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农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陈迦行躲开了,抬头看着他往下滴着水的头发,没说什么,转头走进了教室里。
那天,陈迦行吃饭的间隙,齐农站在教室里一幅一幅浏览着初中生画的画。他们的眼睛里还看得到公园里用大管子吸树叶的爷爷,开面馆的妈妈指尖雪一样的面粉,动物园里用鼻子吹口琴的大象。
齐农看完一圈,坐回了陈迦行的对面。
外面还在下着雨,课室里的空气潮闷。齐农轻声问陈迦行:“怎么伤到的?”
陈迦行那时已经吃完饭,把筷子搁在了饭盒上面。他说:“我自己跳下去的。”
齐农愣了下。陈迦行仰起头盯着他,说:“跳下去试试看,你会不会来。”
第26章 亲爱的小孩(二)
陈迦行继续说:“泡面也是吃给你看的。QQ空间有访客记录,我知道你看我动态了。”
陈迦行想如果设自己是个常量,齐农是变量。他设计了一系列推演式,推演结果就是,齐农说,“他照顾他全是因为陈期”这句话是谎话。陈迦行捧着自己的石膏手,看着齐农。
齐农指了指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陈迦行咧嘴笑了。齐农叹了口气,最后也只说得出一句:“你敢再这样试试。”
十一月中旬,陈迦行又开始跟丸子一起骑自行车回河流镇,并在十二月初齐农生日前那个周末拎着一个蛋糕回家。
齐农每年都不要过生日,每年都是被陈迦行缠得没办法就过下来了。今年还是这样。陈迦行点好蜡烛,关掉客厅的大灯,和齐农说:“许愿吧。”
他们坐在烛火的两端。齐农看着陈迦行,慢慢闭上了眼睛。他再睁开的时候,发现有眼泪差点差点溢出眼角。他迅速吹熄了蜡烛。陈迦行在黑洞洞的客厅欢呼道:“齐农二十七岁了!”
齐建铭睡下之后,陈迦行和齐农各搬了张小板凳跑到天台喝酒去了。齐农醉醺醺地点了一下陈迦行的额头说:“只准舔一下。你酒精过敏。”他把自己那罐啤酒递到陈迦行嘴边,喂了他一点点。
陈迦行被苦得五官都飞起来了。他说:“难喝死了。”
齐农哈哈笑起来,揽了下陈迦行的肩。陈迦行侧头看着他,好像在看某颗距离非常近,因此非常亮的星星。他们身后的世界,美国迎来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不久,神舟七号载人航天飞行任务完成,猪流感,港珠澳大桥正式开工建设...
十五岁的陈迦行吸了吸鼻子,突然凑过去在二十七岁的齐农嘴唇上啄了一口。齐农怔愣一下。陈迦行跳了起来,激动地差点在天台上转圈圈把自己转晕。他大叫:“齐农,我想过了,你喜欢我爸,他又不会喜欢你。但我喜欢你。我要开始追你,我会把你追到手,然后永远跟你在一起...”
齐农破口大骂:“你追个屁。谁教你在一起前就能亲别人的啊。这是耍流氓好不好...”
陈迦行举起两只手大声宣布说:“我早亲过了!”
齐农声音都变调了:“什么时候?”
陈迦行说:“你睡着的时候!”
晚上睡觉。齐农裹在被子里自言自语道:“我现在不能和对我图谋不轨的人睡一张床吧。”
陈迦行黏在他的身侧,玩着齐农的头发喜滋滋地说:“我现在和我的初恋睡在一张床上。”
为了追求自己的初恋。陈迦行还向何文雨取经,问他之前是怎么追到丸子的。追求丸子的男生蛮多的,他觉得何文雨肯定有什么独到之处。
彼时,何文雨坐在新民镇音像店旁边的糖水店里挠了挠头,说:“我就每天给她QQ留言,给她充红钻黄钻,哦,有一次她说想吃省城一间店的鸭架了。我就先去省城排队买好鸭架,再送到学校给她。她那次可感动了...”
陈迦行听了半天,发现没有一样是用得上的。追求齐农,找不到方法论。
那一年冬天,陈迦行放寒假之前,齐建铭又因为并发症住进了医院。齐农趴在住院大楼的窗边看着窗户外边。开始下雪了。世界又冰凉又清甜。陈迦行从对街的公车上跳下来,在校服外面套着件羽绒夹克外套,跑过雪白的世界。
他冻得耳朵红红的,跑进病房和齐建铭打招呼:“爷爷,你今天疼不疼了?”
