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迦行不情不愿地哦了声,捏了捏齐农的手。
那个周日,陈迦行要去邻市参加奥数竞赛。比赛日是周一早上。新民镇离得远。学校打算周日傍晚就用大巴车先把他们拉过去住一晚。
这所名不见经传的镇中又是修塑胶跑道又是翻新电脑教室。只要有他们能凑得到上的比赛,也都鼓励学生去参加。所以陈迦行记忆里,对这个名声不算好但憨实的母校印象一直很好。
齐农把他送上大巴车。陈迦行趴在车窗上依依不舍地和齐农挥手。齐农觉得有些好笑,用口型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陈迦行也笑了。他看着齐农又坐上车,打了把方向,掉头回了河流镇。
陈迦行靠回了座位上。这确实是他长大后第一次离开家超过两天时间。邻市是个大都市。他们一群穿着橙白夏季polo领校服的乡镇小孩像进大观园,仰头看着连片的十几二十层高的大厦哇哇叫。
陈迦行想着要回去告诉齐农。这座城市连公共厕所都很漂亮。
比完赛的午后,数学老师领着另一个陌生面孔过来找了趟陈迦行。他们先开口问他的也是,喜不喜欢这样的大城市。
陈迦行点点头。
数学老师很高兴地说:“那你有机会了。”
他的竞赛成绩很好。委员会的一位委员找过来,向陈迦行提出了一个可以改变他人生的提议。只要他愿意,他们可以带他去首都,读少年班,以优化培养方案为研究所输送专尖人才。
两个大人讨论得非常热烈,好像都已经能看到几年后,陈迦行坐进某间研究所的办公室里,为攻克某个世界难题每日孜孜矻矻。
但陈迦行摇摇头说:“我不去。”
课室里静了几秒钟。老师疑惑地啊了声。陈迦行耸耸肩说:“我不去。能走了吗。”
他走出了教室,背着书包,跟另几个同学打算坐地铁去最近的商厦。陈迦行站在商厦一层一间品牌手表店门口。他手里攥着自己攒了很久很久的零用钱和一笔奖金。那些手表躺在铁灰色的小盒子里,表针安静有序地跳往下一秒。陈迦行吞了下口水,有点战战兢兢地推开了玻璃门。
他和柜员说,他想买一块男生戴的手表,二十多岁年纪,不用,不用太时髦,简单点就好。
齐农现在戴在左手上那块手表就是很简单的款式,只是表盘已经裂了蜘蛛纹,但他还在戴。
陈迦行把那把现金摊在柜台上,说:“我有这么多钱。”
几个柜员都笑了。
陈迦行拎着袋子走出手表店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还在砰砰跳。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想到可以送齐农这件礼物。他抬头看了眼眼前的摩天大楼,城市雨林。大都市是很好,但他还是会想回到他的小镇上。
第二天,车子开回河流镇。陈迦行跑过车站街广场,跑上楼。他抹了下太阳穴上的汗,打开了门。齐建铭在沙发上戴老花镜看着书。他仰头看了眼陈迦行笑说:“跑这么急啊?比完赛啦?”
陈迦行气喘着点点头,问:“齐农呢?”
