐农在他鼻子上捏了一下,说:“我有做好的一堆好不好,够用到你五六十岁。”
陈迦行怔愣了一下。
假设你有一个名叫X的概念,数学老师说,它将永远恒等于自己。但这项公理无法被证明。
就像陈迦行要到很久之后,在和刘博览的某次闲聊中,才知道齐农在他八岁生日那天迟到,是因为路上出了车祸,跟一辆大货车剐蹭了下。那辆轿车也不是齐农的。在路上处理耽误了一会儿。最后好不容易打到了一辆车。他就那么狼狈地拎着那辆折叠自行车跑进陈迦行八岁生日宴那间包厢。
后来,教陈迦行学自行车的是齐农,给他买第二辆山地自行车的也是齐农。X会恒等于X。
只是在当时,陈迦行躺在黑暗中抱怨起齐农在上一面小旗子上只敷衍地写了四个字“身体健康”。齐农打了声哈欠,又转回惯常睡的那一侧,半张脸陷在枕头里说了句:“怎么了,‘身体健康’最重要。”
陈迦行贴过去,从背后搂住了齐农的腰。齐农半叹了口气说:“热啊。”陈迦行感觉确实有一股温热又郁郁的气流在他周身流窜。齐农就是这样,他好像拿齐农一点办法没有。好挫败和好烦闷。
陈迦行在齐农肩头很重很重地咬了一口。
第21章 野百合也有春天(四)
陈迦行给齐农下的第二个定义是一串数字,1457。他给齐农的QQ备注就是1457。
丸子问过他那是什么意思。陈迦行说:“说了你也不懂。”
那是他过去慢慢走路,从河流镇小走回车站街公寓的步数,差不多是1457步。这个数字尾数是“7”,四个数字相加是“17”,17又是第7个质数。“7”是“齐”的谐音。陈迦行用这一套他创造的推演公式来定义齐农。
只要想起齐农,陈迦行就会在演算纸上写“1457”。
第二天清早醒来,陈迦行半趴在齐农身上,在他手臂上默写1457。齐农很快醒过来,安静地愣了几秒,揉了揉陈迦行的头,说了句:“穿衣服,送你回学校。”
到校门口,齐农停下以后抚着方向盘,忽然和陈迦行说:“你青春期叛逆也行吧,就是不能把自己再弄受伤了,听明白吗?”
陈迦行抱着自己的书包点点头。齐农吞了下口水,犹豫了一下才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是不是和丸子谈对象了?”
陈迦行愣了下,叫起来:“什么和什么啊,我和她...”
齐农点点头说:“这也没什么。就是不要弄出事来,就是那个事...我也不知道,我让你妈和你说吧,怎么和小屁孩说这个啊...”
齐农还在那里自我纠结怎么给青春期小男孩做生理教育,陈迦行已经生气地跳下车,甩上了车门。齐农摇下车窗,又叫了句:“哎...”