齐建铭笑笑说:“今天还好。”
齐农摸了摸陈迦行的手背,说他是不是要风度不要温度,里边就一件长袖衫一件校服外套,也不套个毛衣。
陈迦行把外带的晚饭递给齐农,咕嘟咕嘟灌了半杯水,亲亲热热地跟齐建铭说起了他学校里的事。还有丸子今天在镇外的铁轨上捡到了一只站都还站不稳的小狗,可能是狗妈妈带着走的时候,把它落下了。
他和丸子骑自行车去松阳镇的宠物商店买了羊奶回来喂给小狗喝。丸子给小狗取名叫心心。
裴娜来看他们的时候,病房里三个人凑在一起聊着闲天。裴娜提着几个楼下小摊上刚烤出来的热红薯进来叫着:“香不香。”
外面的雪下了一天一夜。中间齐农躺在陪护床上睡着了一会儿。点滴瓶是陈迦行在盯着。他惺忪着睁开眼睛,就看见陈迦行用手机点着手电筒,靠在床边背着什么课目的提纲。他背一会儿,抬头看一眼齐建铭的盐水瓶。快滴尽的时候,他就站起身按铃。
齐农走过去轻声对他说:“对眼睛不好。你去睡吧,我看着。”
陈迦行摇摇头说:“没关系,我不能让我心爱的人老熬夜。”
齐农在他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压着嗓子骂道:“少给我来这套。不准玩了。”陈迦行嘿嘿笑了。
但陈迦行显然没有在玩的意思。他开始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对齐农好。
放寒假之后,陈迦行都是趴在病床侧写的家庭作业。齐农出去办事,他就守着齐建铭。齐农有次回来,陈迦行靠在护士站向护士了解着齐建铭这个病后续恢复期可以怎么做。他皱眉听得安静又认真,没听明白的地方会再问一遍。
齐农停下来看着他。那是他发现的陈迦行的一个品质,他拥有一种非常冷静清洁的处理事情的能力。每件事都能是一道数学物理题,在数字和字符之间,有最优美的解法。
陈迦行用这种品质,从新民镇中一个年级最多出二十个重点生的环境底下,以区排名第十五名的成绩考进了省城一中实验班。印着他头像的大字报在新民镇中的布告栏里贴了很久。他还在毕业典礼上做了讲话。虽然那段讲话非常敷衍应付,但在之后的几年还是被校长年年提起,用来激励下一届的学生。
陈迦行下了主席台,在散场之后,挤过乌泱泱的人朝等在门口的齐农冲过来。他们回河流镇的路上,碰到谁都要上来说声恭喜。齐农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镇上的叔叔阿姨摸摸陈迦行,夸两句,又拉着他问东问西。齐农转头看着其他的地方,心里有某种热腾腾的成就感。
这个小屁孩是他慢慢带大的,不算难带也不算好带。好歹是很漂亮的度过了人生的一个阶段。他也很高兴。
陈迦行上来拉了齐农一下。齐农回过神,跟着他走回车站街。他们上楼。齐农拿钥匙开门的时候,陈迦行问说:“你有奖励给我吗?”
齐农刚偏头说:“奖什么励,有这么多事要...”
陈迦行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歪着头笑说:“谢谢。”
第27章 亲爱的小孩(三)
陈迦行刚去读高中那阵,齐农清早打着哈欠打开家门,门口有一只蓝色的小提篮里放了两份早餐。齐农狐疑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篮子里是一份加了油条碎和里脊肉的糯米饭团,一份清粥小菜,一看就是给他和齐建铭的。
第二天,小提篮里换了两样早餐品种。
齐农跑上楼问刘博览:“你干的?”
刘博览抓着自己的鸟窝头,说:“我干得出来嘛我,刚醒。”
齐农去问了桥对面珍珍早餐店的珍珍阿婆。阿婆说:“夹心在我这里订了一个月的早饭,让每天给你们家送一下。”
不止这样。齐农最近在镇上走过去,碰到祝小军,小军就会指指他手上夹的烟说:“夹心让我监督你别抽烟。”
连到舞厅里,齐农中间想走出舞厅,开车去个地方。“绿子”倚在门口问他去哪儿。“绿子”说:“我们小夹心让我盯着你点。”
晚上,陈迦行下了夜自修拿寝室的座机电话打给齐农。齐农骂道:“你想干嘛?”