齐建铭在书上折了一下,合上书说:“哥哥去机场了。他说去接人。”
陈迦行拎着袋子,在玄关边站着。他看了眼墙上的挂历,四月二十九日这天被人打了一颗五角星。他想起来,今天是他爸爸,陈期回国的日子。
齐农等在停车场。裴娜去到达大厅等陈期了。
大概三十分钟不到。裴娜陪陈期走过来。齐农靠在位置上,盯着慢慢走近的陈期。他穿一件麻料的立领衬衫,细纹短裤。除了头发剪得更短了些,有点发福,另外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他和裴娜走过来,一路都在说说笑笑着什么。
陈期上车前敲了敲驾驶位的车窗。齐农摇下车窗。陈期俯下身,笑盈盈地说:“哇,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齐农在心里想,你才是。
回省城的车上,裴娜一路都在跟陈期吐槽陈迦行。小孩现在不得了,从小苗长成大树,五官几乎是挑着裴娜和陈期的优点长的,带出去都说是货真价实的小帅哥。就是脸上那副“对全世界都有些许不满”的表情,感觉是齐农“遗传”的。
齐农开着车,嘀咕道:“我哪有。”
陈期哈哈笑起来。
裴娜说陈迦行的智商就不知道是遗传谁的了。他最近还被选到省城的提优班上提高课程。每周六下午半天。提优班放在实验中学的老教学楼里。齐农去接过陈迦行几次。
他站在井一般深的走廊上,看着张贴在布告栏上的喜报名单。这些小孩的美好人生值得印制下来,张贴在布告栏里向全世界宣布。齐农沿着一列列的布告栏慢慢看过去,一直看到尽头才站住了脚步。
他转回头,看到陈迦行已经下课,正站在走廊正中央,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盯着他看。那也很像被框起来的一幅画像。齐农几乎在心里坚信,陈迦行也会有很美好的未来,会走出河流镇,甚至省城,会飞抵美国,甚至更远的地方。
陈期拍了下齐农的肩膀。齐农回过神来。陈期从随身背包里拿了个盒子给他。等红绿灯的间隙,齐农打开了那个盒子,是一只很秀气的石英手表,表盘上是有点不规则的椭圆形,表面呈水绿色。
陈期笑说:“上回你们传邮件给我的照片。你和夹心的合照上我看到,你怎么还戴着我以前送你那只手表啊。那个夜市地摊上随便买的…”
齐农垂着眼睛,耸耸肩说:“看看时间,戴什么都好。”
他先把陈期送到了他和裴娜这几天刚帮他租下的一间短租房里。房间地段很好,在市中心新小区。屋子里提前打扫过了,放了石榴花香的空气凝珠。阳台上漫不经心地搁着一小束向日葵。
陈期打开冰箱门,里头还有两排整整齐齐的冰啤酒。他哇了声,拍了下齐农说:“真的只有你这么了解我。”
齐农有些不自在地挠了下头。
裴娜补妆的间隙,他们靠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陈期指着那头问:“江边的几个小区都拆掉啦?”
齐农说对啊,说是要造轻轨线,说了一年多了,一点动工迹象也没有。
那那个电玩城也不在了?
早就不在了,改建成了商贸区。那边那簇灯光就是。
物流公司还在吗?
被更大的物流公司收购了。老板这几年离婚结婚又离婚。
陈期摇着手里的冰啤酒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时间是风稜石风剪树。仿佛城市和人在七八年间都完成了一整轮的新陈代谢,然后变成了此地的他们。等他看到陈迦行的时候才是最惊讶的。
陈迦行靠在餐厅的椅背上,熟门熟路地招手问服务生要了一罐可乐。他穿着件宽宽大大的薄长袖衫,是现在的青少年都喜欢的某运动品牌的。头发特意把发尾留长了一点,手上丁零当啷戴了好多串乱七八糟的手链手环。陈迦行给齐农倒了杯可乐,然后自己咬着吸管喝剩下的半罐。
裴娜碰了碰陈期说:“厉害吧。生出来才六斤四两,现在有一百多斤了。”
陈迦行不满地说:“干嘛把别人的体重到处说啊。”
裴娜举起两只手说:“是是,我又说错话了。我现在能有一句话得到您的认可吗?”
陈迦行说:“不能。”
三个大人都笑着摇起头来。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间中裴娜说她还得回医院一趟,突发事件。齐农也起身说顺便找地方给齐建铭修下收音机。
陈迦行就看这两个大人自认为聪明兮兮地走了,把他留给了好久不见的爸爸。
他其实对爸爸的印象一直不错。小时候妈妈工作忙,外婆带他的时候,什么都不会给他买。轮到爸爸来照看他的周末,陈迦行就指挥爸爸带他去商场门口坐一整个下午的摇摇马,或者去儿童公园里捞一整天的小金鱼。
玩好之后,陈期还会给他买一样喜欢的玩具。曾经连续三周拿回家的都是塑料金箍棒。裴娜接过陈迦行和金箍棒,在陈迦行额头弹了一下说:“你要不回花果山吧。”
陈期出国后,也经常按季度寄东西给他。陈迦行在河流镇一众小孩中间一直挺特别的。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最多在广州深圳上海打工,但陈迦行爸爸在美国。他有美国货可以玩。
但真是太久没见了。他们两个人有点尴尬地对坐着。过了一会儿,陈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磨损得几乎看不清面目的照片说:“这是你四岁生日拍的照片。” 他头几年在法拉盛一间饭店工作。清早拉完货,就坐在饭店后门拿这张照片出来看。这张相片后来由于在不同的口袋、手袋里拿进拿出,到现在已经看不清四岁的陈迦行的样貌。
陈迦行说:“十四岁的更帅。” 陈期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应道:“当然。”
又安静了半分钟,陈期问起他:“和齐农哥哥住一起,开心吗?”