陈迦行顿了下脚步,折返回来,把本来拿在手里玩的足球杂志朝齐农砸过去。他愤懑地跑起来,一气跑上了教学楼。齐农捡起那本被揉得乱七八糟的杂志,嘀咕道:“真是越来越难弄了,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陈迦行整个白天,只要想起齐农半认真半调侃地问起他,是不是在和丸子谈恋爱就觉得气得要爆炸。他挂在宿舍楼的走廊上。回暖的春天,春风已经有了春风的温度。早上换衣服整理书包的时候,齐农常穿的一件长袖衫搭在房间椅背上,上面有洗衣皂和阳光的气味。陈迦行拿起来闻了闻,迅速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塞好之后,他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齐农那会儿正靠在阳台上嚼香烟糖。陈迦行做贼心虚地喊了声:“走了没啊,上课要迟到了。”
齐农应了声,走过来拍了下陈迦行的头。
晚上,陈迦行把那件衣服拿出来,套在了自己身上。那件薄卫衣已经洗得很旧了,图案微微泛白,袖口有一点小磨损。齐农好像对买新衣服没什么兴趣。他这些衣服总是穿了又穿。经年累月,衣物上于是沾带着主人身上的气味。陈迦行喜欢齐农的气味。
那天晚上,陈迦行做梦梦到大概几年前,齐农穿着这件衣服从舞厅走出去上了车,不知道是去哪里。那段时间,常有人传齐农和省城一个开社区诊所的女人关系匪浅。不知道真假。他们聚在卡座边,说那大概是个比齐农大一些,身材丰满,总之很有看头的女人。齐农总是七八点钟的时候,匆匆开车去省城了,舞厅快关门才回来。这段时间够他们在诊所深处的观察室里爱抚对方。那个女人很会张开腿,也很会张开嘴。他们是这么说的。
齐农回来的时候,衣服上确实会有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她怎么脱掉齐农的这件衣服。陈迦行想象着齐农的身体贴着另一具身体,他的发尾还在滴着水,可能是水可能是汗。水流像小溪经过他颈后的每一颗小痣。齐农动着腰。他臀部上方那两颗腰窝也会跟着晃动。他会压抑着还是叫出声。
陈迦行按图索骥,好想绕到正面,看看齐农潮红的脸。他走过去,碰翻观察室的输液架、留观椅...他快可以伸手碰到齐农微微泛汗的手臂的时候,上铺的闹钟响了。
陈迦行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大口喘了口气,坐了起来。
不知道是天还未完全亮起还是那天是个阴天。陈迦行在昏黑的宿舍里起身,走到了卫生间里。他缓慢地拉下自己的内裤,看着那上面黏湿的一片。
接下来的几天,陈迦行只要闲下来一点就想起那个梦。想起来,他就慌得想把手头的东西全部砸出去。他甚至不敢再看到草稿纸上到处写满的那串数字1457。
但隔天的傍晚时分,有人敲了敲他位置边的窗玻璃。陈迦行侧过头,齐农站在教室外面,朝他勾了勾手指。
陈迦行迅速低下了头。齐农靠到了窗台上,问:“干嘛啊?我来接你出去了,快点收拾好出来。”
陈迦行不敢看齐农,装不耐烦地小声问:“出去干嘛?”
齐农敲敲他的头,说:“你说干嘛?刘博览明天结婚。”
陈迦行终于反应过来,哦了声,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刘博览要结婚了,齐农是唯一的伴郎。陈迦行也要过去帮忙,一起装饰下车站街五楼那间婚房。
陈迦行之前上去过几趟。刘博览家的规格和齐农家差不多。就是五楼的这间套房把客厅还隔出了一个小小的侧厅。侧厅和客厅之间挡着一道薄荷绿的珠帘。那里头有一张小病床、一面墙的空药盒。刘博览妈妈还没送去镇医院长住的时候,就躺在这个地方。
第二天清早,齐农会跟着刘博览去隔壁松阳镇接新娘子到车站街公寓来。新娘子叫方姝,和妈妈两个人在镇医院对面开着间水果店。刘博览去得多了,两个人就相熟起来。齐农和方姝开玩笑说:“你眼光很好,很少有人能看得上他。但你眼光很好。”
刘博览皱眉说:“你什么意思啊?”齐农笑着耸耸肩,方姝也笑了。齐农那句话是真心的。附近几个镇子的人都很熟知刘博览是个混子地痞,但齐农想,很少会有哪个人像刘博览一样照护一个病患照顾这么多年,每天还是乐呵呵的,从来不会不耐烦。他和护士医生、送医院餐的阿姨、热水房的叔叔关系都处得很好。
刘博览的妈妈叫邵仙女。每天一早,刘博览自己洗漱好,就拿个脸盆调上温水,扔进一块毛巾,叫着:“仙女妈妈,轮到你洗脸了。”
仙女阿姨晚上也被接出医院,坐到了举办婚礼的海鲜酒楼主桌。陈迦行过去和她打了声招呼。
齐农跟着刘博览在厅堂里飞来飞去招呼宾客。
喜宴快开始的时候,喜妹拎着小手包走进来。这间酒楼也是喜妹的。她给刘博览折了价,还给他包了一个很大的红包。等于送了他一场喜宴。
那天晚上,也是她作为证婚人上台致辞。陈迦行记忆中,她每次出现都是漂亮的套装,红唇,卷得恰到好处的头发。有时候脸上还有一副墨镜。她会把墨镜摘下来,低头故意逗陈迦行:“哎小子,你好像不会长高哎。”
陈迦行每次都中计生气,在背后偷偷叫她“老女巫”。齐农说他没礼貌。陈迦行抱胸生气地说:“她就是,她就是,凭什么说我不会长高。她才是小矮人...”