陈迦行靠在墙边,抓着听筒嚷嚷:“就算我不在镇上,你也别想出去鬼混。”
齐农真是无语。陈迦行还在那头说着:“我现在十六岁零一个月了,再过一下下就成年了。听明白了吗?”
他说话的语气语调都跟齐农一模一样。齐农忍不住差点气笑出来。他说:“听明白个头。你就是个小屁孩。”
齐农挂断了电话,但想想还是朝着墙壁笑了一声。有人坐到了他的卡座对面。齐农转回头。
梁予阳是他初中同学。听说之前在省城一间外贸公司做业务员,去年后半年离了婚就搬回了新民镇住。他最近常会来“寂寞芳心”找齐农叙旧。
陈迦行周末坐一个多钟头的城乡大巴晃回河流镇,打开房门就看到齐农和一个陌生男人靠在阳台上喝啤酒。梁予阳很高,长得偏清秀。他像齐农的极端面,说话永远温声细语的,连反驳人都会在前头加一句“我理解,但...”
陈迦行拿着一罐美年达挤到了他们两个中间。齐农斜了他一眼,和梁予阳介绍:“这是,嗯...”他思索了一下,忽然发现想不出他和陈迦行之间有某个贴切的表述。
陈迦行说:“我是他儿子。”
梁予阳眼睛都瞪大了。齐农打了陈迦行一下,凶道:“说什么鬼话啊。”他和梁予阳纠正:“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
陈迦行阴阳怪气地学了一句:“这是我‘朋友’的儿子...”齐农一拳打在他胸口。
梁予阳笑起来。他也不会继续追问朋友的儿子周五傍晚放了学,为什么第一时间就从省城坐车到你家里来过周末了。
陈迦行在底下偷偷牵齐农的手。齐农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陈迦行吃痛地咬住了汽水罐子。
梁予阳走后,陈迦行很不满地跟在齐农身后转来转去,嘟嘟囔囔地碎碎念:“家里有其他的人臭味。你为什么带别人过来喝酒。你们第几次一起喝酒了?”
齐农刹住车,转头指着他说:“闭上你的嘴。”
陈迦行在他的手指头上舔了一口。
齐农怔愣了下,第一次有种难以招架的感觉。但陈迦行的示爱一直就那么热烈和简单。齐农有次剪了头,剪得比以往都短。陈迦行看到他就忽地脸红了,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齐农被他盯得很不自在,进卫生间想洗下手。陈迦行也跟进来,从背后搂住了齐农的脖子,靠在他背上说:“我上学的时候每天都很想你,你想我吗?”
齐农抬眼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他脸上有某种茫然和无措。他也会想陈迦行,但他的“想”和陈迦行的“想”不一样。他的“爱”和陈迦行的“爱”也不一样。
陈迦行为了给他买省城一间热门的私房蛋糕店的蛋糕尝尝,下了课就去排队,排到八点关店。买到之后,坐末班车跑回来,吭哧吭哧地上楼,把蛋糕先冰进冰箱里,再跑到舞厅接他回家。
他们坐在窄小的餐桌两端,各拿着一个小勺子挖那块叫“抹茶可可巴斯克”的小蛋糕。齐农确实也没尝过这种新鲜玩意,味道和口感都和平常吃的奶油蛋糕不一样。
陈迦行还不知道怎么威胁了一个会通校回镇上住的同学。那个同学老爸每天开货车把他从一中接回家,路上会经过一下春风商业街。那个矮矮胖胖的男生怯生生地递给齐农一张折成爱心形状的纸条。
那是陈迦行写给齐农的情信。但陈迦行显然没有写情书的天赋,里头的内容通常是很傻乎乎的流水账日记。他写:9月23日,齐农,今天学校食堂有炒粉丝,但里面放了豆芽菜。炒粉丝怎么可以放豆芽菜的。你做的炒粉丝里只会放火腿丝、葱花和碎蛋,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炒粉丝。
齐农看得忍不住笑出来。另有一天,送过来的字条上粘着一颗粉色的VC糖,里头写着:10月15日,昨天晚上熄灯前洗澡洗到一半,另一半是黑乎乎地洗完的。我买了和你一样的沐浴乳和洗头膏。黑暗里有青皮柑橘的气味,我就以为我又回到了河流镇的家...
齐农看完,会小心地把纸条再折回去,然后塞进裤子口袋里。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齐农接起来,陈迦行在那头小声叫了声:“齐农?”背后有嘈杂的叫嚷声,十六七岁男生骂着脏话到处跑的声音。
齐农“嗯”了声,问:“下晚自习了?”