陈迦行晃着可乐罐想点头,脱口又说:“也还好吧。他老骂人,好像什么都看不惯...”
陈期哈哈笑说:“真的啊?”
陈迦行像一下子打开了话匣,继续说:“对啊。阳台上的衣服不按他的规矩晾不行,吃饭吧唧嘴也不行,洗澡时间太长都不行。过会儿他就在外面敲门问我把自己泡成胖大海没有,怎么还不出来...”
那会儿陈迦行大概二三年级,洗完澡,裹着印满小猪皮杰的浴巾赤着脚跑出来,坐到齐农腿上。齐农边给他穿小内裤边骂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躲卫生间里看漫画书...”
陈迦行犟嘴道:“我没看...”
齐农给他套上睡衣睡裤,抱起来扔到了凉席上。
那几天,外面一直不停地下着台风雨。河流镇的那条河流水位激增,这两天已经泛上了岸。路面上有一层薄薄的积水。齐农靠在房间窗台边,撑手点了支烟。陈迦行从床上爬起来,黏到了他身边和他一起看雨。
外面的空气里有一阵青草和泥土的气味。他们安静地靠在一起听着雨珠落在绿色塑料遮阳篷上的声音。
第二天,镇小放了半天假。但是刚宣布完放假不久,天气就放晴了。陈迦行跟着丸子他们带着磁铁跳下河去吸上游的机械厂倾倒在河里的小铁块。吸到了一块儿拿去卖钱。
他们还把家里所有兜水勺、玩具水枪都带下河。牛肉铺老板的儿子牛肉粒甚至把炖牛肉用的大锅子都拿来了。等齐农找过去的时候,陈迦行已经浑身湿漉漉的,正尖叫着拿水枪到处射击。
那是个水晶糕一样晶莹的初夏傍晚。陈迦行玩累了,和齐农坐在河岸边,一人叼着半支旺旺碎冰冰晒太阳。
过了不知道多久,齐农问:“回家吗?”
陈迦行说:“哦!”
他拽着齐农的衣角慢吞吞晃过小桥。
和齐农一起住开心吗。陈迦行捏着可乐罐,低头笑了下。
本地菜馆那天晚上的翻桌率奇高。杯盘叮当,每张餐桌上都漫散着热腾腾的雾气。陈迦行再抬头,在雾气中间,看到陈期正举起手机打算接电话。陈期的手背上有一颗小小的纹身。这个在陈迦行的记忆里不太清晰,可能他小时候没注意到过。
但这个纹身图案陈迦行很熟悉。裹在火中的半颗心。陈迦行小时候和齐农一起在镇上的浴室洗澡的时候就看到了。陈迦行站在小塑料凳上,摸了摸齐农胸口的图案问他这个是怎么画上去的,为什么洗不掉。
齐农把小秋衣从陈迦行头上套下去,边说着:“用洗不掉的图画笔画的。”
陈迦行“哇”了一声。他又问齐农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齐农说没什么意思,店里随便挑的。
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陈迦行感觉浑身颤栗起来。
有某种记忆通路替他接通了,快上小学五年级的暑假,他在齐农的房间里找到的那封信。陈期,我爱你。
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把音乐频道调到静音,一首一首流行金曲无声地听过去。都觉得遗憾,都觉得很想跟你一起离开这里,飞去另一块大陆。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陈迦行低着头,捏着已经扁掉了的可乐罐。就好像有倾盆的雨正好泼到他的身上,陈迦行湿沉沉地坐在那里,长久地愣着神。
陈期接完电话后不久,齐农又回来了。他坐回陈迦行身边,用手掌扇着风说:“送去修了,我明天再去拿。”
齐农和陈期在说什么,陈迦行都不太听得清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齐农伸手推了下陈迦行的头,问他:“吃饱了啊?怎么在发呆。”
陈迦行像受到了惊吓,很重地打开了齐农的手。他盯着齐农看了一眼,忽然站起身,冲出了饭店。
第24章 野百合也有春天(七)
陈期回国的第一天。大晚上,他们三个大人也来不及叙旧了,就在偌大的省城开始找负气跑走的孩子。裴娜哎呦哎呦地边叫边质问他们:“你们谁说了哪句话惹他不高兴啦?”