喜妹今天没戴墨镜,戴了一副金边眼镜。她朝台下的邵仙女笑了下,说:“我女儿温暖和刘博览差不多年纪。我也当刘博览是半个儿子。前几年我还在和刘博览、齐农开玩笑,到底有没有女人看得上他们两个啊...”
底下宾客都笑起来。陈迦行看了眼齐农。他撑头坐在那边,看不清表情。
喜妹继续说着话。刘博览握着方姝的手,站在台侧,傻呵呵地笑。红黄气球,红白酒,方姝自己做的紫红色敬酒服。陈迦行坐在人群后面,看着齐农跟着刘博览、方姝在酒席间穿行。宾客差不多散席的时候,齐农和刘博览坐在酒楼后院。他们俩都喝得有点醉了。齐农看着手里的烟,叹气说:“我又白戒了。”
刘博览哈哈笑起来。他笑得有点流眼泪。他说:“齐哥,我其实挺怕的。以后就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方姝,以后可能还会有个小孩。我没做过爸爸,怎么办...”
齐农也笑了。他拍拍刘博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你应该能是个很好的爸爸。”
刘博览感动得要扑过去搂着齐农晃晃。齐农嫌恶地一巴掌推开了他的头。
陈迦行在酒楼门口等了蛮久,齐农才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揽过陈迦行说:“我们慢慢走回家。”
齐农喝醉之后又开始发神经,路上一定要坐到路边算命摊子上算一卦。算命先生说他脖子里的痣不太吉利,要点掉才不影响命途。齐农生气了,差点把人家摊子砸掉。陈迦行拽着他,好不容易才拽住他。
齐农搂着陈迦行的脖子,挂在他身上说他不要去点痣。
打打闹闹地终于回了家,齐农直接扑到了床上。陈迦行半蹲下来,戳了戳齐农的脸,小声说:“哎,去洗脸刷牙啊。”
齐农若有似无地唔了声。陈迦行帮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解开了几颗衬衫扣子。中间齐农睁开了下眼睛,他眼神涣散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又闭了回去。陈迦行坐在床侧看着他。
齐农喝醉酒的脸泛红发烫,呼吸沉沉。如果那个梦延长五秒,大概会看到这样吗。陈迦行吞了下口水。他伸手拿掉落在齐农脸上的发丝。齐农的睫毛微微颤了下。他鼻尖那颗水痘疤还在。陈迦行摸了摸那块疤,又摸到齐农的嘴唇,下巴,小小的耳垂。
陈迦行感觉自己的胃痒起来。1457。有那么六年的时间,只要走1457步,就可以到家门口,推开门就能看到齐农在厨房里为他做晚餐。春天吃笋,夏天有莲子甜汤,秋天栗子饭,冬天是小火锅。1457。齐农做饭总是干净又好吃。陈迦行摸了摸自己的胃。
他忽然紧张地站起身,自己一个人绞着两只手在窗户前边站了会儿,终于攒足勇气又走回床侧。陈迦行坐到床边,然后迅速俯下身在齐农脸颊上亲了一口。
第二天,齐农醒来的时候,陈迦行已经不在床上了。
过了一会儿,裴娜打电话给齐农说:“这小子莫名其妙一大清早就坐早班车回我这里了。”
齐农还有些宿醉,大脑迟缓地转了两圈,哦了一声。