陈迦行绕着电话绳说,下周三是一中的家长开放日。他想问齐农来不来玩。齐农没说话。陈迦行低声说着:“我这周发了两天的高烧。妈妈来接我出去挂水过了...”
齐农立刻直起了身子,问他:“现在好点了吗?”
陈迦行说:“好点了。但没什么力气。这周末我就不回镇上了,下周你能来看我吗?”
齐农点着桌面,眼睛看着装修工人搬一把人字梯进舞厅准备更换厅堂里的大灯。过了阵,他说:“来吧。周三过来。”
陈迦行在那头好像忍不住在墙上捶了一拳,痛得整个人抱住拳头蹲下身缩成了一团,不敢叫出声又忍不住。齐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过一会儿,他敛了笑,重新盯着装修工人卸下旧水晶灯。齐农在心里想着,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他十六岁的时候喜欢上了陈期,陈期的孩子十六岁的时候天天嚷嚷着喜欢他,追着他跑。他知道自己无法回应这份爱意,但又想好好思考怎么拒绝才不至于让小孩伤心。
周三上午,梁予阳过来陪齐建铭下围棋。齐农穿衣服出门的时候,说他:“你还不打算找工作啊?”
梁予阳笑笑说:“在找啊。也不急。”
齐农没再说什么。他换了鞋子,打开门,门口正站着几个人。
十点多,陈迦行拿自己的手机打给齐农。电话响到挂断。
齐农拿起来看了一眼,把手机反扣回了桌面上。手机边上放着一张打印出来的证件照。
警员点了点照片问他:“这个人你认识吗?”
齐农又低头看了眼,耸耸肩说:“镇上的人都认识。”
警员又问:“你这两年见过他吗?”
齐农仍旧低着头。他的神色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只是突然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说:“没有。”
1998年,邻市曾经发生过一起恶性杀人事件。死者被人剥光衣服,像绑一只螃蟹一样绑住四肢躯干,塞在一个红色塑料蓄水桶里。这只水桶半埋在某处山腰上。被找到的时候,里头已经爬满了蛆虫。
死者叫廖启明,四十八岁,是个小商人。当时作为廖启明生意合伙人的陈利远一度被列为过嫌疑人。当年连日大雨,从后来找到的有限物证里提取到的嫌犯的血型为B型血。O型血的陈利远被排除了嫌疑。后来这起案件迟迟抓不出嫌犯,于是作为悬案被搁下。
十二年间,廖启明的小女儿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歌唱家。她利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努力想重启自己爸爸的案件卷宗。
2010年的上半年,案件终于重新进入调查程序。用现在更先进的DNA检测技术,从仍旧保存着的物证里提取到了陈利远的DNA。
但调查组过来才知道,陈利远早在2001年就失踪了。
警员又问起齐农:“你和于喜妹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
齐农靠在椅背上。台面上的手机又响起来。这次齐农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喝了口水。
2001年。还是2001年。当时是陈期走后没多久的冬天,齐农跟着几个同事去城郊一个新小区送货。货品是一架钢琴。但那天,那架钢琴很久都没能送进屋。屋主人喜妹和陈利远在客厅餐桌边吵架。对他们吵什么,齐农不太关心。他百无聊赖地靠在钢琴边上,低头玩着一把打火机。
客厅里忽然有砸东西的声音。齐农抬了下头,看到沙发上坐着他的小学同学陈温暖。那么些年,陈温暖除了长高了些,样貌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齐农曾经和她坐过一个学期的同桌。那时班上几个男生下了课没事做,会到处转着模仿陈温暖说话走路的样子,以此取乐。陈温暖也是这样,有点困惑地绞着两只手坐在那里,盯着他们看。
齐农不知道,她尚有缺陷的大脑是否因此能够让她避免感到不堪。
特别是当陈利远冲喜妹大喊:“她是个智障,干嘛一直学钢琴啊小提琴啊?”
等在屋子门口的一群人和一架钢琴都朝她看去。陈温暖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朝上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喜妹歇斯底里地尖声叫起来。不知道是同事里的谁深叹了口气。齐农忽然挤过那架钢琴,走进房门,走到陈温暖身边,半蹲下来问她:“哎,你还认不认识我?”