陈期和齐农面面相觑着摇摇头。
陈迦行没回家,没去惯去的商场,没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公园里蹲着。找到第二个小时的时候,齐农已经急得脾气完全起来了。他打电话给喜妹,让喜妹把在省城能派出来的人都派出来给他找人。
裴娜正要去报警的时候,齐农的手机响了。齐农接起来,齐建铭拿家里座机打给他说:“夹心自己回家了。”
齐农愣了几秒,叹了口气。他俯下身喘了会儿气,然后和陈期、裴娜说:“他在河流镇。”
齐农几乎是飙车回去的,路上闯红灯也不管了。到了家,先打开房间把陈迦行拎起来,怒骂道:“你以为你真长大了是吧,翅膀硬了,一天天这样到处乱跑。出事了怎么办?”
陈迦行推开齐农,叫道:“要你管。”
齐农点点头说:“不要我管是吧。那我以后不管了。”
陈迦行眼睛里噙着眼泪,把放在床头柜上那个装手表的袋子扔出了窗外。齐农看了眼外头,问他:“你扔什么了?”
陈迦行哭了。他忍不住仰头伤心地哭出了声。他甚至能猜到,他被外婆扔掉的那一天,为什么这个陌生的哥哥会过来抱他回家了。因为哥哥喜欢他爸爸。哥哥思念他爸爸。
这些和他都没关系。
齐农有点慌起来。他想伸手给陈迦行抹一下眼泪,陈迦行推开了他的手。
十分钟后,齐农站在楼底,捡起了那个袋子。手表因为装在盒子里,没什么太大的坏损。陈迦行给他挑了一只没有任何装饰,表带是荔枝纹牛皮的机械表。那只手表要近一万块。齐农不知道那个标价到底是写写的,还是是实付价。他这辈子还没收到过这么贵的礼物。
齐农回到房间的时候。陈迦行已经哭完了,坐在书桌前,把头埋在臂弯里。齐农蹲到他身边,拍了拍他问:“是因为我没回来收你的礼物吗?”
齐农把戴在左手上八九年的那块手表解了下来。他戴上陈迦行送的手表,说:“我戴上了。你看一眼?”
陈迦行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齐农最后说:“你想自己待一会儿吗?我今天在沙发上睡好不好?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上学。”
第二天,齐农醒过来的时候,陈迦行已经不在房间里。
接下来的几周,陈迦行周五傍晚还是通常会和丸子骑着自行车回河流镇住。间中,陈期来河流镇看望过齐建铭,他们一起吃过几顿饭。陈迦行跟着陈期在省城玩过几趟。一切都好像稀松平常。
只是陈迦行一直好像郁郁寡欢着。他和齐农也不怎么交流。每次回来就是吃饭,写作业,洗澡睡觉。齐农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桥那边的露天篮球场打篮球,陈迦行没什么反应。他带陈迦行去省城吃汉堡薯条,陈迦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齐农靠在舞厅门口,和“绿子”说:“我这次是真的惹到他了是吧。”他摸了摸戴在左手上那块表。
也是那一周,陈迦行的班主任把裴娜和齐农都叫去了学校。那个竞赛委员会的委员又来了。他向裴娜和齐农又说明了一遍想带陈迦行去少年班的想法。
裴娜和齐农对视了一眼。委员有点为难地说:“问过小孩自己了。他当时拒绝了。你们看,有天赋的少年人如果能充分挖掘天赋,去做他该做的事情,这本身就是意义,对吧?”
裴娜先和陈迦行聊了一次。陈迦行抱膝坐在沙发上,按着遥控板说:“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又没规定非要去。”
裴娜和齐农说:“我不行了。再多说一句,我就要揍他了。”
齐农接陈迦行回河流镇的路上,在车上问起他为什么不想去首都读少年班。齐农半开玩笑地说:“不会真要在我这赖到十八岁才行吧。”
陈迦行蛮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说:“对。”
齐农敛了笑。他把车停到了路肩上,侧过头问陈迦行:“为什么?”
陈迦行垂着两只手,一直沉默地坐着。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发现你们大人都很自以为是。”
陈迦行说:“什么为我好,什么不为我好。那我自己觉得这样最好,我就留在镇上读书不可以吗?”
齐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陈迦行擦了下眼角溢出的眼泪,继续说:“我就要待在你身边。”
齐农看着他。陈迦行说:“我就要喜欢你。”他的眼泪淌了下来。齐农愕然地问:“你喜欢我?”
他们在车厢里安静了几秒钟。齐农说:“你怎么喜欢我啊?我俩都是男的,我比你大十二岁。我一直把你当…”
陈迦行忽然打断他,叫道:“你能喜欢我爸爸,为什么我不能喜欢你!”