晚上,刘博览还在他的婚假期。齐农一个人去的“寂寞芳心”。七八年过去,舞厅的陈设已经不可避免地老去,舞池地板上的划痕像是年轮的一种。黑灯舞厅的生意已经越来越不好做。现在“寂寞芳心”也已经算是一间半地上的舞厅。只是寻常来自己消遣跳舞的舞客越来越多。
“绿子”是那么多年间,唯一一直留在这间舞厅的舞女。
外边下着雨。“绿子”和齐农靠在舞厅门口。“绿子”问齐农:“老板,这都不赚钱了,为什么还开下去。”
齐农反问她:“这都不赚钱了,你怎么还来。”
“绿子”笑起来。她十年如一日,就那么瘦,烟瘾很大很大,喜欢穿绿色的连衣裙。所以他们叫她“绿子”。“绿子”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比陈迦行大两岁,已经在省城念高一了。
去年她大女儿阿佳要和一个男生“私奔”。这件事只告诉了她小女儿。小女儿怕事,等阿佳一走,转头还是告诉了爸爸妈妈。“绿子”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齐农:“老板,我求你,现在叫些人帮我找找阿佳。”
阿佳和她的小男友那时刚跑到车站附近,因为是两个未成年,买不成车票。提着个破行李箱进了旁边的小招待所。齐农陪“绿子”冲进房间。“绿子”把那个男生揪起来就是一顿揍,揍到一半,把高跟鞋脱下来往死里砸。
齐农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那应该挺疼的。“绿子”朝雨帘呼了口烟。她和齐农说,现在阿佳倒是蛮安分的,成绩也还不错。
她问起陈迦行。上次陈迦行在栖霞巷那边打架那件事,反正也是传得大家都知道了。齐农耸耸肩说:“弄不清楚。”
就像他弄不清楚,晚上舞厅快关门的时候,陈迦行忽然骑着辆自行车过来了,说是接他回家。齐农问说:“你不是回省城了啊?”
陈迦行驳嘴:“我又回来了,不行啊。”
齐农背过身,边拉着卷闸门边说:“跑来跑去,你不嫌烦。”
他们在春风街口那间老字号砂锅粥店坐下来,一起吃了份凉面。陈迦行不吃黄瓜丝,不吃辣,但每次又一定要点一份放满的。他就吃两口面,其他都推给齐农吃。齐农骂咧咧地说,从小就这样,炸鸡腿就把外面那层酥皮吃掉,然后就塞齐农手里,烤香肠也只喜欢吃那层肠衣,其他都是齐农吃。齐农指了指他说:“惯得你。”
陈迦行咧嘴笑了。
馥郁的四月夜晚。不远处,一位阿姨站在巨大的广告牌上笑盈盈地说,欢迎来到春风商业街。陈迦行坐在砂锅粥店的壁挂风扇底下,看着齐农低头吃面。偷亲完齐农,他失眠了半个晚上。所以一早就逃回了省城。但他回到省城一会会儿,就好想齐农。现在坐在齐农身边,他的眼睛还是很渴。
齐农一偏头看他,陈迦行就脸红着转开了头。
他们吃完宵夜。齐农坐上了陈迦行那辆自行车的后座。车子刚骑出去没几步,天又开始下雨。齐农叹气说:“我本来好好开车回家,谁要你来接的。”
那天晚上的雨还越下越大。陈迦行骑得又卖力又狼狈。齐农坐在后头抚了下他湿答答的头发,打趣道:“你以后追女孩子聪明点,至少看好天气预报,带把伞吧。”
陈迦行在前头闷闷地说:“我不追女孩子...”