陈温暖看着他,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着。齐农举起打火机,然后说:“你看这个。”
他按开打火机,用手抓一下火苗,火苗忽地不见了。陈温暖疑惑地盯着打火机看。齐农说:“要再看一遍?”他又点开火苗,好像揪了一下,把火苗从打火机上揪掉了。陈温暖扬了扬眉毛,笑了。
那天,陈利远和喜妹吵了多久,齐农就陪陈温暖玩了多久的打火机游戏。
钢琴最后还是放进了那间客厅。陈利远也最终从客厅中央消失了。
齐农回过神,抬头问那两位警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天齐农走出派出所之后,到对过的便利店买了包烟。他已经戒烟有段时间了,再抽感觉口腔里又苦又涩。齐农夹着半支烟,就那么站在便利店门口发了会儿呆。最后他拧灭那支烟,回了河流镇。
齐农打开房门的时候,梁予阳已经在阳台上陪齐建铭研究怎么自己种一株草莓出来。齐农看了他们一眼,走进了房间里。
过一会儿,客厅里的座机电话响。梁予阳走过去接起来。那头的人问:“齐农人呢?”
梁予阳看了眼关上的房门,说:“他在自己房间里。”
“他在自己房间里?”
“对,他在房间...”
梁予阳还没说完,那边突然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打过来,还是同样的问句:“齐农人呢?”
这次梁予阳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在自己房间里。”那头的女人叹了口气,说:“叫他起来接电话。就说是于喜妹找他。”
梁予阳去敲了门。不多会儿,齐农神色平常地打开房门,接起了客厅里的电话。挂断电话后,他就重新穿上外套出门了。
梁予阳回到阳台上,和齐建铭说:“他蛮忙的。”
齐建铭抬起眼睛,看着刚走到底下的齐农。他像忘了什么东西一样,忽然在广场中央站住了脚。他就那么愣愣地站了几秒,又走向停在广场上那辆车。
齐建铭无数次从这里目送齐农开车开出河流镇。近段时间他老想起九十年代初,这一片确实还是火车经停站,所以这条街叫车站街。当时齐农七八岁,会和他特意骑自行车去镇外看远处慢吞吞经过的绿皮火车。
齐建铭只问过他这么一次,齐农,你长大想做什么?
齐农小时候性格腼腆又乖然。他犹豫了一会儿,很害羞地说他想做火车上的列车员。这样可以跟着火车呜哩呜哩去很多地方。
那之后大概一年不到,火车站被拆掉了。齐建铭后来发现那很像一种人生的隐喻,我们大部分人的人生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家门口建了一个火车站,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这个火车站拆掉了,于是必须要去一个多钟头远的地方再上车。但我们大部分人不问为什么。齐农和齐建铭面对命运,也没敢问过为什么。
齐农回来之后,齐建铭看着他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很久没出来。到晚饭的点,齐农出来给他做饭,做完又回了房间。
到周五傍晚陈迦行气冲冲地跑上楼,冲进齐农的房间,又慌乱地跑出来对坐在阳台上的齐建铭说:“爷爷,我带齐农去医院,他发烧发得晕过去了。”
陈迦行跑上楼喊了刘博览下来,他们两个一起把齐农抬去了医院。
这么多年,陈迦行还没见过齐农生病生到翻倒。常年不怎么生病的人,突然一下子生起病来就很严重。陈迦行看着齐农躺在病床上,整张烧得都红起来了。他握着齐农的手小声说:“你这样,我都不敢对你生气了...”
齐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躺在一个有某个废旧白色灯塔的海滩上,海潮涌过来浸没他,又沉沉退去。他只能这样躺在黏湿的沙砾之上,地球上的人或船好像都无法再经过这里了。他感到无边的孤独。
他再醒来的时候,天花板白晃晃的,是一个地球上干燥的白天。齐农侧了下头,看到陈迦行半个身子靠在他的床侧睡着了,身上还穿着学校的春秋季校服。
齐农揩了揩陈迦行额前的刘海。陈迦行耸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站起身,先拿自己的额头贴了贴齐农的额头,发现不太贴得明白之后,才想起来去叫护士来看看。
齐农又挂了一下午的营养液。陈迦行趴在他的床头餐板上写作业,姿势极为古怪难看。齐农忍不住叫了声:“喂...”
陈迦行立刻抬头问:“要什么?口渴吗,还是饿了?”
齐农顿了下,说:“没什么...”齐农问起齐建铭怎么办,有人给他送饭吗。陈迦行嘿嘿笑说:“我给爷爷做饭了,做了蛋炒饭。”
齐农问:“爷爷还活着吗?”