齐农愣住了。陈迦行叫起来:“你不是在纸上写,你爱他!你和他纹一样的纹身,他送你的破手表,你戴了这么多年,表盘都坏了还戴着。凭什么你能喜欢他,我不能喜欢你!我就喜欢你…”
齐农错愕失神到,后半段陈迦行在说什么都好像听不懂了。他感觉周身都烧起来,烧得他无处可逃,所以他伸手很重很重地打了陈迦行一巴掌,让他闭嘴。
他还没真的打过陈迦行。齐农回过神来的时候,陈迦行嘴角渗着血,同样错愕地看着他。齐农感觉自己的心是真真正正疼了起来。他抓了张纸想替陈迦行擦一下。陈迦行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就那么坐在车里。等黄昏变成夜晚。
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等黄昏变成夜晚。陈迦行抱着那个西瓜泡泡糖罐子,思索着为什么广场前那辆轿车永远停在那里。为什么开车的男人一直盯着他看。他们好像在玩什么角力比赛,看谁能在这个广场上待更久的时间。
获胜的奖励是什么。在2002年夏天的那一天,陈迦行获胜的奖励是住进了车站街公寓三楼。即使有一个出去闯世界的爸爸,一个忙到脚不沾地的妈妈,他还是拥有了有人陪伴长大的童年。
陈迦行在七年之后,问这位给他颁奖的人,他获得这个奖励的原因是,他问:“是因为我爸爸吗?”
齐农靠在椅背上,也红了眼眶。他说:“是。”
陈迦行又问他:“你愿意养我这么多年,那么用心地照顾我,都是因为我爸爸吗?”
齐农看向车窗外。过了一会儿,他说:“是。”
第25章 亲爱的小孩(一)
齐农房间的书桌上放着两个手表盒子。他靠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两个盒子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把两个盒子都放进了第一格抽屉里。
那天过后,陈迦行已经没来过河流镇了。他也没有从新民镇中转走,或是答应去读少年班。初二的第二学期结束,他在省城过暑假,和自己的爸爸妈妈。
齐农在舞厅里打点,偶尔陪喜妹出去应酬,带齐建铭去医院复查。
就陈期叫他吃饭一起吃宵夜的时候,他去了中华路的夜排档一条街。走近了才发现,陈迦行也在,正咬着一罐旺仔牛奶,不知道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齐农坐下来,拿过陈期递给他的啤酒。
嬲嚷的市声,夜排档街接着另一条热闹的夜市。齐农坐下不多久,陈迦行盯了他一眼,起身跑去打气球去了。
齐农边听着陈期聊起当时在南美走线的时候发生的逸事,边偏头看着远处站在摊位边的陈迦行。
齐农垂下了眼睛。陈期的故事里是三两个人骑着辆破自行车穿越国境线,路上有橡胶林、印第安人、墨西哥地下组织...他这七八年的生活就没什么故事可说的了,省城没有热带雨林。他带着一个残疾人和一个小孩住在一间七十几平的屋子里,生活像换下的脏衣服,如果不及时清理就会发酸发臭。他也已经尽力了。
陈期碰了碰他的酒瓶。齐农抬头,咧嘴笑了一下。他再转过头的时候,陈迦行已经不见了。
那是齐农在那个夏天,最后一次看到陈迦行。陈迦行十五岁的生日也没有邀请他。齐农还是在家做了一份星星蛋包炒饭放在餐桌上。上面插着一面用油画棒画得漂漂亮亮的小旗子。上面写着:小夹心十五岁平安快乐。
那份饭就那么放在了桌上。刘博览来敲门的时候,齐农正穿鞋要出门。刘博览大咧咧地递给齐农一袋子新鲜蔬菜说:“方姝家地里刚摘的。”
齐农搁在了玄关柜子上,说:“走吧。”
刘博览刚换了一辆小面包车。齐农上车坐到副驾驶位。车子开出河流镇。齐农看着车窗外面,河流镇,春风街,最远是省城的另一边。这是齐农人生全部的动线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七八年,他还在这条线上来来回回。
陈迦行或迟或早会从他的线路上消失,或迟或早。齐农想到这里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刘博览正跟着车载CD里的歌摇头晃脑。齐农转头拍了他一下,说:“换首歌,难听死了。”
刘博览捂着自己的后脑勺,不满道:“干嘛啊。我就不换,‘在我的车这,你就得听我的’...”