齐农笑了起来。陈迦行算是他每天陪着长大的,养到现在,长得又高大又端正。他也莫名有种成就感。他很好奇这小屁孩有一天谈起恋爱来是什么样子。
陈迦行又继续说了一句:“你也不准带人回我们的家。”
齐农回过神,疑惑地“啊”了声。陈迦行重复道:“我们家只能是你和我,还有爷爷住。你不能带其他人回我们家。谁都不准,社区诊所的女人更不准...”
齐农一头雾水地听了半天,无语道:“夹心哥,说实话我最近真是不太听得懂你在说什么。”
他们就那样淋在雨中,空气中蒸腾着一股柏油的气味。镇外荒废的铁轨孤独地躺在雨中。齐农记起了陈迦行学会骑自行车那天,自顾自冲出镇子,沿着铁轨嘟嘟嘟骑过去了。
齐农在镇口等着他。过了一会儿,陈迦行又回转回来,鼻尖冒着小汗珠,特别兴奋地大叫:“齐农!齐农!”然后硌到哪块石头,摔趴在了路上。陈迦行愣了几秒钟,哇一声哭了。
齐农跑过去把他抱了起来。整个午后黄昏,陈迦行都一直挂在齐农身上,下巴搁在齐农肩头发誓,他永远也不骑自行车。齐农叹气说:“随你吧,但你能下来了没有?”
陈迦行又往上蹭了一下。
齐农想到这里就笑了。陈迦行转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屁孩不仅学会了骑自行车,还骑着自行车来接他回家了。虽然结果是,他们两个人都浑身湿淋淋地跑上楼,冲进卫生间里找干毛巾擦头。齐农替陈迦行擦着头,陈迦行偷偷摸摸张开手,搂住了齐农的腰。他们在窄小又昏暖的卫生间里贴在一起。
陈迦行故意把头发甩来甩去,水珠扑到齐农脸上。齐农闭了下眼睛,警告道:“不要动。”陈迦行继续动来动去。齐农只好停下来,又好笑又无奈地骂道:“你是小狗吗?”
陈迦行抱着齐农,不肯放手。齐农自己是没经过完整的青春期的,该青春叛逆的时候,他就进入社会了。他不知道青春期的小孩是不是都是这样,一下疏远一下又黏人黏得不行。他任陈迦行抱了一会儿,抚了下陈迦行额前的头发问:“可以了吗?洗下澡要睡觉了。”
陈迦行仍旧不肯放。他好不想放开。他闻着齐农身上的气味。和梦里一样湿漉漉的发尾。水珠经过齐农颈间每颗小痣。陈迦行把手伸进了齐农的衣服里,抚过又凉又湿的背脊。齐农动了下,小声问:“干嘛啊,痒。”
陈迦行低低地叫了声:“齐农...”他好想问齐农,为什么他抱着他,身体好像就会分泌酸酸的汁液,弄得他好像很不安,好像又很快乐。丸子说得没错,他的胃就是会痒痒的。除非能把齐农整个吃进身体里,不然不能解饿。
是齐农先低头看了眼。陈迦行也低下头,看着自己下面鼓起的东西。
陈迦行整张脸涨红着低着头,松开了手。齐农摸摸他的脸,有点语无伦次地说:“这是,嗯,正常的生理现象,有时就会这样的。学校教过没?”
陈迦行吞了下口水,用差不多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听室友讲过...”
齐农说:“这没关系的。”
和长大这些年的许多事一样,教会陈迦行解决这件事的人,也还是齐农。卫生间里漫散着一股酸腥的气味。齐农洗着手,陈迦行从镜子里盯着齐农看。齐农抬起头,也从镜子看了他一眼,向他挑了下眉说:“小屁孩,你以后是大人了。”
陈迦行红着一张脸,羞赧地偏过了头。
齐农掰了下陈迦行的头,又和他重复了一遍:“好好吃饭,听见没有?再敢吃泡面我就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