陈迦行拿拳头推了推齐农的脸,问:“你什么意思?”齐农扯着嘴角笑了。
病房里很温暖。窗外是河流镇一块未开发过的小荒地,荒地上长满了绿油油的小草。陈迦行回家给齐农做了皮蛋瘦肉粥带过来。这碗粥,皮蛋是皮蛋的味道,粥是粥的味道。齐农边吃边忍不住笑了。
陈迦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问:“好不好吃?”齐农点点头。
晚上陈迦行还帮齐农擦了擦汗湿了的上身,换了件干净的病号服。他忙进忙出打热水,端脸盆,拧干毛巾再晒出去。陈迦行中间又出去了一趟,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袋新鲜的橙子回来。他就坐在齐农床边,拿小刀把橙子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喂给齐农吃。
他头头是道地说:“护士姐姐说,要多吃富含维生素C的水果。这样好得快。”
齐农半晌没说话。他不知道如果今晚他继续做那个梦的话,会不会有一个小孩正好走过沙滩,在他身边停下来,低头捡起他。
陈迦行嘀嘀咕咕地问起:“我都不想问你周三那天为什么没来了,你又要说你就是忘了。但是如果你是因为和那个蒲公英人玩...”
齐农问:“什么蒲公英人?”
陈迦行解释了下,齐农才知道他偷偷给长得高高瘦瘦,头发因为短促好像永远呈静电状态一样的梁予阳取了个绰号叫“蒲公英人”。
陈迦行垂着眼睛,把手里的半个橙子继续切成四块,自己和自己说:“算了。反正你就是这样。”
齐农说:“过来。”
陈迦行放下了小刀和橙子,凑过去问:“干嘛。”
齐农伸开手抱住了他。他拍着陈迦行的背,小声说:“对不起...”
陈迦行也抱住了齐农。他拿脸蹭了蹭齐农唇周新长出来的胡茬,把头靠在了齐农的胸口。齐农低头贴了贴陈迦行的发旋。陈迦行玩着齐农身上的病号服绑带,嘀咕道:“昨天晚上我也给你擦身子,换衣服了...”
齐农回过神来。陈迦行耳朵尖红红的,没再继续说下去。齐农拧了下他的脸,骂道:“你小子是个变态吧。”
陈迦行直起身子叫道:“我什么都没做!”
齐农说:“这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你做什么了。”
陈迦行红着一张脸,继续狡辩:“我就是什么都没做...”事实上他昨天晚上给齐农擦完身子,拿着齐农换下来的衣服到卫生间里,边闻着上边的味道边自己解决了一下。做完之后带着某种兴奋感和罪恶感把衣服塞进了自己书包里。
塞好,陈迦行又坐回床边,戳了下齐农仍旧泛红的面颊,非常小声地说:“齐农,我真的特别喜欢你。”
第二天周日傍晚,齐农把陈迦行送到了大巴站附近。陈迦行背着书包,手里拎了一份齐农早前自己做的牛肉酱。陈迦行老抱怨省城一中的学校食堂不好吃。齐农让他拿去当小菜吃。他揉了揉陈迦行的耳朵说:“要好好吃饭听到吗?”
陈迦行反过来也揉了揉他的耳朵说:“你也好好吃饭,不要生病,听到吗?”
他们对视着笑起来。
陈迦行牵着齐农两只手。大巴马上要发车了,齐农松开手,说:“上去吧。”陈迦行只好上了车。
他趴在车窗边朝齐农摇手。齐农也跟着摇了摇。车子启动开出的时候,齐农叫道:“下周去找你。”
陈迦行眼睛都亮了,伸出半个身子,朝后喊道:“真的啊?你真的会来找我吗?”
齐农笑了。像很久以前,他看着一列列绿皮火车从河流镇经过。大巴车经过他,驶出河流镇,带走所有曾经短暂经停的东西。
齐农一直看着这列大巴车慢吞吞开远。他小声说:“真的。”
第29章 亲爱的小孩(五)
周四那天傍晚,齐农经过两三座漂亮干净的红色砖墙建筑,走到最里面的高一教学楼。他到实验班门口的时候,陈迦行正靠在走廊上,和两三个同学闲谈着什么东西。省城的一中的校服是简单的黑白配色,秋冬是一件夹棉的防风服。陈迦行把拉链拉到顶,抱胸靠在那边,不知道是在听别人讲话还是只是在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