齐农笑着斜了他一眼。
他们和往常一样,靠在舞厅门口边收入场费边和来往的舞客闲谈着。刘博览和齐农说,连住他们四楼的阿姨家里都买液晶屏的电脑了。能看玩游戏看电视剧,还能和她在日本的儿子视频聊天。
齐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概九十点的时候,他去了附近的一间小网吧,把记在手机上的QQ号输入登录框里。页面跳转。齐农在蓝荧荧的电脑屏幕上看到他列表里唯一的好友亮着“在线”的标识。他的头像是小猪皮杰。齐农记得刚加上他的时候,看到的QQ昵称是“忧郁夹心”。齐农差点笑喷出来。陈加行涨红了脸,嚷嚷道:“大家都是这样取的!”
那个年纪的小孩,装深沉又装得奇奇怪怪。丸子的QQ昵称是“寂寞很空白”,后面还有几个乱七八糟的心形符号。陈迦行说:“看吧,我算正常的。”
现在他把QQ昵称换成了“悲伤夹心”。齐农靠在网吧的小沙发椅上笑了。他小声说:“小屁孩,你悲伤什么啊...”
齐农没点开聊天对话框找陈迦行。每次他就上一下线,看一眼陈迦行是不是换昵称,有没有发表动态。
暑假结束前,陈期带他去了趟其他城市旅游。陈迦行戴着顶鸭舌帽,靠在地标建筑前面比了个耶。齐农摸了摸屏幕上的小孩。
开始上初三之后,陈迦行的更新就少了。陈期回美国之前,给他买了一只最新款的手机。陈迦行每次都是挂着账号,但显示“离开”状态。
九月末的时候,陈迦行发了一条配图动态。是他吐着舌头和丸子的合照。但他左手臂挂着石膏。
齐农看到之后,立刻打电话过去问裴娜。裴娜说:“对啊,就前两天校运会上...他没参加什么项目啦,你还不知道他...他是在看台上摔下去的。也挺本事的。”
陈迦行小时候,左手臂的肘关节有一段时间就是很容易脱臼。一脱臼就开始嚎哭。齐农边哄着他边给他接回去。有一次是齐农不在家,陈迦行和同伴在楼下空地拽来拽去,又把自己拽脱臼。四楼的阿姨先听到哭声,把他送去镇医院的。
阿姨和齐农说,疼得陈迦行在路上把遗言都告诉她了。他说他有一笔遗产在矮柜的宝藏盒里。
齐农真是哭笑不得。
犹豫了几天。齐农还是去了趟新民镇中。他进校的时间点是傍晚晚餐时间。一群橙白色的小人从课室冲出来,冲去食堂。齐农挤过他们,到三楼的初三教室。陈迦行上到初三换了间教室,但还坐在老位置上。齐农看着他咬个塑料勺,用一只手端着冲满热水的泡面碗。有同学在教室里跑来跑去撞过来。陈迦行拿脚抵了他们一下,把泡面放在了课桌上。
晚间音乐广播播着《爱的华尔兹》,二年三班的蒙奇奇点给二年十班的成菲菲。教室里零零落落的人笑着起哄起来。陈迦行低头吹着泡面。
齐农忍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猛地推开窗户骂道:“手都伤成这样了,还敢吃泡面。”
教室的人全部安静了下来。陈迦行抬起头,看向齐农。
他问齐农:“关你什么事?”
第二天傍晚,齐农提着一个三层的铝制小饭盒,把陈迦行拎到一楼的美术教室里。他做了芦笋清炒虾仁,炖牛肉,还准备了一小保鲜盒剥好壳的桂圆,都是有助于骨折恢复。
齐农和陈迦行说:“不关我事你也给我吃下去,听清楚没有?”他说完站起了身,对拧着脖子不肯看他的陈迦行说:“我明天再来拿饭盒,你放心吃。”
齐农走出了教室。他走到前广场,从口袋里拿了根香烟糖出来嚼。
又是一年的秋天。过惯了日子,对一年与另一年的感知会变得迟钝。齐农发现他已经想不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可能也就是这里跑跑,那里晃晃。他朝后看了一眼,美术教室仍旧亮着灯,陈迦行看来有吃他送的饭。
往后的个把月,他每天都去送晚餐。有次下挺大的雨。齐农把车子停在校门口,饭盒捂在外套里跑过前广场。他看到陈迦行提前站在美术教室门口,低头用脚摩挲着花纹地砖。